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迷夢,邊情,歸去

  「歸期?」尉遲璟寫摺子的手一頓,「阿綰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晨間的雨下大了,用過早膳後,夙嵐惜便占了書房讀書,尉遲璟進來寫摺子,也沒叫人出去。

  看了一會,夙嵐惜也無聊,便問起了早上拂春提到的歸期。

  「兄長只管說,何時歸家?」

  「這般急切?阿綰可是想家了?」

  「是有些想家……」夙嵐惜隨意翻著書冊,「可我不想回去,京都繁華,可日日見那繁華,也只覺無趣,就像我現在覺得江南好,可若要我久留此地,我也是不肯的。」

  尉遲璟拿筆朝她一點,道:「我知道那柏玉英來是為了什麼,阿綰,不要任性。」

  「柏姐姐不過來找我玩罷了……」夙嵐惜嘴硬了一句。

  尉遲璟笑笑,揭過了這個話題:「你若喜歡,便再留兩日,馬上中秋了,總得回家中團圓。」

  夙嵐惜還想反駁,但最後還是沒開口,只道:「哦。」

  尉遲璟寫完摺子擱筆,語重心長道:「阿綰,你的生辰馬上便到了,府中早已準備著笄禮,及笄之後,便不能像從前那般胡鬧了,你可明白?」

  近幾日尉遲璟頻繁提起相關話題,夙嵐惜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但他沒明說,她也就不會挑明,只道:「阿綰明白的。」

  尉遲璟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沒聽懂自己的意思,但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只嘆了口氣,又問:「陛下今日可又來了信?」

  曉飛來時,屋頂上的近衛自然也看到了,便將此事稟報給了尉遲璟。

  「來了。」夙嵐惜沒有避諱,直接將信從袖中拿了出來,「之前收了起來,兄長不說,我差點忘了。」

  她拿出信,尉遲璟的視線自然就跟了過來,這是皇上傳來的書信,尉遲璟不好多探聽,這還是第一次見。

  信紙上的印花很美,也很眼熟,蘇清冉造的花箋紙,蘇景生自然也有,且拿來給尉遲璟看過,錦衣衛首要任務聽記,這類花箋紙常被拿來用作什麼,他也十分清楚,並且能肯定,陛下也清楚。

  「阿綰,陛下與你寫信,都是用的這種花箋嗎?」

  「嗯,這信紙好看得緊,聽說是郡主制的,送了陛下好些,」夙嵐惜故作不知,但還是很敏銳地問道,「可是有何不妥?」

  尉遲璟想說當然不妥,大大的的不妥,但糾結猶豫片刻,他還是沒說什麼,只是語氣有些生硬道:「……並無不妥,只是這東西風雅,多問幾句。」

  夙嵐惜倒是訝異他居然不點明,但也沒多表現,只是拆了信看起來,內容不多,幾行而已,她看完,也就順口道:「陛下說皇宮丹桂盛放,飄香十里,太后宮中摘了桂花做糕點,很甜,估計我愛吃。」

  提到這,夙嵐惜笑了:「今早才吃了兩種桂花糕,確實甜得很,宮裡應該也沒什麼不同吧?」

  尉遲璟乃天子近臣,與溫如海關係也不錯,他當然蘇清宴平日裡是什麼樣子,日理萬機的帝王何曾關心過這等小事,不過是因著某人的緣故,才會在心中提及。

  「這是催著人回去呢。」尉遲璟想。

  但自家妹妹是個沒心肝的,真的只關心那些糕點。

  論及與蘇清宴的交情,尉遲璟本該幫他幾句,但對象是自己妹妹,就要另算了,因此尉遲璟隻字不言,只笑著聽夙嵐惜繼續道:

  「唔,『深秋蕭瑟,御花園中百花凋零,唯剩菊花傲霜獨立』……」夙嵐惜納了悶,「不是說還有桂花嗎?」

  尉遲璟被她這不解風情的表現一噎,頗為無奈道:「宮中丹桂獨種一園,而不在御花園,這季節里,御花園中也只剩菊花了。」

  夙嵐惜瞭然,繼續念道:「『昨日我在長亭撫琴,念及那日相見,尚是春桃滿園時,如今想起,方覺時間流逝,距你離京,業已數月……』」

  後面的話她沒敢念出來,因為不能讓尉遲璟知道,尉遲璟聽她沒了後話,以為就到這了,也沒追問,只是道:「阿綰可要即刻回信?」

  「不急。」夙嵐惜看著信,視線還落在最後那行字上——朝華殿中美酒已成,不知阿綰何時歸來,與我共飲?

  若說此前字字句句盡顯含蓄,非玲瓏心不可知,那麼這最後一句,便將思念寫了個徹底,夙嵐惜不知他情從何來,但「盼念」二字也曾出現在她身上,她知道這種感受,如錐心刺骨,似飲鴆止渴。

  三十六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八十病,相思病最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到底她如何逃避也躲不過去,不妨全了這一簾幽夢,管叫他一枕黃粱,無論最後結果如何,至少還有回憶作陪。

  尉遲紫珩和蘇清宴本就是故事的男女主,情深之下,合該動容。

  尉遲璟見妹妹遲遲不說話,本想開口詢問,卻聽夙嵐惜道:「兄長,我們明日便啟程回京吧。」

  尉遲璟一怔,沒有多言,只道聲:「好。」

  三月初時,遊人只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夙嵐惜抬眼望春風,在五月里下了江南,彼時正當盛夏,雖不見江南春,但賞江南夏,如今八月入秋,江南雖好,但抵不過親朋掛念,她流連三月,是該回去了。

  三月來006再沒上線過一次,夙嵐惜走遍大街小巷,時而倚樓聽雨眠,時而笑喚賣花人,她坐在窗邊對月讀信,遙望西北戰事,邊城幾度失手又奪回,大齊和北離你來我往,蘇景生在後方押運糧草,三月來無一封書信傳回,連武安侯,也只送了一封家書,尉遲璟說,這仗有得打。

  有時她什麼事都不干,只是靜靜看著樓下流水潺潺,有人對月搗衣,咚咚聲中,回憶紛至沓來。

  過往雖然遺忘,但並未完全塵封,她總是時不時想起一點,沒有明確的畫面,偶爾是某個畫面,經常只有一段聲音,同一個聲音,只有一個聲音,他們似乎在對話,但夙嵐惜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給你起了那麼多名字都不要,是覺得不好聽嗎?」

  「怎麼這個表情?小貓貓,這不可愛嗎?多像你。」

  「好吧,你不喜歡我就不叫。」

  「正經點的?嗯……你等我想想,我得好好想想,不過你居然知道『正經』,不錯,開始有個人樣了。」

  ……

  這明顯是同一時期、且比較早的時候的事,多半是在進入時空管理局之前,那時候夙嵐惜還沒有名字,給她起名字的那位還沒有想好,只開玩笑似的胡亂喊著。

  「為什麼他們沒有名字?唔,你是說006和093嗎?他們有名字的,只是不願提起。」

  「是,我是說過名字都有意義,但是小惜,名字所承載的並不只有好的意義,於你而言這很重要,但對於他們來說不是,他們不願提及名字,所以用編號代替。」

  「107?他不是,他只是單純跟著093而已。」

  「他們是什麼關係?你怎麼會突然問這個?我也不清楚,或許你可以去問問他們。」

  ……

  這段回憶很破碎,她幾乎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只能隱約看到活動的嘴唇,似夢非夢的回憶里,清醒之後就又如初次一樣,隨風散去,徒留一腔情緒,內容就半點不記得了。

  夙嵐惜不確定自己進入時空管理局後他還在不在身邊,也因此難以確認對方的身份,夜裡她抽空聯繫過093一次,詢問關於她原世界的信息,夙嵐惜想,如果過去有什麼線索的話,應該都在她原來的世界。

  但得到的回覆是,她的原世界已經毀滅,碎裂成許多碎片後,散落在無盡虛空之中,難以找回。

  夙嵐惜只好放棄這條路,只能從偶爾出現的記憶碎片裡,盡力找相關線索,但很明顯,收效甚微。

  很多時候她應該是想起了什麼關鍵信息,但萬事如同黃粱一夢,夢醒之後,夢中一切都不復存在,除了一腔情緒外,什麼都沒有。

  這讓她有些氣餒。

  找回記憶,口上說著簡單,真實操起來,她找不到方向,找不到線索,有些好不容易想起的,過後又會忘記,她總是這樣,因為過往太短,便難在心中留痕,無法追溯。

  但夙嵐惜不會輕言放棄,她既決定要尋回過往,那麼無論花費多少時間,她都不會放棄,原世界破碎了,那便去碎片中一個個找去,總能找到蛛絲馬跡的。

  「大不了還能向主神許願呢。」夙嵐惜想,等她做完一定的特殊任務後,可以向主神提出一個願望,就讓祂恢復自己的記憶好了。

  不過這比起去世界碎片中碰運氣來講,也沒輕鬆多少。

  ——

  夙嵐惜疊好給蘇清宴的回信,讓曉先行一步,將消息先帶回京都,她自己,則在磨了尉遲璟大半個時辰後,終於被應允可以騎馬。

  但馬車卻沒因此少雇一輛,夙嵐惜許下歸期後,便帶著幾個近衛和丫鬟出了門,一路採購,尤其將玉棠齋的糕點買了好些,囑咐老闆細細包好,待晚間人回府時,跟著的人手上都提了一堆大包小包的東西,尉遲璟簡直苦笑不得。

  「這些東西京都也有賣,何必從這兒帶回去?」

  「不一樣的兄長,這些是我特地挑的,前幾日我給太后寫信,她老人家也喜歡得緊,才囑咐我多買,何況還有祖母呢,我聽頌夏說祖母可愛吃這個了。」

  「行了行了,說不過你,你說是就是吧。」

  「那是自然。」

  啟程這日,是個陰天,秋風夾著寒意,但不算冷。

  一行人帶上了比來時多了近一倍的東西,錦衣衛聚在一起看著兩大輛馬車的,也是嘖嘖稱奇。

  應虞細細看過去,更是難掩詫異:「還真別說,姑娘挑的這些都是好東西,想來她天天往外跑,也不是光顧著玩。」

  這話一出,也有幾個錦衣衛湊上來看,看完也沒忘了豎個大拇指,其中一人還道:「不是我說,三個月,能弄清這些好東西,姑娘也是個聽記的好苗子。」

  他主要就負責聽記,平日在衛所還帶著徒弟,這算得上很高的讚譽了。

  應虞笑罵一句:「去你的,不會說話就別說,姑娘那跟咱能一樣嗎?」

  錦衣衛笑鬧了一陣,等主子們收拾好出門了,就歇了玩笑,盡職盡責地守衛起來。

  出了城,行在寬敞的官道上,夙嵐惜便揮動馬鞭小跑起來,將車隊甩在身後一大截,但也沒敢跑太遠,回頭還能同馬車裡探出頭的丫鬟嬉鬧幾句,被派去保護她的近衛就騎著馬緊緊跟著,生怕一個不小心姑娘就跑遠了。

  但夙嵐惜很有分寸,沒讓人擔憂。

  ……

  曉飛越城門又飛過宮牆,載著一紙回信落在了太乾宮——歷代皇帝的寢宮。

  溫如海知道這是珩姑娘的回信,因此不敢怠慢,第一時間就取了信給蘇清宴送去。

  但蘇清宴正在御書房議事,杜太師、姜相、韓指揮使、魏尚書等一眾大臣都在,溫如海沒立馬進去,只是候在殿外,保證自己能在陛下議完朝政後,能第一時間看到珩姑娘的回信。

  「蘇世子運糧的隊伍被北離伏擊,但侯爺的支援很快,只是丟了一批軍糧,此刻前線有些吃緊。」

  「這倒不是大礙,兩年前侯爺就帶人在邊境開墾軍田,此時糧草還算充裕。」

  「現下已入了秋,北離冬天嚴寒,不比我大齊,不久恐會有一場硬仗。」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大齊斷不會怕了他們,侯爺昨日才傳信回來,定不辱使命。」

  「只有一點,北離有意將戰火南引,只怕是勾結了陳國。」

  「不錯,有暗線來報,北離月前北離派了使臣秘密入陳。」

  「便是有陳國相助,他們也難翻了天去,再說,陳國邊境,還有永王殿下在。」

  一直未曾開口的蘇清宴這會才道:「那便傳書永王,讓他注意陳國動向。」

  韓琦應了下來:「是。」

  蘇清宴又掃視一圈,見大臣們都各有所思,一時無人開口,他便道:「若無其他事,今日就先這樣吧。」

  「臣等告退。」

  待眾朝臣走後,溫如海端著參茶進去,先放下茶盞道:「陛下,喝口茶潤潤喉。」

  等蘇清宴喝了茶,他才又拿出信,呈給蘇清宴,道:「陛下,珩姑娘的回信。」

  蘇清宴面上的倦色少了幾分,他不動聲色地接過信,心底卻是抑制不住的開心,眉梢都帶上了不明顯的喜色,溫如海看在眼裡,心下也多了幾分計較。

  夙嵐惜用了一頁紙,卻不像之前那樣洋洋灑灑,撿著日常小事說,而只大咧咧寫了八個字,蘇清宴看後,心情肉眼可見的好了起來,是個人都能看出他的開心,唇角上揚,眼角眉梢都帶著喜色。

  那信上寫道:

  「即刻便歸,溫酒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