第43章

  晚上兩個人都不餓,下樓吃飯的時間晚了點,出門前梁思喆打開行李箱,從夾層里摸出了另外一張銀行卡拿在手上。

  「我先去取個錢。」梁思喆站起來,將行李箱合攏立在牆邊。

  曹燁也從床上跳下來,穿上鞋:「我跟你一起去。」

  at在臨街,兩人慢悠悠地步行過去,一公里的路走了十多分鐘。

  梁思喆站到機器前把卡插進去,看了看卡里的餘額,這是他僅剩的一張沒被刷爆的卡,也是餘額最多的一張卡,裡面還有四萬多塊錢。梁思喆盯著那數字看了一會兒,然後垂眼思忖了片刻,取了兩千塊出來。

  他把那沓錢捲起來攥在手裡,回過頭對曹燁說:「好了,走吧。」

  「我也要取,」曹燁沖他揮了揮手裡的卡,「等我一下。」

  梁思喆看著他手裡那張卡,一眼認出那是前一晚害得自己來回折騰了兩個多小時的那一張,心道這張卡真的能取出錢麼……

  果不其然,曹燁站在at錢,按了幾下按鍵,回過頭不可置信地朝著梁思喆招手:「梁思喆你快過來看!」

  梁思喆看一眼他的表情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還是配合地走了過去,曹燁拉著他看屏幕上顯示的餘額,不可思議道:「你相信嗎,我們昨晚吃飯刷爆了我一張卡!」

  梁思喆微微挑了一下眉梢:「嗯,我們真能吃啊。」

  曹燁一臉慶幸:「多虧沒有點更多,否則我們豈不是會付不起飯錢。」

  「可不麼。」梁思喆說。

  「太險了吧,只剩一百塊都不到……」曹燁心有餘悸。

  梁思喆面不改色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道你買那條牛仔褲的時候已經很險了。

  回去的路上曹燁給鄭寅打了個電話,說寅叔你也太摳了,給我的那張卡居然只夠買一條牛仔褲和吃一頓飯!

  鄭寅大概在電話那頭也有些意外,立刻盤問了他幾個問題。

  曹燁一旁在跟鄭寅打電話時,梁思喆一直在腦中做計算題,他在想銀行卡上那四萬塊錢的餘額到底能支撐自己多久。

  回岩城把高中上完,那大學的學費還夠不夠?不夠的話只能去四處借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借到,上了大學應該就好說了,一邊打工一邊賺錢,應該能養活得起自己吧……

  從昨晚陷落的情緒走出來之後,他忽然發現生活留給自己傷春悲秋的時間並不多,他面臨著太多太多的現實問題需要解決,而關於小提琴和演電影,只過了一晚上,似乎就離自己相當遙遠了,他已經開始為接下來的學費和生活費而頭疼了,更別提之後還要面臨的補課和高考……

  過去這一年過得渾渾噩噩,他窩在自己的洞穴里仿佛時間靜止,而現在忽然被迫清醒過來,恍然間發現浪費掉的時間猶如報復般飛速流逝,以至於很多事情似乎都已經來不及有條不紊地去面對。

  離開洞穴站在滿目瘡痍的生活面前,他像是一隻被關在動物園裡被長久馴養的野獸忽然遭遇放生一樣,面臨著千變萬化又險境叢生的荒野無所適從。

  ——

  屋裡既悶又吵,晚上兩人又爬到天台,原本爬上去之前梁思喆沒想背吉他,但曹燁卻拿出來自己背上了。

  「我來吧。」梁思喆說著,伸手把吉他從曹燁背上取下來,握著琴頸拿在手上。經歷了之前那一出,他現在看曹燁就像看自己的弟弟一樣——雖然他沒有弟弟,但想像中如果他有弟弟,那最好也不過是曹燁這模樣,天真,單純,無憂無慮。

  曹燁比他小兩歲多,原本沒把他當弟弟看時,梁思喆只把他當同齡的朋友相處,但有了這份心情之後,忽然覺得曹燁還只是個未成年的小朋友,不經意間就開始處處讓著他——雖然這小朋友除了裝乖時很不屑於叫他一聲哥。

  「你先上,」梁思喆把吉他放到窗台上,「我在後面關窗。」

  「哦,好。」曹燁應下來,伸手抓著窗框,抬起一條腿壓上了窗台。

  「抓穩了啊。」梁思喆叮囑一句。

  爬上天台的過程中,梁思喆不時地抬頭看看曹燁,曹燁爬得比之前快多了,兩條長腿踩得既准又穩,沒一會兒就爬了上去。梁思喆見他上了天台,鬆了一口氣,手指抓緊旁邊的排水管道,垂下眼開始專心往上爬。

  爬到五樓,他抬頭看了一眼,正要伸手扒住天台邊緣,曹燁探出腦袋,趴在天台邊探頭往下看,朝他伸出一隻手,雖然梁思喆可以輕鬆爬上去,並不太用得到借力,但他還是握住了曹燁的手,任對方用力把他拉了上去。

  爬上天台,梁思喆把背上的吉他卸下來遞給曹燁,曹燁抱著吉他在旁邊擺弄,一直彈那首《小星星》,他只會唱開頭那四句,反覆地彈唱了一遍又一遍,自得其樂,也不嫌無聊。

  「你沒帶小提琴回來麼?」梁思喆轉頭看他。

  曹燁撥吉他的動作停下來:「帶了,在家裡沒拿過來,你想拉小提琴?」

  「不是,」梁思喆笑了一下,「我有點好奇你拉小提琴的樣子。」

  「哎,我拉得又不好,」曹燁有點不好意思,「你肯定一看就知道了。」

  「你就知道我一定拉得好麼?」

  「我覺得你應該會拉得很好。」曹燁想了想說。

  梁思喆笑了笑,其實他以前小提琴拉得的確還不錯,在這方面他從來都沒自謙過。

  曹燁抱著吉他湊過來,把吉他塞到梁思喆懷裡:「我上次說教你彈《小星星》,還沒兌現呢。」

  「你不會又餓了吧?」梁思喆開他玩笑。

  「沒,那天是意外,」曹燁抬手撓了撓額角,「這次是真的教……你知道譜子吧?」他蹲到梁思喆左邊,左手按著弦給他做示範,嘴裡輕聲哼著譜子:「dodosososo,fafareredo……」

  梁思喆當然會彈《小星星》,這曲子他不到兩歲就背得滾瓜爛熟了,於是在曹燁的左手按著弦給他示範時,他用右手撥響了琴弦,木吉他頓時發出了清脆的樂聲,像月色下無形中淙淙流動的水,他低聲地接著曹燁剛剛一直在旁邊重複的那四句,繼續往下唱:

  「wheravellerinthedark,

  thanksyouforyourtinyspark,

  heuldnotseewhichwaytogo,

  ifyoudidnottwinkleso.」

  剛唱出聲時曹燁有些意外地看了梁思喆一眼,梁思喆垂眼撥弦,沒接他這個眼神。曹燁很上道地沒擾亂氛圍,用左手繼續配合地按著弦,等梁思喆唱完了四句停下來,他才停下了按弦的動作。

  「哎你唱歌挺好聽的麼!」曹燁面帶驚喜,眼睛看上去很亮,頭頂的星星和天上的雲全都能在裡面找到蹤跡。

  「還行吧,」梁思喆笑了笑說,「能掙出一頓飯錢麼?」

  「能,想吃什麼,」聽出他語氣中的打趣意味,曹燁便也打趣回去,「我請你吃頓好的?」

  「算了,」梁思喆笑道,「你別詐我。」

  曹燁也笑,又說:「原來後面的幾句是這麼唱的啊,我都忘光了。」他回憶著梁思喆剛剛唱過的歌詞,低聲地清唱了一遍。

  進入午夜,樓下鼎沸的人聲和歌聲猶如退潮般迅速地安靜下來,從天台上爬下來之後,兩人先後洗了澡,各自爬到自己的床上躺下來睡覺。

  梁思喆從浴室出來,走到門邊關了燈,又把窗簾拉嚴,屋裡漆黑一片,搖頭電扇嗡嗡地往兩張床上送著風,他摸黑走到自己床邊。曹燁洗完澡先躺下了,梁思喆估摸著他這時已經差不多睡著了。

  許是聽到了動靜,曹燁窸窸窣窣地翻了個身,把臉轉朝梁思喆這邊,迷迷糊糊地喊他:「梁思喆。」

  梁思喆正輕手輕腳地脫鞋上床,聞言動作頓了頓,低聲問:「還沒睡著?」

  「睡著了……」曹燁的聲音里困意濃重,「晚安。」

  「晚安。」梁思喆輕聲道。

  說完這句後他沒立即上床,而是坐在床邊看著對床上陷入睡眠的少年。他忽然覺得這一刻自己心臟的某一處地方好像很軟,和曹燁剛剛說「晚安」的聲音一樣軟。

  他已經好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心軟一向跟軟弱相伴相生,他從來都知道不能任由自己軟弱下去。可是心臟的某一處此刻還是不由自主地柔軟地陷落下去,讓他體會到了無堅不摧的心臟體會不到的那種感覺。

  那感覺有點酸有點澀,還夾雜著一點甜,他覺得自己的心臟皺了起來,變成了一顆表皮粗糙,內里豐潤多汁的苦柚,苦柚的汁水跟隨著每一下心跳被擠壓出來,然後順著身體裡的每一條血管和每一道神經末梢,緩緩地流經他的四肢百骸。

  躺下來的時候梁思喆覺得自己的心情還挺好的,不是所有事情都解決了一身輕鬆的那種好,是明知壓了一肚子的煩惱、裝了一腦袋的事情,但還是能夠暫且將一切拋之腦後、放空腦袋享受當下的那種好。

  他突然覺得可能自己也並不是那麼急於回岩城,也許在說服自己多陪曹燁一段時間的同時,潛意識裡他也希望曹燁能多陪自己幾天。畢竟回岩城之後他就要張羅著給自己轉學的事情,獨自一人面對陌生的環境和未知的將來,這種感覺想想還是挺忐忑的。

  第二天早上樑思喆是被來電鈴聲吵醒的,他閉著眼睛摸到枕邊的手機拿到眼前,極不情願地睜眼看了一眼,屏幕上顯示一串陌生的號碼,梁思喆微蹙著眉想八成又是騷擾電話,但還是忍著困意按了接通鍵把手機貼到耳邊。

  電話里那人聲音低沉穩重,是個成年男人的聲音,那人開門見山地說:「思喆你出來一下。」

  這聲音讓梁思喆頓時清醒過來,他立即困意全無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曹導?」

  「對,街角這裡有個老杜麵館,我坐在外面等你。」曹修遠在電話里說。

  「哦,好,」梁思喆應道,然後看了一眼另一張床上熟睡的曹燁,「要叫上曹燁嗎?」

  「不用,你一個人過來。」

  掛了電話,梁思喆匆忙翻身下了床,把頭髮隨手一紮,然後趿著拖鞋去衛生間迅速洗漱完,出來時曹燁還在熟睡,絲毫沒有被剛剛那通電話吵醒的跡象。

  梁思喆找了件乾淨的t恤換上,換好鞋拿著手機出了門。下樓時他忍不住猜測曹修遠為什麼會突然親自過來找自己,明明之前說的是如果有消息鄭寅會過來通知他。

  他腦中又回憶起那天試鏡,曹修遠坐在監視器後,對著屏幕皺眉搖頭的模樣。難道曹修遠是來找他攤牌的嗎?——親口告訴他當時把他帶到北京純屬自己看走了眼。

  從藍宴到老杜麵館的這段路一共兩百多米,那晚把曹燁背回來時這條路看上去長得讓人崩潰,而現在卻短得好像只有幾步就可以走完。

  一路上走得極為忐忑,雖然這兩天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說服自己這場不屬於他電影夢總該醒過來,可現在當自己真的要面對這個結果時,他還是避無可避地陷入了「能不能別讓我醒過來」的掙扎情緒里。

  隔著十幾米的距離他看到了坐在老杜麵館前的曹修遠,曹修遠坐在露天的攤位上,臉上不苟言笑的神情和打量自己的眼神跟來北京的前一晚如出一轍。這目光讓梁思喆覺得自己的脆弱無處遁形,可他沒辦法讓自己的步伐看上去更堅強更灑脫一些,或許鄭寅說得沒錯,他並不適合做一名演員。

  非得這麼急嗎?梁思喆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下來,攤牌結束後就得離開這條巷子了是不是?鄭寅說自己可以在這裡多住一段日子,可曹修遠未必這樣想,跟小滿毫無關聯的梁思喆憑什麼賴在屬於小滿的地方遲遲不肯離開?

  走到曹修遠面前時梁思喆勉強鎮定了一下,他的應激反應總是來得很及時,那種「就這麼著吧」的情緒適時地籠在他心頭,給他的脆弱和不安做了個拙劣的遮擋。就這麼著吧,離開茵四街,跟曹燁道個別,然後回到既定的人生軌道上面,這段脫軌的經歷他應該會記很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