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頭女屍順著天花板攀爬下來,露出一截萎縮得像極了枯木的手臂,凹陷的眼珠子陷進深深的死灰,深不見底。
她說:「我不會希望他們好過的。」
「要我把他們帶來嗎?」
蘇千殷倒著手背,抹掉了她臉上的血灰,指間夾起一撮散亂的髮絲勾到她耳邊,「我看你很想報仇。」
「報仇什麼?你不怕我殺了他們嗎?」
眼珠子的瞳孔微縮,連著眼皮底下都皺成一團亂麻。
「不怕,我見過鬼殺人。」
蘇千殷平靜得不像話,眼裡硬是沒有泄出半分異樣。
「我有個姐姐,她對我很好,漂亮的衣服都給我穿,第一口西瓜都給我吃,兩個人的生日她也只過我的。」
「可是我想了七年也沒想明白,這麼好的姐姐為什麼會被鬼殺死……」
她忘不了姐姐死去的樣子。
頭和身體,是分離的。
蘇千殷無法想像姐姐該有多痛,這七年她連姐姐的一張照片都不敢正視,無法剝離的恐懼比鬼還難纏。
可是她還是不死心。
「我一直找鬼,一直找。」
蘇千殷說得過分堅定,「如果逮住那隻惡毒的鬼,我一定會親手推它下地獄,不存在什麼對死人的尊重。」
無頭女屍晃了晃手中的頭顱,似乎是在搖頭否認。
「你不會的。」
「蘇千殷,你不會的。」
一字不差的念出了她的名字,倒是讓她有些意外。
「你怎麼知道我是蘇千殷?」
「聽你同學這麼叫你我還不確定,現在我清楚的知道了,其實七年前我見過你。」
蘇千殷頓時抬起眼皮,她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
「那天下著很大的雨,我從這棟樓的天台上墜落,屍體旁邊圍了一群人在拍照,唯獨有個小女孩撐著傘靠近我,把傘柄舉的很高,為我遮風擋雨」
「我有印象。」
蘇千殷擰著眉頭想了想,「原來那個穿著漂亮衣服的大姐姐就是你。」
漂亮?
無頭女屍笑了,眼珠子直勾勾的,嘴巴咧開了一條縫,像是浸著膠水被硬生生的撕開,青一塊紫一塊並不美觀。
「我看著你被警察遠遠拉走,你那把傘卻被丟棄在路邊,我把它藏到這棟樓的通風管里,幻想著某天能和你重逢。」
「不過不是幻想了。」
她啞著嗓子道,「我等到你了……」
所以你不會是那樣的人啊,蘇千殷,沒人會跟你一樣冒著風雨為屍體撐傘,沒人會跟你一樣想把無頭女屍的頭縫上。
你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孩子。
「就算找到了害死你姐姐的鬼,它也不會成為你變壞的理由。」
頭顱上的嘴巴強撐著彎度,扭曲了頰骨,面部有些猙獰,滿柴盡枯似的,這一幕被蘇千殷盡收眼底。
在她眼裡,無頭女屍比那些戴著假笑面具的人順眼多了。
「蘇千殷,我相信你不會變壞的。」
是不是傻。
這麼相信她幹嘛。
蘇千殷終究沒有多說什麼,她發現自己有點喜歡上這個傻子了,看來傻是會傳染的。
「你的名字呢?」
「忘了,他們每個人的名字我都記得,我卻想不起來自己叫什麼。」
眼珠子沿著瞳孔轉一圈,看似毫不在意,「以前他們喜歡叫我菜頭,很少叫過我的名字。」
蘇千殷定了定眼神,語氣不容置疑:「我幫你找回來,死了不代表什麼都不剩,你的名字意味著你存在過。」
頭顱上倏忽攬起了嘴角,這回是發自內心的笑。
「嗯。」
是的,她存在過。
滴——滴——
一陣警笛聲猝不及防地從下面響起,越過樓層打斷了她們的思緒。
隔著重重夜色混雜的喇叭聲,爭奪著風聲掠過耳膜。
「蘇千殷!」
「我知道你在上面!」
「你有權保持沉默!要是沒出事你現在立刻馬上下來!」
天空是沉澱的黑,被迫潑了雜音,張揚在無際的夜幕下喧囂起來。
某人正在樓下大呼小叫,生怕別人不知道她的名字似的。
蘇千殷少見地皺起了眉頭。
她的手指裹著鋼筆,指間接觸筆桿的夾縫暗暗發力,二話不說折斷了那一根鋼筆!
「咔嚓!」一把斷成兩截,墨水噴涌而出。
無頭女屍當場愣住,不由得被勾起了好奇心:「下面的人是你同學嗎?」
原來她也會發脾氣。
「不是,他不是人,他也是鬼。」
蘇千殷抓著兩截斷筆不放,冷眼看著一片墨水綻開,「是個幼稚鬼。」
她當然知道樓下那個某人是誰,會有閒情雅致坐著警車過來,拿著大喇叭呼喚她,一遍又一遍的不嫌丟人。
肯定是季澤泓報的警,孫妙也不攔著點。
蘇千殷越想越煩心,乾脆放棄思考,掉頭直奔樓梯的方向,伴著鞋底摩擦過的韻律,無頭女屍聽得一清二楚。
「我先走了,明天帶針線過來找你!」
她真的走了呢。
眼珠子看著空蕩的前方,餘光掃向周圍,又是冷清清的。
火光散盡,黑暗驟升。
走廊是粘稠的黑。
再說蘇千殷揣著一股怒火跑下了樓,兩頰浮現一層深沉的紅暈,更多是被氣的。
樓梯口停了一輛顯眼的警車,車裡跟隨著兩個套著制服坐姿端正的警察,海藍色的警帽穩穩的扣在頭上。
一道頎長的身影散漫地靠在車門上,車燈緊貼著他的體溫,撐起夜色的迷離,刺眼的光線擦過濃密的齊耳短髮,泛著黑珊瑚般的光澤。
領口的扣子略呈寬鬆,享受著冷風的侵襲鬆懈一顆,隱隱掀出部分精緻的鎖骨,白皙的膚色勾搭著英挺的鼻樑。
他側過臉露出了半邊月牙狀的耳垂,拴上一枚耳釘,縈繞著白色的陰影,凋零著碎光的腳邊漫了一地燈輝的浸染。
近距離看,他的眉毛長而微卷,稍稍撩起的眼角放蕩且不羈,精雕細琢般的薄唇,充其間盡顯俊逸。
他顯擺似的抬高了一個大喇叭,得逞的笑容顯而易見。
「看到我有沒有一股想抱我的衝動?」
「付良澄,你很閒啊?」
漆黑的樓道,破舊的燈泡已然斂去光澤,吊掛在一片陰影的頂端。
蘇千殷從高處俯視著他,臉色不見好轉,步伐有些僵硬的走下來。
付良澄見她下來了,就浮誇的捂住胸口,故作痛心疾首。
「蘇千殷,你對得起吃飯吃到一半趕來救你的國民警察嗎……」
「你為什麼要給自己加上國民警察這種多餘的後綴?」
蘇千殷瞅了他一眼,「不用強調我也知道你是國民的警察,可惜我並不需要你救,你白來一趟了。」
「這就要怪你那兩個同學,大晚上的給警局報案說遇見鬼了,一個叫蘇千殷的女生被困在泫英高中的舊校區里。」
付良澄一手揣進褲兜里,一手無處安放,攀在沒有熄火的車蓋上。
「你知道我不信鬼,但是為了防止第二天給你收屍,我就不得已來英雄救美。」
「不得已?」
蘇千殷板著臉,到底沒有破功,「不得已跟你這種人扯上關係,該表示遺憾的是我。」
「我這種人?」
付良澄一臉莫名,「我是哪種人?」
「騙子。」
蘇千殷咬著牙關擠出兩個字,付良澄隨著她這一聲耷拉下眸子,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竟然產生一種落寞的心理創傷。
他們相遇的時間也是在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