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所有人再度出動。

  山石被一陣陣的兵卒腳步踏過,幾乎要被踩碎成粉塵,無數刀砍掉障眼的樹枝,附近左右的山頭仿佛都快要被踏平。

  神容默默站在礦眼旁邊,咬著唇,手指不時捏過輕紗的披帛,眼睛盯著礦眼看了許久,慢慢轉動,看向身旁的男人。

  山宗站在她旁邊,黑衣肅肅,眼底一片幽沉,仿若山雨欲來。

  有些時日沒看到他了,再見卻是這樣突發的境況。

  忽然他眼一動,也朝她看來,目光停在她臉上:「怎麼,你在慌?」

  「沒有。」神容立即否認。

  只是在想後果罷了,長孫家本就是為了立功而來,所以現在只能有功,不能有過,他不懂。

  山宗知道她習慣嘴硬,就是真慌了也不會承認。

  神容忽然問:「他們不見了,你我會如何?」

  「還能如何?」山宗幽幽說:「一群被押在底牢任其自相殘殺的重犯,犯的當然是無法饒恕的滔天大罪,在你我手上丟了,自然是一起被殺頭了。」

  神容蹙眉看他,他竟還能說得如此輕巧?

  「想都別想。」她低低說。人一定要找回來。

  山宗耳尖地聽見,又看她一眼。

  算了,再說像是嚇她。

  胡十一和張威又找完一圈回來了。

  「頭兒,還是沒有。」張威已經氣喘吁吁。

  胡十一忍到現在,早就忍不住了,開口就罵了句粗口:「他娘的那群狗賊,果然是偷偷跑了!」

  山宗摸著手中刀:「他們不可能跑。」他忽然轉頭就走,「繼續搜!」

  胡十一和張威都愣了一下,見他親自去找人,趕緊跟上。

  神容看著山宗身影走遠,想了一下他的話,忽然回味過來。

  從入山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實打實的苦役勞作。

  那群人在嚴密的看守下,每日能睡上兩三個時辰已經算不錯,所有體力都用在了勞作上,如此負荷,再來一場天衣無縫的逃跑計劃,未免有點異想天開。就算有,這麼一大群人,又怎麼可能堂而皇之就在漫山遍野兵卒的眼皮子底下不見了。

  但是報信時已經默認他們跑了,便也叫她認為那群人是真的跑了。

  「不對。」她看了看左右。

  如果不可能跑,也跑不掉,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他們一定還在山裡。

  她又看一眼那礦眼深處,轉頭喚:「東來!」

  東來快步近前,不用說就已明白她意思:「少主是否要屬下進去一探。」

  神容點頭。

  之前下去的兵卒已經檢查過好幾回,下面只有開出來的一段坑道,剩了他們丟下的幾把鐵鎬鐵釺,其餘就什麼也沒有了。

  光是聽著這樣的場景描述,的確像偷跑的模樣。

  但神容已經生疑。

  東來綁縛兩袖,麻利地往下,進入坑洞。

  遠處傳來胡十一隱約的罵聲:「狗日的,這群怪物是插翅飛了不成!」

  依然沒找到。

  神容定心不管他,在礦眼附近來回走動沉思,衣擺被腳下碎石牽絆也渾然不覺。

  不知等了多久,東來出來了。

  他一躍上來,半截衣袖濕漉漉的。

  神容一看見就問:「有水?」

  東來稱是,喘口氣說:「坑道底處汪了一灘水,但不知是從哪裡來的。」

  紫瑞在旁看了看天:「可並沒有下雨,連日來都是好天氣啊。」

  沒錯。神容垂眼細細思索。

  如今採礦用的是房柱法,即在山腹中開出坑道,再以結實的木柱做支撐,形成一個又一個內部開採空間,如地下屋穴。

  這下面也不例外,開出的這一段剛剛以木柱撐住,一人矮頭的高度,因為只這一段,其實算得上密閉。

  既然沒有下雨,怎會有水進去?還只汪在了坑道底那一處。

  她問:「還有沒有別的?」

  東來仔細想了想:「汪水的那一處看著有開鑿痕跡,但沒鑿開,我踩了踩,只被鑿得有些活動了。」

  神容理著頭緒,有水,活動。

  忽然想到什麼,她抬頭:「圖!」

  紫瑞聞聲而動,小跑過來,從懷裡取出那幅礦眼圖,在她眼前展開。

  神容一根手指點上去,沿著礦眼慢慢劃出,直至東角。

  東角有河。

  她伸手入懷,取出錦袋,拿出書卷。

  「山勢坐北,往東傾斜,斜坡走角百丈,其後應當有河。」

  她將這句反反覆覆低念了兩遍,雖然書卷上是晦澀難懂的語句。

  大概是她低估了這山,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玄妙。

  紫瑞和東來都不敢打擾她,直到她忽然說:「牽馬來。」

  ……

  山宗策馬踏上一片斜坡,掃視四下,一隻手始終提著刀,拇指抵在刀柄處。

  看著隨意,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但左右都知道,這已經是他隨時要下狠手的架勢了。

  如果那群人真跑了,追回來怕是死無全屍。

  胡十一硬著頭皮上前:「頭兒,要麼咱們還是張榜全州通緝好了?那下面咱們看過很多回了,山肚子裡還沒打通,又沒路給他們走,就只可能是從上面跑出山了。」

  話雖如此,其實他也想不通。

  明明他跟張威如此嚴密的看守,就是一隻蒼蠅飛出去也會被發現,何況是那麼一大群人要從坑底出來,再跑出山。

  但人不見了是事實,他跟張威都要擔軍責,唯有不惜一切趕緊將人抓回來才行,否則只能提頭見了。

  山宗說:「我說了,他們不可能跑,如果他們要丟下那四個跑,那早就可以跑了。」

  胡十一心想那要怎麼找,急得撓頭。

  一旁張威也板肅著張臉,心急如焚。

  山宗看過周圍,正要繼續去下一個山頭,忽見遠處一馬穿山過林,自遠處奔至,如清風掠來。

  是神容。

  山路不平,她騎得太快,胸口微微起伏,緩了緩,才看著山宗說:「他們就在山裡。」

  「啥?」胡十一抹去額上的汗,如墜雲裡霧裡,搶話道:「還在山裡?那怎麼可能,這山又不能吃人,好端端的就一個不剩地吞了?」

  神容環顧一圈,眼神漸漸凜起,輕輕哼一聲:「就是真能吃人,也要給我吐出來,我偏不信了,這世上還沒有哪座山能在我眼前造次!」

  說完她便拍馬往前。

  胡十一和張威面面相覷,完全不知她在說什麼。

  山宗目光卻已追著她出去,繼而一振韁繩,策馬跟了過去。

  馬奔上一處高坡,神容停下。

  山宗策馬而至,身後是浩浩蕩蕩跟隨而來的軍所兵卒。

  他一停,眾兵皆停。

  然後山宗看見神容低頭,從懷裡取出了一隻捲軸書。

  他見過,那捲《女則》。

  神容就在馬上,展開書卷細細看了看,又抬頭環顧四周山嶺。

  胡十一和張威也跟了過來,遠處是跟過來的紫瑞和東來。

  眾人都覺得不解,張威看胡十一,胡十一也懵。

  金嬌嬌這是幹什麼,都這種時候了,居然還有閒心看書?

  神容看得入神,環視山嶺時雙唇還輕輕動了動,黑亮的眼沉沉浮浮,如墜珠光。

  她在推測位置。

  胡十一實在心焦,差點忍不住就想催一下,剛提口氣,前方豎起一隻手,立即噤聲。

  是山宗。

  他一直在馬上看著,眼睛沒離開過她身上。

  此時的長孫神容與平時大不相同,像變了個人,眼裡只有手裡的書和周圍的山,不見萬物。

  終於,神容拿書的手垂了下來。

  書卷里記載的望薊山其實曖昧不明,多有隱晦之處,有些連她也不確定。

  所以發現這裡有金礦時,她也沒有想到。

  現在卻可以肯定,這裡不簡單。

  以她對書卷的了解,只會記下有用的描述,所以在望薊山這裡特地記述了東角的河,只怕不只是簡單的定位標記。

  坑道尚未挖通,就已經有了水,不是自天上而來,那就只可能是從山中來的水。

  東來說那些人鑿動了汪水的那處,已經鑿得活動,恐怕是說反了。

  應該是山中有一段空洞,直通東角河岸,或許就在礦眼下面的某一處,以往未曾開採,地風平穩,這裡也就靜默無事。

  但他們鑿錯了地方,穿風引流,地風乍破,引發了水自空洞一路吸卷上來,衝動了那處。

  沖開之後,又褪去,就算那一角山石歸位,也會活動,留下的就只有一攤水跡。

  這種地風極其罕見,一般只有廣袤山勢,且通地河的地方才會有。她以往只有在書里見過,從未真正遇到過。

  當然,她以前也從未開過這樣的大礦。

  所以他們不是跑了,相反,他們甚至是被困住了。

  神容抬起一隻手,在周圍各山點過,眼睛看過東角河岸,再三推斷,慢慢手指一划,停住:「那裡。」

  山宗立即問:「那裡什麼?」

  她說:「人就在那裡。」

  現場鴉雀無聲,只覺詭異,這也太信口開河了。

  山宗看她兩眼,驀然一抽刀,策馬就往那方向沖了出去。

  儘管不明所以,胡十一和張威也連忙帶人跟了過去。

  望薊山漫長連綿的山脈蜿蜒如天梯,傾斜而下,拖墜在東角河岸。

  河岸和山脈中間卻有一處下陷之處,數丈見圓,裡面遍布雜草。

  山中多的是這樣坑窪不平的地方,並沒什麼奇特的。

  但神容指的就是這裡。

  胡十一和張威在左右看了又看,回頭問:「這裡怎麼可能有人?」

  山宗掃過周圍,有一處的雜草全往一邊歪斜,仿佛被沖刷過,旁邊的山壁是土質,露出一道碗口大小的豁口。

  他從馬上一躍而下,拖著刀大步走過去,幾刀砍去雜草,一腳踹在豁口上。

  轟然聲響,豁口崩裂,裡面居然有水淌了出來,甚至還有風。

  胡十一和張威衝過來,往裡一看,驚訝地眼睛都瞪圓了。

  誰都以為這半邊山壁里是實的,再不然也就是個洞。

  可這裡面竟然像個罐子一樣灌滿了泥沼,就像他們之前挖出來對付關外的那泥潭一樣。

  邊上山石嶙峋突出,上下左右全是一個個緊緊攀住的人,如獸如怪,鎖鏈彼此相纏,一個拉著一個,有的半身入泥,有的攀在上方,形似蝙蝠,否則就會全掉下去。

  如果不刻意尋找,幾乎已經看不出人形。

  胡十一看得咋舌,一定是坑道里忽然出了什麼狀況,這群人當中有人被捲走了,其他人要麼想救,要麼互相拉扯,才一起陸續落到了這裡。

  但他實在想不明白是怎麼落來這裡的,那坑道看起來毫無異常啊。

  就這瞬間,光從豁口漏了進去。

  最邊上的一個人笑出一口森森利牙,筋疲力竭地嘶啞道:「姓山的,想不到老子們還沒死吧?」

  是未申五。

  山宗站在豁口前,掃視了一圈,冷笑著點了點刀尖:「算你們命大,還能多活幾天,帶出來!」

  張威推一下發愣的胡十一,他這才回神,趕緊領命。

  東來過來時,那群人已經被陸續帶出。

  兵卒們去東角河中灌水而來,大股地往他們身上澆,滿地泥水橫流。

  一旁有人在挨個對照代號木牌點人。

  東來拿著那幅礦眼圖再展開給他們看了一遍:「你們鑿錯了,看清位置,否則下一次就沒這麼好命了。」

  這是神容的吩咐。

  那群人一言不發,就連怪聲也收斂了發不出來。

  這場突變已經讓他們耗盡了所有氣力,就算還有一點殘餘,也都被瑟瑟寒風颳走了,現在大概只有眼睛還能動了。

  ……

  山宗策馬而回時,山里居然還亮了一分。

  日上正空,絲毫不覺流逝了多少時間。

  他策馬到半途,停住,轉了方向,往剛才神容站的地方而去。

  神容還在,手裡的書卷剛剛納入錦袋,收進懷裡。

  山宗攜著刀,一步一步走到那坡地下方。

  她轉頭看了過來:「找到了?」

  山宗點頭,「一個不差。」隨即問:「你是怎麼找到的?」

  神容暗暗舒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朝他身上輕輕掃過一眼,遙遙看向望薊山:「我早說了,沒有山能在我眼前造次。」

  山風呼嘯而過,周遭樹影婆娑,她當高迎風而立,披風翻掀,輕紗披帛在身側飄若游龍。

  山宗從未見過她這樣意氣風發的時刻,周圍群山如抱,河流奔騰,仿佛都已向她垂首臣服。

  驚鴻一眼,如露如電。

  胡十一好不容易忙完過來,見他站在坡下,不禁奇怪,悄悄湊去他身後問:「頭兒,你在看什麼呢?」

  山宗低低說:「日頭。」

  「日頭?那有什麼好看的?」胡十一嘀咕著抬頭去看,又趕緊拿手遮眼:「嘖,真晃眼!」

  山宗半邊嘴角揚起,對著那道身影眯了眯眼:「確實。」

  太晃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