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這313年裡,第一波救市計劃完成後,梵梨又把時間投入到了研究事業當中。她把地底城的部分業務轉移到了莫爾集團,壯大了莫爾集團的魔藥研究。150年後,聖耶迦那莫爾魔藥公司就成為了光海規模最大的魔藥企業。

  他們夫妻倆共同的努力幫助下,聖耶迦那連帶整個光海的經濟都慢慢走向了正軌。也因為經濟上升,莫爾集團大幅度拓展業務,和政府關係更緊密,而且企業形象更好,也收穫很高的盈利。原本被「裂口鯊企業」第二名緊緊咬著,現在集團估值也甩開後面近一倍。每當別人夸莫爾黑喬挑老婆眼光好時,他總是說:「我只是追求女神的同時,得到了一些額外收穫。」

  遺憾的是,這段婚姻也沒能走到最後。

  兩個人一起在面對難關的時候,有很多話題。但等困難解決、目標達成後,黑喬發現,他看錯了自己的妻子。

  一開始,她就很清楚地交代了和他結婚的目的。換做一般男人肯定都會很介意,但他不是一般男人。

  首先,他知道和梵梨結婚,只會有短期的虧損。這個女人是完美的賢內助,可以讓他的商業帝國再一次飛升。所以,他想,就算是為了事業,這老婆也值得娶。事實驗證他對了。

  其次,梵梨和希天結婚一百多年,希天在外面一直有情人,梵梨沒有一絲怨言,也沒和任何男人有過曖昧。這說明她是一個理智且自控力強的女人。忠貞,安全。事實驗證他對了。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樣的女人,全光海只有一個。「妻子是蘇伊」——任何男人,不管是宗神後裔、海神族、捕獵族還是海洋族,聽到這個假設,都不可能不動搖。完成了事業的最高成就,再娶蘇伊回家當老婆,人生圓滿了。事實再次驗證他對了。這三百多年來,他每一天都很驕傲。他從前不是虛榮的人,但和梵梨結婚後,他無數次把她帶到各種場合去炫耀。「莫爾黑喬高調秀妻」的新聞,經常霸占報刊頭條。

  最後,他活了四千多歲,對自己的雙商和耐心都非常有自信。他覺得只要給她足夠的安全感與關懷,她就一定會感動並且愛上他的。唯獨這一點,他大錯特錯了。

  不管他給她再多溫柔,她給他的回饋永遠都是實質上的利益。她也確實有這能力回饋他。

  這不是他想要的東西。他已經有足夠多的錢了,他不想要錢。

  可是,她說什麼都能給他,唯獨給不了他愛,不是只是說一說的。他就像她的戰略夥伴,只要聊到合作的事,總是能意氣風發,「情投意合」地討論幾個小時。可一旦他開始說「我愛你」「我想你」的時候,她的反饋永遠都是傷人的尷尬。

  他有時候想,哪怕她演演戲也好,騙騙他也好。他見慣了人生百態,已經過了那個想看透人心的階段。一個人對他好是不是發自內心的,他並不在意。但他的妻子偏偏是個完全不會演戲的女人。

  剛開始他還不在意,但隨著時間推移,偶爾和朋友聚餐,發現他們和妻子非常恩愛,子孫滿堂,他漸漸開始羨慕他們了。

  「你能給我生個孩子嗎?」

  「我們開始不是說過,不生孩子嗎?」

  很長時間後,他嘆息:「親愛的,你或許還年輕,有很多未來在等你。但我老了。對不起。」

  梵梨先是一怔,很快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那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嗎?」

  「當然。一輩子的朋友,一輩子的親人。」

  這之後,儘管他再三堅持,梵梨也沒有拿走他一分錢,只要了莫爾魔藥公司的股份、自己近十年的薪資收入和婚內買的兩套房子。

  離婚後,兩個人確實維持了很好的友誼,而且瞞了很長時間才公開離婚的事實。隨後,莫爾黑喬很快有了孩子。但在他的餘生中,再也沒結過婚。

  雖然和黑喬之間沒有愛情,但對她來說,他已經是親人了。親人的分離,有時比愛情還要令人痛苦。黑喬從家裡搬出來以後,她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豪宅,連續幾個月都沒有緩過勁兒來,經常流淚著醒來。

  有時候她也會想,是不是她太自私了?留著肚子裡這個孩子,卻總是忙於奔波,遲遲不肯把他生下來。如果沒有這個孩子,說不定她就會答應黑喬的要求,他們也不會得到這樣的結果。

  如果感情這種東西能控制就好了。她和黑喬,明明是很適合長久過日子的一對。

  她離婚之後沒多久,雖然消息沒有放出去,但希天很快就知道了,並且來找她複合。

  梵梨猜測,希天想複合的理由不單單是因為他還愛她,更重要的原因是新上任的獨裁官曾經是爾國臨格的市政官。

  星辰海是蘇釋耶的老家,從蘇釋耶政權被推翻後,也很長時間被加斯宗族壓制著。星辰海公民一直對聖耶迦那十分忠心,也會深度研究聖耶迦那的政治和文化,這位獨裁官在演講上展示出對光海未來的憧憬,讓全光海民眾心中都燃起了奴隸解放時的希望。

  有種東西叫「士氣」,即便在高度文明的社會都對群眾有很大的影響力,它無法被控制。

  星辰海政府推舉這位政客上位,也是經過深思熟慮,要跟加斯宗族搞到底了——他們心中永遠的領袖蘇釋耶不在了,沒關係,他們要繼承蘇釋耶的志向,爭奪回星辰海的主權。

  所以,現在加斯宗族有點慌,想要通過其它方式來和新任獨裁官奪權。

  「希天,你儘管放心,」梵梨微笑著回答道,「不管復不複合,不管新的獨裁官是誰,我的政治態度都不會轉變的。你的擔憂完全不存在。」

  「不是,我不是……」希天提起一口氣,「我只是覺得,我們倆其實可以重新嘗試一次。」

  「對不起,我不想試了。我們非常不合適,你心裡是清楚的。」

  「當時我心裡有氣,是因為你懷了蘇釋耶的孩子。我知道錯了,我不該對你要求那麼嚴苛。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梵梨知道,對希天來說,這已經是非常有誠意的道歉。

  她十動然拒了。

  這次離婚後,風晉第一時間來陪梵梨聊天解悶。貼心的小夜閨蜜得知消息,也又一次積極地約梵梨出去散心。

  梵梨本來覺得離婚沒什麼的,但給朋友添加這麼多麻煩,實在是不好,於是把風晉、夜迦在內的一群人都請來吃了一頓好的。這次聚會上,她還邀請了蘭迪玫瑰和銀監部的三名女同事。她們經常與宗族成員打交道,但還是擋不住夜迦的魅力,三個人把夜迦包圍了一個晚上。

  梵梨倒是抽出不少時間與蘭迪玫瑰、風晉聊姐妹知心話。

  傑力大選失敗後,轉到了財政部工作,收入和實權都大跳水,蘭迪玫瑰果斷和他離婚,人設不崩。風晉還是老樣子,掛著臨冬海使館執行官的職稱,過著公主般閒適的生活,所以跟梵梨聊的也都是吃吃喝喝美美玩玩以及各種八卦話題,讓梵梨感到放鬆不少。

  「有人說我倆是同性戀,你知道嗎?」風晉撐著下巴,說得格外淡定,卻害梵梨差點噴了一口水。

  「為什麼啊?」

  「大概是你對婚姻不上心,我又一直單身吧。他們如果知道你離婚了,恐怕會更加確認這個猜測。」

  「還是別了。」梵梨笑,「我要娶一個你這樣的老婆,可真養不起。」

  「我不要你養。聯姻的話,夫家得有錢,不然我不嫁。但嫁給蘇伊伊的話,我就算當乞丐也要省著錢,捨不得花你的呢。」

  「果然是我的風晉晉。好了,拉拉就拉拉吧,我認了。」

  旁邊的男生聽了,都直呼太可惜、太可惜了,兩位女神不能這樣資源內耗的。夜迦翻白眼:「漢子和碧池,絕配了。」

  聚會結束後,夜迦說要送梵梨回家。梵梨叫了駕駛員來接自己,本來想送閨蜜回去,就跟夜迦說:「剛好,你有時間,那就送風晉回去吧。我送小蘭回去。」

  「我們倆先送她們倆回去,我再送你回去,不影響。」

  「我私艦在外面等著呢,不用那麼折騰,你送風晉就好了,謝啦。」

  「真把自己當漢子了?」夜迦看了看風晉,「行,那你路上小心,我送她。」

  在回去的路上,蘭迪玫瑰咂了咂嘴:「可惜了,布可夜迦什麼都好,就是太沒上進心,這麼多年一直都只是個大學教授。不過嘛,他是布可巴路最喜歡的兒子,搞不好哪天他想通了,回去繼承布可宗主之位,那就真的厲害了,這男人完美了。」

  「你啊,怎麼還在拿權力衡量男人的價值。夜迦是普通大學教授嗎?他聖耶迦那大學的奧術學教授,雙博士學位,現在市面上賣爆的那本《從細菌到海族:海洋奧術簡史》就是他寫的,跨學科聖經呢。」

  「聽不懂。」

  「怎麼,你對他有興趣?」梵梨饒有興致道。

  「怎麼可能,我是在說你和他。」

  「說啥呢,小夜是閨蜜。」

  「我想也是。」

  聚會圓滿結束。完成了社交使命,可以繼續安排別的事了。

  梵梨覺得自己時間管理能力,很可以。

  但這次聚會後過了幾天,夜迦給梵梨打電話說,風晉想去一個光海奴隸歷史主題的博物館,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梵梨本來挺感興趣的,但仔細一想,不對。她試探道:「風晉叫你去?」

  「是我叫她去的。」

  「然後她答應了?」

  「對啊。」

  「然後她叫我去?」

  「不是,是我想的你對這個也有興趣,就問問你想不想一起去。」

  「就我們三個嗎?」

  「嗯。」

  「哈哈哈哈哈,好,我去。」

  原來是這樣,這倆冤家認識這麼多年,居然開始有點那方面的苗頭了。不好意思單獨約會,要拉上自己一起。

  梵梨非常識時務者為俊傑。赴約當天,看展到一半,她就以工作為由跑了。

  這一天之後,夜迦還是經常約她吃飯,對她那個叫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她懂的,夜迦是希望自己在風晉面前美言幾句。但她覺得兩個人的事,第三個人插手太多不太好,於是沒讓他買單,而是aa制。

  度過了離婚後的傷痛期後,梵梨所有工作也都已經告一段落,沒什麼特別需要她操心的事。她打算把蘇釋耶的孩子生下來,以後專心當個好媽媽,圓滿一下只屬於自己的人生。但她聽人說,孩子出生後會忙到沒有時間留給自己,於是,她開始到處旅行,準備一次性玩個夠,再回聖耶迦那繼續讓胎兒發育。320年秋,她讀了一本關於黃昏區生物的書,對燈籠魚、櫛水母、斧頭魚和吸血鬼烏賊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就帶著四名隨從穿過風暴之井,到海洋黃昏區遊玩。

  下潛的過程中,梵梨一直有些害怕。

  不過是深海不到五百米的位置,極強的水壓都令人心跳加速,血液流動速度變快。簡直不敢想,再深一些會變成什麼樣。

  但調整了一會兒,待身體適應了水壓後,一切又變得好玩起來。她看見了很多弱光層生物,還偶遇了一隻13米長的大王烏賊,覺得大開眼界。而且,除去以前在艦艇里看見的海洋雪,她還是第一次在開闊水域裡看見飄落的大把海洋雪。

  蘇釋耶打造的回憶神殿,落在了一個懸崖峭壁上,半邊建築在下墜過程中毀壞了,而且伸出崖邊一截,看上去就像腐壞的巨大沉船。

  梵梨一時好奇,叫四名守衛留在外面,自己遊了進去。

  踏入門的剎那,看見熟悉的古老琉璃建築的殘垣斷壁,時光像是倒轉了很多很多年。

  地面光滑明亮宛如鏡面,奧術提燈早已熄滅。在神殿中央,有一尊石雕:那是一個女孩子,留著瀑布般的柔順長發,牽著裙擺,眼角彎彎,回眸一笑。微光透過彩繪玻璃,在女孩身上灑落斑駁的光點。

  梵梨游過去,在她的臉上撫摸了兩下——這是她自己的陸生雕像。

  蘇釋耶早就說過,等回憶神殿蓋好再帶她進來看,就當是給她的新婚禮物。但從開始修建到它下沉到深海,她這是第一次進入神殿內部。

  海水是時間的羽毛,緩緩穿透皮膚的毛孔,浸入回憶與靈魂。

  她突然想起,還有八年,她就要七百歲了。即便是對捕獵族而言,這也是一個不小的數字。

  幸運的是,四百、五百、六百歲生日上,她的生理不適感都在減弱。而距離最後一次與蘇釋耶見面,已經過了四百四十二年。

  她的大半人生都不再有他。

  可是,即便現在想到蘇釋耶,與他相愛的感覺卻依然熟悉,恍如昨天。瘋狂地、幼稚地、張揚地、毫無保留地、不顧一切地把一生所有熱情都留給一個人,只有那一次而已。

  甜蜜而痛苦。極樂而悲傷。瘋狂而膽怯。憧憬而絕望。

  所幸,已經是過去了……

  我的神,你在何處?

  我正在飽受甘甜之痛,回憶之苦。

  逡巡著,世界是海與辰星;

  徘徊著,獨留下夢和幽影。

  我的神,你在何處?

  抹香鯨沉淪時大雪輕舞。

  魚群是蒼白稀疏的鬍鬚,

  頃刻間,擾亂了失血的薄暮。

  我的神,歲月老去,無盡之城中,

  可有炎魔美人用七彩夢境為你輕舞?

  時光是磷火,終將洗盡一切罪孽。

  卻無人告知,如何熬過思念的夜。

  我的神,與你相戀很美。

  但若不曾,沒有記憶如雪傷悲,

  我寧願不曾有如此夢境,

  夢中你雪發在深海翻飛。

  風暴之井是黃昏區,是光海與深淵的交界處。在這裡,什麼人都可能遇到。但突然間,她憑本能感受到了滅頂般的邪能之力。她不知道這個人在哪裡,但既然視域範圍內看不到他,她卻有一種窒息的壓迫感,已足以說明這個人的力量。

  水波有動靜以後,梵梨趕緊躲到了一根坍塌的圓柱後,用奧術隱匿了自己的氣息和存在感,但還是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隨著強大的威壓一點點靠近,她正做好備戰狀態,卻聽見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知道你在這裡,不要再躲了。」

  在這一剎那,風暴之井周邊的所有海浪都好像停了兩秒。那些自光海飄落的海洋雪,就像電影裡的慢鏡頭,每一顆、每一片都清晰得可以看見運動軌跡。她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那個男人又帶著笑意說道:「害怕見到我?嗯?」

  怎麼可能……

  但是,是他。

  是蘇釋耶。

  時隔四百四十二年,她又聽到他的聲音了。

  她還活著,他還健康地活著。

  淚水筆直地胸腔湧上來,在她眼中打轉。她趕緊用雙掌捂住眼睛,但還是控制不住,在柱子後面哭得不能自己。

  「面對我有這麼困難麼,我又不是海嘯猛獸。」

  蘇釋耶的語調輕鬆而慵懶,和他第一次在落亞擁抱她時比,沒什麼變化。可是,她不能聽他說話。不管他說什麼,都能把她內心所有的防線擊潰。

  「蘇伊大神使,是一個情緒穩定、胸懷大志的堅強女性。她真的很厲害。」曾經有人一臉崇拜地說道,「如果換成是我,離婚兩次可能早就崩潰了。我想,對她那樣精神世界飽滿的人來說,愛情只是生活的調料品吧。」

  聽到這樣評價,梵梨第一反應是「已經離婚三次了」和「愛情連調料品都不是」,然後有些洋洋自得,自己有多麼剛,多麼不把無數女人奉為至寶的愛情當回事。

  可是這一刻她才發現,她非常自以為是。

  原以為自己很灑脫,以為這麼多年來一個人也可以。可現在只是聽到蘇釋耶的聲音,她整個精神世界都坍塌了。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失態的模樣,想用笑臉重新面對他,所以一直抱著雙臂,在柱子後面拼命控制眼淚。但越控制越收不住,對蘇釋耶排山倒海的思念已經蠶食了所有的理性。

  是真的,他就在她身後,這麼近的地方。他還好好活著。他還能呼吸,能說話,和她一樣,也平平安安地度過了四百四十二年。

  她好想擁抱他,想告訴他:

  蘇釋耶……你還好嗎?

  我實現了很多人的夢想,但也失去了我最愛的人。

  如今我已經完成了大部分的使命,如果你能原諒我,還對我有一點點感情,我願意放棄一切,跟你去深淵重新開始。就算那裡沒有食物,沒有陽光,也好過沒有你的光海。我什麼都不想要了,我只想要你。

  「真的不理我了?」蘇釋耶的聲音很溫柔。

  梵梨鼓起勇氣,正想出去,可就在這時,一個女人委屈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也不想躲,可是,妮妮姐姐喜歡你啊。我們倆說好的,永遠不共享一個男人。我不能做讓她難過的事。」

  梵梨僵住了。

  「那你喜歡我麼?」蘇釋耶更溫柔了。

  「喜歡。」女人秒答,嗓音沙啞,已經帶了一些哭腔,「我喜歡陛下很多年了,是真的真的很喜歡。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是一天,不,一個小時,我也滿足了……」

  陛下?梵梨聽糊塗了。

  「那就忘記其他人,選擇我。你看,我都從巴曼薄亞追你追到這裡了,還不夠有誠意麼?」

  「已經受寵若驚。」女人顫聲道。

  「你這壞女孩,真會欲擒故縱。」接下來,蘇釋耶的聲音變小了很多,似乎離她很近了,「其實,你知道我會追過來的,對不對?還特地換上了你最喜歡的裙子,是在勾引我……」

  「陛下,不要……」

  「真的不要?那我走了哦。」

  「不,不是……」

  「寶貝,你等等我。」說到這裡,蘇釋耶的聲音突然變得嚴肅了很多,「躲在柱子後面那個光海族,你偷聽夠了麼?」

  梵梨倒吸一口氣,用手心捂住嘴。

  「是不是以為使用了高級奧術,我就發現不了你。出來。」

  心跳幾乎把胸膛都撞碎了。她蜷縮在柱子和牆壁的夾角處,恨不得把牆壁都撞穿逃出去。但很快,一道影子閃現在水光中,擋住了原本就很微弱的光芒。

  高挑的男人出現在她的面前。他穿著簡單卻華貴:一襲黑色的敞胸托加,一個篆刻了赤月徽章的臂環,一對鉑金耳墜,還是一如既往地以陸生狀示人。因為身著黑衣,那一頭層次分明的中長發也顯得格外雪白。他還是慣性地將一邊頭髮別在耳後,露出鋒利美麗的臉部輪廓、凌厲冷漠的金瞳。

  察覺光海族的存在,他敏捷的反應告訴他,直接殺了就好,因此瞳孔原本是線形。但剛舉起手,和梵梨四目交接後,他突然像被嚇到了,瞳孔驟然放大。

  蜷縮在角落裡、抱著雙臂的海神族,居然是梵梨。

  梵梨原本就很苗條,這樣縮成一團,頭髮把她上半身大半部分都蓋住。她的深藍眼眸中滾動著淚珠,連帶奧術的防護壁中,都滿滿是她尚未散盡的淚水。

  四目相對的剎那,梵梨抱在胸前的手瑟瑟發抖地往上伸,捂住了鼻口,睫毛上又粘上了幾顆銀白色的淚珠。

  蘇釋耶徐徐放下手,眼中的驚愕漸漸轉成了冷漠。

  「蘇釋耶陛下,您怎麼了……」與他調情的女人遊了過來。

  女人的長捲髮和她的高腰低胸上衣一樣,都是暗夜般的黑,因此襯托得她頸項與細腰的肌膚格外白。她的兩綹凌亂的發梢在雙頰微微捲起,櫻桃小口呈猩紅色,尖耳紅瞳,尾巴是深紅色,泛著濃郁的邪能之光。

  這是一個純種炎魔族女子。

  炎魔族是赤炎的後代,自帶強大的邪能天賦,力量強大且攻擊性強。他們是深淵族裡的至強者,就像光海里的海神族。

  「這、這位是……」炎魔族女人吃驚地掩了一下口,手指甲長長,「光海大神使?」

  若不是因為蘇伊在深淵帝國的曝光率實在太高,她都不敢相信,這個跟小動物一樣狼狽柔弱的女孩子是蘇伊。

  「我還說是誰,原來是蘇伊院士。」蘇釋耶的笑容比這裡的海水還冰冷,「四百多年不見,知道你還活得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蘇釋耶……」

  同樣的話,從梵梨口中說出,語氣明顯不同。她用雙手掩著嘴,手指微微發抖,連帶著兩條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全都立起來了。

  「我當然還活著。而且,有了比以前更要努力活下去的意義。」蘇釋耶笑得很冷漠。

  「好,活著就好。」梵梨放下雙手,站直了一些,也擠出了一個笑容,但眼中的淚水從來就沒有斷過,「……你還活著,真好。」

  「你希望我活著?當時不是恨不得殺了我麼。」

  「那只是政治立場,是我欠了你的。」

  「政治立場?」蘇釋耶這下真的笑了起來,「把我趕下深淵,是政治立場;為了鞏固政權嫁給希天,也是政治立場;之後為了挽回光海經濟,成為了莫爾夫人,還是政治立場。真不愧是光海第一女政客,為國為民,大愛無我。」

  不是沒有聽出他話里的嘲意,但梵梨還是好脾氣地說道:「可以這麼理解吧。」

  「原來,大神使三次結婚都是為了政治聯姻?女中豪傑啊。」炎魔族女子驚嘆道。

  「算了,她的事我不關心。寶貝,走了。」

  蘇釋耶攬了一下炎魔族女子的肩,轉身朝外面游去。梵梨沒有跟上去,只是輕輕說道:「謝謝。」

  「不要謝。」蘇釋耶背對著她,停下來,卻沒有回頭,「我不知道你想謝什麼,也不需要你的感謝。」

  「那麼,『對不起』。」梵梨正式地鞠躬九十度,朝他行了一個左手禮,「在考慮全光海的立場上,我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但我確實做了對不起你的事。現在,我在光海的任務已經完成得差不多,是時候為當年做錯的事負責了。所以,我願意補償你。不論要我個人付出什麼代價,哪怕是現在殺了我,我也願意。」

  這時,梵梨的四名隨從聽到了神殿裡的動靜,都從外面紛紛衝進來:「蘇伊大人,請問您需要……」看見蘇釋耶和炎魔族女子,他們全都嚇得愣住了。

  「我才不會殺你。」蘇釋耶完全無視他們的存在,輕輕說道,「你知不知道原因?」

  梵梨搖頭。

  他回過頭,一瞬便閃現到了她的面前。

  「你知道麼,我曾經這麼想過——」他低頭看著她,指腹撫過她的下唇,金瞳卻依然沒有溫度,「我想奪回我失去的一切。我要你當著所有人的面,主動跪在我面前——陸生狀,用這張嘴,含著我,一邊哭一邊向我道歉,求我收你為奴,以換回你在光海的地位。」

  梵梨驚詫地睜大眼。

  「但你放心,那都是曾經的念頭。」蘇釋耶微笑,「現在我沒興趣再讓你這麼做。我不恨你了,已經無所謂了。」

  「嗯。」梵梨抿著唇,點了點頭。

  她懂的。「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無所謂。

  沒有了恨,也就沒有了愛。

  「好了,我要走了。」蘇釋耶看了看她旁邊的隨從,「你一定不希望他們到處告訴別人剛才我說的話吧,我幫你這個忙。」

  說罷,蘇釋耶做了一個打響指的動作。梵梨身邊的四名海族隨從腦袋即刻旋轉了360度,然後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海水。梵梨猛地捂住嘴,被血腥味衝擊得幾乎窒息。

  她立刻使用奧術,做好防禦壁壘。但等鮮血散去,蘇釋耶早就沒了蹤影。

  蘇釋耶帶著炎魔族女子衝到了幾公里外的岩壁旁。

  心臟里的痛楚令蘇釋耶呼吸不順,他微微張開口,吃力而壓抑地呼吸了幾口氣,又緩慢地把海水從體內排出。在七千米以下的深海生活了這麼多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光海族口中的「窒息的深淵水壓」。他覺得頭暈腦脹,撐著岩壁,視域裡一片混亂,五感的反應都變遲鈍了千萬倍,用單手撐著柱子,晃了晃腦袋。

  「蘇釋耶陛下,您還好嗎?」炎魔族女子緊張道。

  不應該啊,這裡是黃昏區,奧術與邪能的能量呈中和狀態,連她這個炎魔族都沒有任何異常反應,陛下不應該會感到不適才對。可是,他看上去好像很痛苦,而且是精神上的。

  「沒事。走吧,回巴曼薄亞。」蘇釋耶很快又回復了平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