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你方才與她說什麼了?」

  神容自馬車旁轉過頭,正迎上走過來的山宗。

  他說話時朝前方掃去一眼,指的是趙扶眉。

  那裡,趙扶眉不知與周均說了什麼,好似在已決心要隨他回去了,能聽見趙進鐮在一旁著人安排車馬。

  神容眼珠輕轉:「隨便閒聊了兩句。」

  山宗勾著嘴角:「看你們說話時總看我,還以為是在說我。」

  「誰看你了。」她輕輕說。

  山宗掃過左右無人,走近低語:「還這般有勁頭,看來我睡了這些天的客房,你已沒事了。」

  神容眼一抬,看住他,只看到他一臉的痞氣,咬了咬唇,被他的露骨弄得渾身不自在,乾脆一提衣,先登了車。

  山宗在車邊盯著她,似笑非笑地牽了馬,翻身而上。

  她又放下車簾擋住了他臉。

  就是已經叫他得逞到這地步了,才更不想讓他得意。

  得寸進尺。

  馬車出城,一路繼續送行檀州軍。

  檀州軍悉數離開幽州城,直往邊界檀州方向而去。

  周均坐在馬上,遙遙向城門處還站著的趙進鐮抱拳告別過,轉頭看著趙扶眉乘著的馬車自眼前過去。

  她只在車裡坐著,沒有露臉。

  待她的馬車隨著檀州軍往前而去了,他才停下,往後看了一眼不遠不近送出來的山宗。

  山宗扯一下馬韁,不疾不徐地打馬過來:「還有話說?」

  周均陰沉著眼:「當初那一戰之後,你的盧龍軍不是說充入軍所改編為幽州軍了?為何幽州只有這些兵力,那個龐錄又是怎麼回事?」

  山宗臉上沒有表情,聲壓得很沉:「哪一戰?」

  周均慣常地陰著臉,顯得白臉微青,似臉色不好,許久才道:「沒有哪一戰,是我記錯了。」說完臉色更陰,打馬走了。

  山宗打馬回頭,到了馬車邊,神容正掀著車簾看著他:「你們說什麼了?」

  他學著她先前的模樣:「隨便閒聊罷了。」

  神容知道他是有意的,悄悄白他一眼。

  山宗好笑,揭過了這話頭,朝遠去的周均看了一眼。

  ……

  車馬剛要回城,一隊兵匆匆自遠處趕來。

  「頭兒,又抓回了幾個大獄逃犯。」領頭的是百夫長雷大。

  山宗打著馬,眼掃了過去:「剩下的儘快抓回來。」

  雷大抱拳領命,又匆匆離去。

  神容揭開車簾,想了起來,是當日那群敵兵先鋒襲擊幽州大獄的事,難怪幽州至今都還戒嚴,多半就是為了搜捕他們。

  「聽說當初發配到幽州大獄的那個柳鶴通也不見了?」

  山宗看過來:「他那種不足為患,獄卒說有可能是被敵兵帶走了,有一些還在附近逃竄,恐怕是孫過折留給我的一個後手。」

  神容不禁就蹙了眉,幽州大獄裡有一些當初暴動後僅剩下來的關外犯人,都對山宗心懷憎恨。

  若真如此,那這個孫過折也太過狡詐了,作戰中都還想著留下一記後手。

  她細細想了想:「我記得朝中對歸順的契丹部族有賜姓李孫二姓的慣例,莫非他是被賜過姓的?」

  山宗嗯一聲:「歸順的契丹王室賜國姓李,貴族賜姓孫,他是契丹貴族,曾經的確歸順過,對中原很了解,尤其對幽州。」

  話音剛落,山宗剛要扯韁繼續前行,忽而臉色一凜。

  倏然一聲尖嘯,拉車的馬匹乍然抬蹄狂嘶,背上赫然中了兩支利箭。

  一切都是電光火石間的事,神容不過剛剛放下車簾,馬嘶抬蹄,門帘晃動,外面駕車的護衛連同紫瑞被一併掀了下去,一聲慌亂的尖叫,車已被撒蹄狂奔的馬拉著奔出。

  她一下往後跌去,堪堪扶住車廂,聽見外面山宗的怒喝:「抓人!」

  剛剛沒走遠的雷大在那頭喊:「剩下的冒頭了,快追!」

  門帘晃動,她甚至能看見一閃而過的城門下,趙進鐮等人慌張追出幾步的身影。

  車外幾匹快馬在追,分不清誰跟誰的。

  神容努力穩住身形,揭開車簾,果然已無人駕車。

  剛剛說到孫過折的後招,就已經在眼前應驗了。

  她儘量往外探出身去,聽見山宗在喊:「穩著!」

  快馬直直如飛一般,衝下了斜坡,險些要翻倒,顛簸的沒法穩住。

  神容數次往外探去,一遍一遍努力地去扯馬韁。

  終於看見山宗身騎快馬而來的身影,就在她右後方,迅疾如風,整個人都伏低了身,如箭一般往她這裡而來。

  路還是太顛簸了,她扯到了韁繩,用力還是艱難,手心都已生疼,餘光瞄見前面已快衝到山下附近,到處都溝壑叢生,遠處隱隱有白光。

  她憑著對這山周地形的了解,想了起來,那裡有河,努力拽著韁繩往那兒扯。

  「少主小心!」是東來的聲音,他也在後面追著。

  奈何多馬拉就的馬車一旦失控,速度實在驚人,很難追上。

  山宗在後方緊追不捨,看見她自車內探出身,扯著韁繩的身影,一夾馬腹,疾馳更甚,貼近到車旁。

  下一瞬,神容已扯著韁繩快到河邊。

  山宗立即伸出手:「過來!」

  神容一手伸出去,夠他的手,始終夠不著。

  他咬牙:「跳!」

  神容愣了一下,看見他馬上疾馳而至的冷冽眼神,心一橫,閉眼就跳了出去。

  一聲巨響,馬車在溝中翻了下來。

  「東來,穩馬!」是山宗的聲音。

  他幾乎是直接躍下了馬,一刻沒停地就直撲水中。

  神容一頭從水中出來,大口喘了口氣,就被一雙手臂緊緊接住了,往邊上拽去,避開亂竄的馬匹。

  身旁撲通幾聲水響,快馬而至的東來跳下水中,帶人過來穩住被下沉的馬車拉拽還躁動不安的馬。

  神容心口狂跳不息,看見山宗近在眼前的臉。

  他半身濕透,拉她起來,一手緊緊摟著她:「沒事了。」

  神容喘著氣點點頭,被風一吹,身上很涼。

  山宗的馬因是戰馬,訓練有素,還好好在旁刨著地。

  他過去牽了馬,隨手擰一下濕透的衣擺,抱著神容上去,翻身而上,直接回城。

  「你剛才是故意往河裡走的?」在路上時他才喘著氣問。

  神容氣息不穩地嗯一聲:「只有那裡能跳。」

  山宗竟笑了一聲:「真有你的。」

  只有她有這個膽子。

  儘管如此,說話時他已收緊了手臂。

  城門口,趙進鐮一行送行的人還在等著,見到他們返回才鬆口氣。

  「崇君放心,人已抓到,就在這城門附近埋伏著,許是知道今日檀州軍要走,等時機的,我已著令叫將他們押往大獄了。」

  山宗只點了下頭,臉色鐵青,那群逃犯,一個也別想跑。

  「繼續戒嚴!搜捕乾淨為止!」

  聽到他的軍令,左右兵卒大聲稱是。

  他自小跑而來的紫瑞手中接過披風,緊緊裹在神容身上。

  神容縮在他懷裡,自知此刻模樣狼狽,尚且還穩著姿態:「刺史放心,虛驚一場。」

  趙進鐮刻意沒有多看,抬手做請:「快些請回。」

  一面心裡感嘆,真不愧是山崇君看中的人,也就她臨戰遇險都還能如此鎮定了。

  ……

  回到官舍里,天已經快要黑下來了。

  入了大門,神容才算六神歸位。

  山宗腿一跨,下了馬,帶著她進門。

  腳步一下不停,直往主屋而去。

  廣源從廊下小跑過來,手裡拿著什麼,看到他們情形一愣,都忘了來意。

  山宗停了一下腳步:「你拿的什麼?」

  廣源這才回神,將手裡的東西遞過來:「是給夫人的信,先前夫人叫寄出去的家書已經寄了,送信回來的人說半道就交出去了。」

  神容不穩的氣息都頓了一頓:「什麼?半道?」

  廣源攏著手稱是,一面往側面站,看出她披風裡衣裳濕的,好給她擋風:「據說他們半道就遇上了國公一行。」

  神容一怔:「我父親來了?」

  「好、好像是。」廣源不知為何都有些慌張了,大約是被她口氣弄的,也可能是被眼前二人情形弄的:「聽聞國公快馬趕路而來,帶信回來的兵馬說已快到河東了。因著幽州現在戒嚴,他已放緩行程,大概會暫停河東數日,收了夫人的信,叫人帶話回來的。」

  神容擰起眉,還想再問兩句,就見廣源抬了下頭,看了眼她身後,低頭退去了。

  她看過去,山宗頎長挺拔的身姿立著,昏暗的廊火下,黑如點漆的眸子盯著她。

  「沒想到。」他說。

  大概是因為戰後戒備未除,否則此時趙國公可能並不會給信,直接就來了。

  他手臂一收,摟著神容往內院走。

  神容邊走邊道:「不能讓我父親這樣來。」因為冷,聲音都還有些輕顫。

  山宗腿長步大,她被摟著,有些跟不上,身上又涼,腳步太快,便又急又輕地喘息起來。

  心裡卻轉得很快,難道要讓他父親直接進入幽州,毫無準備地被告知她與他已成婚,那絕非什麼好事。

  「光是叫他看到我如今的情形,也會叫他擔心不已。」

  就更別提在幽州發生的這些事了。

  她知道他父親一定是因為戰事而來的。

  山宗連她身上披風又摟緊些:「那你想如何做?」

  「我明日親自去河東見他。」神容說。

  他腳步停下:「你想搶先去見他?」

  「嗯,必須去。」神容抓緊披風領口,她思來想去,只有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