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官舍里,那間主屋中。

  神容拿著塊濕帕子,擦了擦臉,一路趕來的風塵似也擦去了,往門外看一眼,還能遠遠看見廣源在院門口與山宗竊竊私語的模樣。

  剛回到官舍時他便是忍不住要說話的模樣了,本來她走了又折返也很奇怪。

  她又慢慢擦著手指,轉開眼。

  「郎君竟然將貴人帶了回來,我險些以為自己眼花了,莫不是……」外面,廣源抄著兩手,欣喜之情無以言表:「莫不是我想的那般?」

  之前貴人再來時,他見郎君匆匆趕出軍所去,便有些猜想了。

  山宗將刀扔給他,提了唇角:「嗯,就是你想的那般。」

  廣源抱著他的刀,愈發欣喜,山宗已自他眼前走了。

  走進主屋,神容正坐在榻上,轉頭朝他看了過來。

  山宗掃了一眼,這屋中陳設依然與在山家時他的住處類似,他住入軍所這麼久後頭一回再進來。

  偏偏這裡還多了個神容,走進來時,有一瞬竟像是走進了另一個山家。

  他只在心裡過了一下,徑直走到了神容跟前,看到她的唇,飽滿紅潤,到此時下唇都還有一塊出奇的鮮紅,那是他狠狠揉碾過的痕跡。

  神容看見他眼神,不自覺抬手輕撫了一下,目光動了動,落在身前他緊束的腰身上,又移開。

  山宗低聲問:「是我力氣用太重了?」

  本來沒想這樣,沒能忍住,他當時也不想忍,或許應該輕一點。

  神容耳後微熱,面上卻神色淡淡,輕聲說:「少得意,你不要以為我給了你這話,便是註定落於你掌心一生一世了。」

  山宗看著她臉色,從他提起那封和離書開始,她便是這般神色,顯然對過往還有不快,只是嘴硬不明說,他心裡有數。

  確實,就算是成了婚,不也可以隨時離去。長孫家的嬌女長孫神容,驕傲尊貴,誰又能勉強得了。

  他嘴角咧了又抿,沒能笑出來,就站在她身前,低頭看她:「那要如何才算?」

  如何才算註定落在他掌心,一生一世。

  神容扭過頭:「那全憑我來定。」

  剛說完,卻覺他身影近了一步,她的裙擺被他一條腿貼緊壓住,山宗傾身,一手撐在榻沿,一手撥過她臉,乾脆又在她唇上重重含了一下。

  神容錯愕地對上他眼,唇上微微生辣,抵到的舌尖微麻。

  他沉幽的眼盯著她,勾著嘴角:「你定,會有那一日的,或許你也會向我低頭。」

  神容被他沉甸甸的語氣弄得心跳略快,不自覺就想咬唇,又碰到下唇,疼得蹙了下眉,鬆開,想說「想得美」,正撞上他眼。

  山宗眼神沉定地與她對視,拇指忽在她唇上抹了一下:「能待多久?」

  神容似吻過了他拇指,方才不慎咬到的辣疼沒了,反而唇上更麻,抿了一抿,才將思緒轉回來:「我哥哥只答應給我半月時間,路上一來一去便要耗了大半,已沒兩日了。」

  若非如此,長孫信根本不會願意放她返回,這已是他能答應的最長時限。

  山宗其實料到了,她嘴上雖硬,這一趟卻還是來了,心裡就像被什麼戳了一下,又澀又麻。

  神容看到他目不轉睛的眼神,輕哼一聲:「都說了叫你少得意。」

  他笑一下,站直身,想起她說的沒兩日,笑又沒了。

  外面傳入廣源的聲音,隔著門遠遠地問:「郎君,軍所的人還在外面,可要先打發了他們回去?」

  聽他那語氣,分明就是希望山宗打發了軍所的人,就在此待著。

  山宗腳下動了一步,沒應話。

  神容看他一眼,會了意:「你還有事在身?」

  「嗯,你來之前我一直在山裡守著。」

  回到幽州後他就一直在望薊山里親自鎮守,直到他安排聽動靜的兵卒又來報,才帶人趕去,及時碰上了她。

  「那你還不去。」神容從懷裡拿出裝書卷的錦袋,作勢要看書。

  山宗看了眼外面的日頭,又看了眼她手裡的那捲《女則》,聲沉了沉:「那我先走,回頭再來。」

  「隨你。」她語氣輕描淡寫。

  山宗看著她垂下長長的眼睫,白生生的側臉,轉身往外走了。

  神容這才朝房門看了一眼,往後斜斜一靠,倚在榻上,其實沒看書卷,一個字也沒看。

  明明看到他趕去河東那般匆忙就知道他應是十分忙碌的,何必特地回來。

  她想早知倒不如就遞個消息來,來後還被他提起那和離書來,惹出心底的舊帳。

  但聽到可能數月半載無法再來,便先有了決定,她撇了撇嘴,說不出心裡什麼滋味。

  山宗走到廊上,接了廣源拿來的刀,看他欲言又止不大樂意的模樣,擺手叫他退去。

  等他退走了,自己卻又沒走,回頭往主屋又看一眼,回想著她的那句:「少得意,你不要以為我給了你這話,便是註定落於你掌心一生一世了。」

  山宗唇抿成一線,又想笑,手指摸著刀柄。

  說了他日定會叫她不再嘴硬,但眼下,留給他們相處的時間都沒多少。

  他手指點了點刀鞘,腳下還是沒動,忽又轉身走了回去。

  神容剛將書卷收起來,突然聽見腳步聲利落而至,抬頭就見山宗進了門。

  他馬靴踏地,直直走到了她跟前,一手伸來,握住她胳膊。

  「你不是剛走?」她驚訝地看著他。

  山宗拉她起身,痞笑著:「我這個鎮人的,缺一個鎮山的,所以你與我一起去。」

  既然時間不多,那就一起。

  ……

  望薊山眼下又多加了人手,重重看守。

  胡十一早就到了,蹲在樹幹底下跟張威嘀咕當時驛道上的所見,聽得張威一愣一愣的。

  「真的假的?」

  胡十一嘖一聲:「當然是真的,依我看,頭兒跟金嬌嬌又成了。」

  張威道:「什麼叫又成了?」

  「你傻不傻,前夫人變現夫人,不是又成了是什麼?」

  「哦,對。」

  「我說什麼來著?」胡十一拍腿:「他倆是不是般配,你瞧,一說一個準。」

  張威這回沒附和他,朝他身後歪歪嘴,示意他先別說了。

  胡十一扭頭往後,正看見山宗來了,身後緊跟著的就是神容,馬上嘴巴閉牢,什麼話也沒了。

  神容到了礦眼旁,先往下坑洞看了看,本以為現在已經很忙碌,卻發現沒什麼動靜。

  下方沒有採礦石的聲音,原先隨他哥哥在這裡開始冶煉的幾個工部官員也未露面。

  「難道我一走,這裡都懈怠了不成?」

  山宗站在她身側:「那些重犯還在幽閉中,暫時無法採礦冶煉。」

  神容覺得奇怪:「他們怎麼了?」

  山宗不想將先前突來的一場暴動告訴她,簡略帶過:「不夠聽話,自然要管教。」

  她看了看周圍:「幽閉在何處?」

  「別看,」他說:「免得嚇著你。」

  神容還真被說得信了,畢竟見識過他那手起刀落的架勢,誰知他用的什麼法子,沒作聲。

  山宗還不想真嚇著她,笑了笑:「逗你的。」

  神容沒好氣地朝他瞥去一眼。

  他臉上笑意更深:「在這裡等我。」

  神容看著他將衣擺一掖,踩著木梯下了坑洞,抬頭時正好看見遠處一隊兵齊齊整整地從關城方向而來,人數眾多,比以往更加戒備的模樣。

  她往下朝山宗的身影看一眼,忽就明白他為何近來都在山裡了。

  看來最近關城也不太平。

  不免又想起他追去河東時的疲憊,還有他說的那句「值得」,神容心思動了動,說半分不動容是假的。

  卻見胡十一和張威在遠處樹下朝她張望著,她抬手順了下鬢邊髮絲,轉頭去看山旁地風。

  「你說,金嬌嬌成頭兒的現夫人後,我們當如何稱呼她?」樹下,胡十一忽然想到了這種小事上頭來。

  張威搖頭:「我如何知道,以往看頭兒那油鹽不進的架勢,又一股子狠勁兒,以為他要一輩子獨身在軍所的,何嘗想他會跟自己的前夫人又成。」

  胡十一點頭贊同:「可不是。」

  山宗一手拎刀,矮著頭,入了只有火把照明的坑道。

  一直到底,又分出幾支新開挖的坑道,往下足有三層,以房柱支撐了一間一間開採的空間,如同一間間小室,每一間外都有執鞭帶刀的兵卒把守。

  那群重犯如今被打散分開,分別幽禁在了其中。

  山宗走入一間,開口:「火。」

  一名兵卒舉著火把送進來,別在壁上托架中,又退去。

  黑洞洞的四下被照亮,露出角落堆著的礦石,和倒在石堆旁被嚴嚴實實綁縛了手腳的未申五。

  他的口鼻上又被綁上了當初的黑罩,長得半長的亂發猶如枯草,瞪著山宗,左眼依舊白疤猙獰,卻已沒了之前的狠惡,連日的幽暗禁閉耗盡了他的氣力。

  山宗手裡的刀抽出來,挑去那個塞住他嘴的黑罩:「還有何話說?」

  未申五呼著粗氣,露出頸上被他當日狠狠扣出的紅痕,嘶聲怪笑:「技不如你,老子無話可說。」

  「算你識相。」山宗轉身出去,忽又聽他一聲陰笑。」

  「老子聽見小美人兒的聲音了,她又回到你跟前了。」

  山宗背對著他,冷冷說:「與你無關。」

  未申五笑得磨牙,咯吱作響:「一說到她你就這樣了,呵,若她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東西,不知還會不會回來!」

  山宗握緊刀,霍然回頭,一手將他提起,刀尖對著他喉,陰沉著眼:「我是什麼樣的東西,還輪不到你來定。」

  未申五齜牙笑,大有不怕死的勢頭,就是故意激他的。

  「勸你少試我的底線,也少做無用反抗。」山宗狠狠地壓著聲:「這是最後一次,再拿她激我,我真會成全你!」

  未申五被看穿了目的,笑意全無,咬著牙疲喘。

  「繼續幽閉!」山宗將他摔上石堆。

  外面兵卒聽到命令立即進來。

  山宗轉身出去,耳里聽見了緩緩而來的腳步聲。

  神容在上面待了片刻便下了坑道,剛走到底,要轉入另一條坑道,迎面而來的一隻手臂就摟住了她腰,將她扯了過去。

  她一驚,四下皆暗,唯有眼前一支火把照著,才看出身前男人的身影。

  山宗摟著她:「嚇到你了?」

  神容看一眼他臉,他眼裡火光微躍,輾轉過薄唇,突出的眉骨下,眼深而沉。

  她分明已看習慣了,此刻卻忽覺這張臉在暗處愈發英氣朗朗不可方物,低低說:「又沒什麼可怕的。」

  山宗心底起伏,此刻如潮平息,在她腰上的手不覺收緊,帶她往外。

  神容跟他走出去時問:「你是要隨時帶著我不成?」

  他低笑:「我倒是想。」

  可惜她停留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