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對於一般男生而言,這一幕是勵志的。但海神族女神被混種占了便宜,海神族男生就很不舒服了。

  待梵梨和星海回到座椅上,艾倫壞笑著游過來,單手撐在椅背上,視星海若無物:「中午好啊,梵梨,剛才聽你們聊奧術政治課的內容,我還挺感興趣的。」

  以前梵梨只是海洋族,他還不會看星海不爽,現在看到星海,想到他會讓女神生下斷子絕孫孩子,就覺得特別噁心和嫌棄。他的眼神自然也傳遞給了星海。

  對此,星海並不陌生。他的父母不止一次接受過這種目光。在他改頭換面成為蘇釋耶之前,別人在他身上打下「違背深藍神旨被詛咒的孩子」標籤的歧視感,也只比這種目光惡劣百倍。他淡淡看了一眼艾倫,沒說話。

  艾倫清了清嗓子,開始找話題:「等一會兒教授應該會做聖耶迦那的兩次救市案例對比分析,第一次是深淵抗擊戰之後,第二次是復活海金融危機後,兩次財政部都拿了1萬億浮出來,但兩次的分配額度完全不同,你有研究過嗎?」

  霏思看不慣他那副顯擺的樣子,有些挑釁地說:「你是想說,深淵抗擊戰後,5000億給瀕臨破產的企業,2500億給小型私企,1300億給失業公民,1200億補助家庭和個人;復活海金融危機後,給瀕臨破產的企業、小型企業的補助金降到了3000億、2000億,剩下5000億全部補貼個人了,對嗎?」

  「是的。記憶不錯嘛,霏思同學。你知道原因嗎?」

  「因為補貼給公司的有50%以上是貸款,只要保住企業不破產,可以回收;但補貼給個人的收不回來。第二次補貼給個人更多,是因為復活海金融危機後,聖耶迦那橫向對比各大海域並沒有顯著優勢,但縱向與深淵抗擊戰後之後比,有了質的飛躍。」

  「霏思同學課本預習很到位,但我對這個議題還有更多的想法,所以想跟梵梨聊一聊,各位不介意吧?」說罷,艾倫又重新情意綿綿地看向梵梨,說著和感情一點關係都沒的內容,「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深淵抗擊戰時期,企業比現在多,政府不敢讓中大型企業倒閉,尤其是大型企業,態度非常強硬,所以政府不得不放棄分撥給平民的福利。而到復活海金融危機時,上一波申請破產的企業被聖都政府接盤,重新注資運營,其餘存活下來的都是巨頭了。他們的生存能力比中小型企業強很多,受到的波動也最小。學神覺得我說得對嗎?」

  雖然沒有預習課本內容,但梵梨知道,奧達艾倫說的都是《聖都財經》24734年第八期的內容。他可能沒看過這一期雜誌,但這個論點確實是著名經濟學家勞平首次發表在《聖都財經》上的。

  她最近事很多,不太想聊課本上的內容。正在頭疼如何讓對方閉嘴,星海卻接道:「奧達公子說得挺對,但只給出勞平的結論,還是缺乏了一點自己的思考。我來補充幾點。」

  「哦?你又能有什麼思考?」艾倫挑起了他的白色眉毛。

  「第一,24470年,聖耶迦那政府是獨立的個體,生產了占光海45%的奧術能源和37%的工業品,與其它海域個體相比,有數倍的優勢。但自從聖都黨成立,每多一個隸屬海域,聖都黨政府就需要財政支援的外海就多一個,聖都原本的漂亮成績單數字就會下降,尤其是工業品產量比。而且,大量工業產品和下級海族從外海湧入聖耶迦那——尤其經濟危機前才歸順的復活海,影響到了聖耶迦那原本的平均就業和薪資數據。經濟與話語權上的喪失、絕對光海中心被挑戰的危機感、種族問題,都令本地公民對聖耶迦那隸屬海域產生了敵意。所以,經濟危機後,為了安撫民眾的情緒,政府選擇撥款更多給個人和家庭。」

  艾倫聽懵了,旁邊的每一個學生都不由自主看向星海——這觀點、這角度也太清奇了吧,是不可能出現在課本上的。但是,非常有道理。有道理到像是政府頭目的腦內觀點。

  「第二,聖都官員和聖都黨官員是兩個立場完全對立的黨派,他們都有各自扶植的企業。例如艦艇行業,『海族艦艇』聖耶迦那公司的背後是聖都黨官員,『聖都音速』的背後是聖都官員。救市計劃中,聖耶迦那政府削弱了對公司的投入,轉投公民個人和家庭,原因你應該明白。」

  聽到這裡,艾倫還在思考原因,他就開始講第三條了:

  「第三,同樣是經濟危機,高稅收的風暴海政府撥款兩萬億出來,但補貼給民眾的只有3000億,引來了向他們叛變的臨冬海政府賣力效仿。但風暴海的民眾如此守紀律,與他們第42代宗族前後定下的經文《加斯宗神之經》、178代引爆的全海戰爭有很大淵源,別的海域不可照葫蘆畫瓢。所以,聖都黨政府順水推舟,把雙方的數據在全海都大肆報導了一番。宣傳效果很好。同年,臨冬海安條克市政廳的艦艇被遊行民眾炸了。」

  星海的語速不快,但全程流暢,沒有停頓一下,簡直就像參與獨裁官競選時做的演講一樣。

  因為涵蓋信息量略大,艾倫吸收了一句就錯過了下一句,直到星海說完了十多秒,也只是遲鈍而尷尬地說:「說這些沒有經過任何學術認證的發言,還自以為聰明,你以為你是誰,獨裁官?」

  星海像是早猜到了他聽不懂,笑容很淺,卻很自信:「總之,學政治要多思考,照本宣科來泡全校最聰明的女孩,不明智。當然,你要想和我搶女朋友,歡迎公平競爭。」

  梵梨無語。

  比搶女人,誰搶得過你啊?

  「切,誰要跟你公平競爭。」艾倫看上去不屑一顧,氣勢卻大幅度弱了下去,「你和我之間存在公平嗎?」

  「梨梨不在乎血統,你和我說的這些東西她小學時就懂了,所以炫耀智商也沒用。追她只有兩個辦法:把她往死里寵和絕對專一。還是挺公平的。」

  「切,我才不和混種比跪舔的功夫。」

  「那對不起,梨梨是我的了。」星海依然是笑著,卻依然有一股疏冷的上位者氣質。

  艾倫灰溜溜地游開了。

  遠處,麗娜、凱墨、琉香等人也再次感到震驚兼彷徨——怎麼回事,星海又回來了?而且,看這個星海的談吐舉止,好像又變回了他們最初認識他時的樣子。這傢伙到底在玩什麼名堂?

  聽到最後,梵梨不由向星海投去崇拜的眼神。

  前任獨裁官說得沒錯,蘇釋耶是天生的政治家。他剛才說的這些東西,都是他做出決策時想到的思路,而且之後實踐也驗證了他的正確。

  她瞬間覺得,艾倫有點可憐。人家不過就是來裝一波逼,慘遭智商氣場碾壓……

  更慘的是,昆蒂聽說了艾倫在星海這裡吃了癟,奧術政治課講課上想替未婚夫打一下臉,辯論時當眾挑釁星海,被星海風度翩翩地懟到尾鰭能摳出一個迪士尼樂園。

  政治課,和蘇釋耶在一個班,梵梨感到了深度無奈。

  一個獨裁官,為了在女朋友面前裝一波逼,跑到大學來欺負小朋友,真的太幼稚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蘇釋耶用星海身份幫了她這一次以後,本來在背後酸她種族的人不說話了。那些說她背叛星海、劈腿大佬的人也閉麥了。不僅如此,還有很多昆蒂黨的學生倒戈到了她這邊,馬屁拍得各種真誠。

  以前守護她的星海像星星,低調且無處不在;現在守護她的星海像太陽,自己就是最大的發光體,誰都只能仰望和敬畏。

  這就是光海最優秀政治家的魅力嗎,做了一堆打人臉的事,卻圈了一大波粉……

  放學後,她跟星海手牽手去逛街、吃了飯,他還是一如既往,交通工具、餐廳、點菜、行程,等等,什麼都一手攬了。跟他在一起,全程只要兩手空空跟著他就好。

  用餐結束,他送她回宿舍後,卻跟她進入了她的房間,進去就變回蘇釋耶,然後開始脫她的衣服……

  再這樣下去會被他慣成廢物的。梵梨拍拍自己臉,讓自己清醒,然後坐在他腿上,冷酷道:「在我的地盤,我在上面。」

  「好。」蘇釋耶乖乖躺在床上。

  一個半小時後,梵梨蜷縮在床上,體力掏空了,心臟跳崩了,感受到了自己的無力。

  「我們梨梨還有點形式主義。」蘇釋耶眼帶笑意地望著她,「你在上面有什麼區別,還不是我動。」

  「再來,我不信!」她又一次坐在了他身上。

  「我就是喜歡你這樣。」他吻了吻她的額頭,「今天,梨梨可以為所欲為。」

  激情,是真的激情。

  墮落,也是真的墮落。

  *追憶碎片十一

  兩百歲生日上的身體突變休克結束後,我恢復了意識,只覺得有什麼東西由內而外地在吞噬我,在沙灘上被太陽烤的魚可能都沒這麼痛苦。

  但比起肉體上的摧殘,接下來精神上的打擊更令我無法接受。

  這次醒過來,我沒有再第一時間看到哥哥。確切說,他現在已經冷血到連我生病都不怎麼關心了,給我慶完生就發動了戰爭,還是親自出征,並沒有耐心等到我醒來。

  這一回他攻打的海域是復活海邊境的埃司郡。

  起因是有一艘載有314個貨櫃的給亞麥提貨艇途徑星辰海運往風暴海,星辰海發配第二艦隊攔截並強行拆裝檢查,發現裡面有軍用魔藥原料。獨裁官政府以「背叛聖都、分裂光海」的理由要求復活海道歉並賠償巨額款項,復活海拒絕。聖耶迦那宣戰。為了這件事,復活海執政官在接受採訪時提到了哥哥,連用了十二個「無恥」。

  當然這些都是廢話。想恢復和平往往需要經歷艱難險阻,但想打仗,有一百萬種輕而易舉的方法。

  等我醒過來時,哥哥已經帶著大規模生化武器、奧術飛彈、先進戰艦,沿途推了三座城。聖耶迦那的軍事如此發達,聖都軍進入七海中最落後的復活海邊境,就像核彈進入了冷兵器的世界。最開始,戰爭死亡人數嘩啦啦地飛漲,就跟冬季臨冬海打撈磷蝦數的機器計數一樣。一周以後,為了防止民心動搖,人數變成了不可見。

  我不知道哥哥在那裡做什麼,為什麼突然像得了失心瘋一樣搞軍事擴張。但是,他每次給我打電話說話聲音又特別鎮定,平常得好像他只是下樓買了一籃菜。

  「復活海有什麼好打的,那麼窮,又守舊,越窮還越守舊,很難搞的。再說,賽菲宗族領導的精神世界自成沒有疆土的帝國,外族很難入侵他們的文化。就算殖民成功,也撈不到好處,只有聖都政府賠錢給他們的份。放過他們吧。」

  我想方設法用理性角度說服他,但換回來的只有他一句話:「好好休息,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那段時間,我再次陷入了自我懷疑與譴責:幫助哥哥走上獨裁官之路,到底是不是正確的事?其他獨裁官或許蠢,或許貪婪,但不會像這位赫赫有名的蘇釋耶一樣,成為殺戮機器。那麼多人的死亡,即便最後換來了絕對的權力、光海的統一、奴隸的解放,戰死的亡魂也不可能再復生了。誰又來替他們伸冤、討回公道呢?

  我知道現在跟他再提推舉平權活動的要求很不合適,畢竟現在聖浮貨幣儲備同時用來打仗和發展經濟已經很緊張,再發行貨幣硬幣就得注水,如果這時候別的海域生了二心,搞個冷門貨幣投機交易,聖耶迦那可就虧大了。

  可是,我也失去了為他出謀劃策的動力。

  哥哥對復活海展開的一系列暴行,終於引起眾怒,換來了他們的報復。

  24682年秋,風晉踏上了從臨冬海回聖耶迦那的旅途。復活海突擊隊包圍了她的艦艇,把她綁回了給亞麥提。他們公開威脅聖耶迦那,說如果不投降,不交出兵權,就殺了聖提風晉。

  聽說這個消息,我把哥哥的電話都快打爆了,才總算聽到了他的聲音。

  「哥,把兵權交出去吧。」聽到那邊只有沉默的回答,我急道,「城可以再打,風晉只有一個啊!」

  「交出兵權,他們如果反攻,臨近的星辰海子民會很危險。」

  「你總有辦法防守的,是不是?」

  「我再想想。先掛了。」

  掛斷電話後,我找不到他人,和他徹底失去了聯絡。沒幾天,新的噩耗傳回了聖耶迦那:風晉公主為了大義,在給亞麥提跳深淵自盡了。聖都軍士氣暴漲。兩年後,聖都軍一舉攻破邊境首府給亞麥提,復活海喪失主權,成為了聖都黨的殖民地。

  聖耶迦那全城歡呼戰爭的勝利,同時哀悼在這場血腥戰爭中逝去的烈士英豪。

  又一個月,臨冬海的部隊在深淵海底平原中找到了風晉的屍體——已經被食腐生物啃噬光的白骨,運送回了安條克。

  風晉公主死後,聖耶迦那雖記得她傾盡一切的奉獻,但依然是喜多於悲。臨冬海就不同了,那是風晉的娘家,她死後兩個月,安條克街巷裡都時常能聽到哭號聲。

  收拾風晉留在聖耶迦那的遺物時,我看到了一封她留下來的加密信,指定只能我一個人閱讀。但或許是因為對哥哥一直心懷愛意,她沒有把這封信給我。

  這封信里的秘密是康乃馨的死因。讀完信,我知道了哥哥發動戰爭的真正原因。

  童年陰影之所以叫陰影,就是因為發生在背後與過去。

  小時候我一直覺得,哥哥是個三觀很正的孩子,哪怕受人輕視,他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依然保持一顆正直清澈的心。但我忘了一件事:孩子的世界觀遭到扭曲的時候,往往外人是看不出來的。因為,他們年紀太小,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受了傷。

  就像一個女孩子如果從小遭到性侵,小時候她是不會哭的,只會懵懵懂懂地混過去。但等到長大了她懂了什麼是性,就會特別恨,特別痛。而且長大以後,她不管表現得再樂觀,內心都無法對異性建立起100%的信賴感。

  對哥哥來說也是如此。他看上去很正常,很健康,但童年陰影早就烙印在了內心深處。

  並不是戰爭或是父母的死讓他改變了。他其實根本就沒變過。因為,他的世界一直都是黑色的。

  他在部隊裡喬裝成捕獵族有多辛苦,不用怎麼費腦子都能猜到。怕被拆穿的心理負擔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源自對這個世界的不公和壓抑。

  所以,闊別多年後與我重逢,我們擁抱時他會那麼痛苦。

  這也是為什麼很多人說,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

  原來,在內心深處,哥哥從來都沒有原諒過這個世界。

  這次戰爭他發動得如此激進,以至於變成了一個重大的錯誤。他用霸權主義換來的勝仗,並未換得復活海的完全降服,反而換來了次年春,臨冬海的叛變。

  ***追憶碎片十一結束***

  最近,蘇釋耶總是會回想起多年前的三段往事。

  第一段是聖提風晉生前與他的最後一次對話。在復活海軍官的監督下,她和他接通了幻影電話。

  即便是在幻影中,風晉都是極度貌美的,白長直發隨波翩翩,天使一樣。看到他的臉,她先是眼睛一紅,很快便把眼淚憋了回去:「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知道你希望我怎麼做。」

  「風晉,對不起。現在我辜負了你,你可以向世界公開我的秘密。但我沒辦法保你。」

  「不,我不會公開的,因為我愛你。你做什麼,我都理解,也都支持。哪怕是要我去死。」

  「對不起。」蘇釋耶疲憊道。

  「其實你我都知道,如果現在在這裡被扣押的人是蘇伊,你會把整個光海都交出去,你可以把你的命都交出去。我知道。所以,我不會再讓你難堪。」她含著淚,微微笑道,「再見了,蘇釋耶大人。」

  她切斷了電話。

  第二段是風晉死後,梵梨經歷崩潰,突然變得無聲無息。她經常一個人待在風暴之井中,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冷水裡發呆,但這是讓她清醒的方式。

  「梨梨,回去了。」一次,蘇釋耶在她後喊道,「這裡太冷了。」

  她吐了一口氣,冒出的泡泡就像脆弱的生命,一個個浮起來,又快速破碎。她看了他一會兒,只是搖了搖頭:「不了。」

  「回去,這是命令。」

  命令就無能為力了。她緩緩起身,從他身邊游過,手腕卻被他抓住。

  蘇釋耶的手心發冷,也只是維持著這個動作。他不是感覺不到她的悲傷,但她的冷漠也無數次擊退了他。對外面的女人,不管再高冷的,再難搞的,他都可以大膽出擊,糖衣炮彈,溫柔陷阱,一步步攻陷對方。

  唯獨對梵梨,他沒有辦法。

  在光海,他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也不相信有人可以讓梵梨幸福、處於絕對的安全中。

  他本來想,如果她最終真的要嫁人,那一定得在他的控制下。那他就不能做任何破壞他和梵梨關係的事。他無數次想抱她、吻她、占有她……但都止住了。因為一旦做了,他們本來就很糟糕的關係,可能就再也無法修復了。

  他已經傷了她太多次,不能用性衝動嚇到她。

  而如今風晉死了,他本來以為自己還會有機會,但明顯她不是這麼想的。

  蘇釋耶一生中從克制過自己的欲望,即便是為了某種目的壓制著野心,那也只是暫時的。

  但對梵梨,他真的快要放棄了。

  他願意把這份衝動藏一輩子,永遠扮演兄長的角色。只要她不離開他,不恨他。

  想到這裡,他深深地呼吸了幾次,鬆開手,拍拍她的肩:「你不是小女孩了,學著照顧好自己,不要讓哥哥太擔心,知道麼。」

  「知道了,蘇釋耶大人。」

  還是慣例的溫柔,碰上了慣例的冷漠。

  隨後,梵梨慢慢游遠,存在感越來越稀薄,蘇釋耶也絕望地靠在石柱上,看著水光環繞著破舊的穹頂。

  第三段是阿諾奔赴戰場之前約他在光海神殿的談話。

  當時,他們站在深藍的塑像下面,神殿裡空曠安靜得只剩了海水和他們的呼吸。那是風晉死後第五天,阿諾終於跟他攤牌了:

  「蘇釋耶,我有多愛風晉,你心裡最清楚。你也曾經信誓旦旦向我保證過,即便不愛她,也會保護她,不讓她受到傷害。」

  「對不起,我盡力了。」

  「不,你沒有盡力!我認識的蘇釋耶不是你這樣的。我認識的蘇釋耶,他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熱愛他的家鄉與光海,對兄弟夠義氣,對家人充滿責任與關懷……即便結了婚,也是會對另一半負責的。而現在這個冷血無情的獨裁官大人是誰,我不認識!」

  「阿諾,我並沒有想要故意犧牲風晉。」

  「我知道你沒有想犧牲她。你只是在她和群眾的生死面前,選擇了保住群眾,犧牲她。」

  「你還是了解我。儘管我和風晉之間從來沒有愛情,但多年來的陪伴,已經有親情了。犧牲了風晉,我也很痛心。」

  「如果你能在任何情況下都做出這種選擇,我也就不怪你了。蘇釋耶,你現在摸著良心告訴我:如果處於風晉位置的人是蘇伊,你會怎麼選?」

  他問了和蘇伊同樣的問題。沒有人看出來他的真心,但看出他真心的人,都選擇了和他反目。他覺得更累了:「不要做這種不存在的假設。」

  「這就是我最恨你的地方。在重要的人面前,你從來不撒謊,即便是善意的謊言,你也說不出口。你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讓我來替你回答吧——你會選擇犧牲所有人的性命,保住蘇伊。」

  蘇釋耶沉默了。

  「你既然這麼愛蘇伊,為什麼不娶她?一定要藏著掖著,把你們倆的感情搞成一種畸形的不倫戀,你才會感到開心嗎?為什麼要利用風晉,為什麼要讓她痛苦那麼多年,再在徹底被拋棄的孤獨中死去?!」

  「阿諾,我不想聊這個話題了。停止吧。」

  「這世界上是不是只有蘇伊一個女人是真實存在的,別人都是陪襯?連你自己都是陪襯?!」得不到蘇釋耶的回答,阿諾握緊雙拳,咬緊牙關,悔恨令他消瘦的臉頰肌肉都變了形,「我在想,如果進入以太之軀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會不會一切都會不一樣。風晉就不會死了?」

  「你進不了這個身體。」蘇釋耶平靜道,「因為這具身體只有我能使用。」

  「為什麼?」

  「因為過去那些失敗,並不是他們意志力不夠頑強。而是只有以太之主的神識才能進入以太之軀。」說到這裡,蘇釋耶嘆了一口氣,「——這才是我最原始的樣子。」

  「等等,你是以太之主的神識?」

  「不完整的。」

  「也就是說,當初你被人追殺至死,都只是演出來的?」

  「當時我確實快死了。」

  「但你是故意的,不然蘇伊院士不會為了你去偷焰之眼。」

  蘇釋耶不說話。

  「我就說你平時速度那麼快,是我們這一屆戰友里最快的,怎麼那次這麼容易就中招了。」阿諾忽然笑出聲來,「所以,我算是全都明白了。讓你變成惡魔的,並不是這具身體。而是你本來就回歸了惡魔的樣子。以太之主,哈哈哈哈哈,操縱空間與時間的神靈,弱肉強食法則的創建者,無盡海洋教義中最大的兩大異教之主之一,哈哈哈哈……是我不配,是我不配!蘇釋耶大人,把您當成此生摯友,是我高攀了您啊!」

  蘇釋耶依然不說話。

  「我終於釋然了。我的好兄弟蘇釋耶曾經叫星海,從他進入以太之軀那一刻,他就徹底灰飛煙滅了!我不管你有多強大的力量,我不認識你!」說到這裡,阿諾指著深藍的雕像,做出了發誓的手勢,「現在,我就對著吾神深藍起誓。深藍在上,感吾主造海之恩。我,談阿諾,與蘇釋耶永遠斷交。若我此生再與你成為朋友,立即死無葬身之地!!」

  蘇釋耶不想過多解釋。

  他從來沒有想過不保護風晉,風晉的死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他解釋再多,也沒有意義。

  阿諾前往給亞麥提戰役的當日,梵梨來找他了。從風晉自殺以後,她除了第一次哭到暈厥,之後就再也沒有理過他。偶爾在一些特殊場合相遇,她也完全把他當成透明的,好像多看他一眼都會浪費生命。而這一回,她找他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好態度。

  「我不懂你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梵梨震怒道,「你現在就出去把阿諾叫回來,向他磕頭賠罪,求他的原諒。否則,蘇釋耶,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你以為你是誰。」蘇釋耶回頭,瞳仁像被夕陽染金的冬季潭水,「命令我?還輪不到你。」

  因為光海最高法院的規定,和獨裁官正式用餐時,任何人都要坐到五米之外的距離。梵梨已經很久沒有和他有私下往來了,這還是第一次站得這麼近。

  但是,這一次的距離卻比以往更遠。

  「是,是輪不到我。」梵梨笑得毫無感情,「那我退下了,蘇釋耶大人。」

  蘇釋耶不會道歉,不是因為放不下身段。而是因為他太了解阿諾了。阿諾認定的事,一定不會改變。這是他們成為多年好兄弟的原因。如今風晉已死,他們的友誼、阿諾的人生意義也走到了盡頭。

  男人變成朋友,不需要說太多。反目成仇,同樣不需要說太多。

  這天過後,蘇釋耶做好了準備,打算戰爭結束後,就放阿諾自由,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蘇釋耶一個人站在琉璃軍團神殿遺址的頂端,俯瞰翡翠山脈下記錄了四億年文明的聖城。

  聖耶迦那,光海的心臟,已經是他的了。

  這一切,可都是他想要的?

  獨裁官之位,以太之軀,光海最高權力擁有者,琉璃軍團的指揮權,一夜之間令十四座光海城鎮變成廢墟的能力。

  他終於擁有了能絕對保護梨梨的力量。

  但是,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