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憤怒,不甘……這些複雜的情緒,此時全部凝結成玄滄瀾的質問。
「師尊,我不服氣。」
「我本來就應該死在百毒池中,是您救了我,將我帶來您身邊。從那天起,我以全部的性命效忠於您。既然您給了我這個機會,為何又狠心拋棄我?」
玄滄瀾眼神黯淡悲愴,他質問的,或許已經不僅限於這一世發生的事情了。
他想為上一世的自己,問個清楚,討個公道。
「我日夜不輟,修煉心法,同級之中沒有比我進步更快的人。只要您發一言,任何事情我都願意為您去做,我會成為您手中最鋒利的刀,最忠誠的狗,我只有一個懇求……那就是讓我永遠留在您身邊。」
玄滄瀾驀然抬頭,眸中血絲泛起,執拗的眼神緊緊鎖住茶玖:「師尊,我比世間任何人都適合做你的徒弟,也更資格留在你的身邊,可為什麼即使是這樣的心愿,也不可以被滿足?」
茶玖合上書,清冷通透的眼神直視他:「玄滄瀾,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誰?」
深陷悲傷的玄滄瀾頓時有些惘然。
茶玖:「我不是你想像里的那個人,你所恐懼、不安的事情,沒有一件是我對你做過的。」
玄滄瀾從惘然中抽身,怔怔看著茶玖,自嘲一笑:「沒有區別,你也不要我了。」
茶玖氣笑了:「是我不要你麼?我明明說過,你想要什麼,就光明正大地和我說,不要耍手段。可是你是怎麼做的?」
「你讓我幫你寫木牌名字,以為提出這種微不足道的小願望就可以敷衍我對你的勸導,繼續偽裝你無欲無求的虛假模樣;你明明想要知道我運轉清虛訣八層的過程,卻不直接說,選擇了最複雜也最愚蠢的方式,重傷你自己。」
玄滄瀾沉默了。
茶玖:「玄滄瀾,你將自己看得太過卑微,以至於你認為,我不會把你放在心上,不會幫你實現要求,所以你只能通過自己的手段來達到目的,對麼?」
玄滄瀾默認。
茶玖接著說:「所以我說你不適合做我的徒弟,因為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信任可言,我不會將不信任我、對我滿腹謀算的人留在身邊。」
房間內的安神薰香已經燃盡很久了。
地面上打翻的水漬也逐漸變干。
良久,玄滄瀾晦澀暗啞的聲音才重新響起。
「師尊,我做了一個很恐怖的夢。」他緩緩說道,「我夢見在前世里,被你親手推入百毒池,煉成了玄白榆的『傀身』。」
茶玖平靜看他:「夢裡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會成為她。」
玄滄瀾:「如果夢境是真實的呢?」
茶玖笑了。
她指著玄滄瀾腰間的木牌,上面還有她帶著他寫的名字。
「夢裡的我會帶你寫木牌上的名字麼?」茶玖問。
玄滄瀾猶豫一瞬,隨即答道:「沒有。」
「夢裡的我,會讓你在雷雨天進房間睡覺麼?」
「沒有。」
「那她有沒有給你寫內功心法的詳解,用三天兩夜為你療傷,還全程教學?」
「沒有。」
「所以什麼才是真實的呢?」茶玖深深看他一眼:「你願意相信夢境,那夢見便是真實。」
「如果你願意相信我,那此刻的你,以及我,才是真實的。」
茶玖將腿上的被子掀到另一邊,下了床,緩緩走到玄滄瀾面前。
她伸手輕撫玄滄瀾的側臉。
她的手掌因為氣血不足,不復往日溫暖。
但這樣透著涼意的溫度,卻讓玄滄瀾如此眷戀。
茶玖定定凝視著他,說道:「玄滄瀾,其實你剛才有些話說錯了。不是我給你機會,讓你來到我身邊。一直以來,都是你自己通過努力,一步一步走到我的身邊。是你選擇了我。」
玄滄瀾抿唇,強忍眼眶內里的熱意。
他想起來了。
那日在百毒池中,她將銀色蠶絲落下,詢問他是選擇待在池底,還是選擇踏上刀山血海,走到她身邊。
這一世,終究是和上一世不同的。
眼前人,也不是昔日之人。
茶玖看著玄滄瀾強忍著,眼眶泛紅,卻要哭不哭的樣子,心裡忍不住軟了一下。
她的指尖輕輕划過玄滄瀾發紅的眼尾,放緩了語氣:「滄瀾。」
玄滄瀾悶悶應了一聲:「嗯。」
「我給你重新選擇的機會。」她說。
「你可以選擇留在原地,相信你的夢境。」
「或者選擇相信我,真正來到我身邊。」
……
玄滄瀾被茶玖趕走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無極殿。
所有人都在嘲笑玄滄瀾攀上了高枝兒,卻又被掃地出門,顏面落空。
茶玖覺得這不是一件壞事。
一則,她也要做做樣子,對玄滄瀾略施懲戒,給無極殿主一個交代。
二則,她知道玄滄瀾需要時間來想清楚。
眾人都以為玄滄瀾會一蹶不振。
但他卻像個沒事人似的。
訓練,休息,出任務……重複著枯燥乏味的生活。
一開始,有不少人當面對著他冷嘲熱諷,背地裡也耍小手段來整治他。
比如在他的飯菜中藏著帶倒刺的小鐵絲。
或者故意在茶水中摻了些腥臊的排泄物。
玄滄瀾訓練回來,淡淡掃了一眼那有問題的茶水。
其他人用興奮的,幸災樂禍的目光看著他,等著他將這些有問題的東西吃下去。
可玄滄瀾並沒有吃下,也沒有發怒,他平靜地從圍觀者中抓了一個人,生生將對方的下巴掰脫臼了,把有問題的茶水直接灌下去。
「嗚——」那人被迫喝下腥臭的茶水,瘋狂擺動手臂,想要說明這件事根本不是他動手的。
可玄滄瀾並不在意。
他的目光開始在剩餘的圍觀者中流轉,似乎在尋找下一個受罪的人。
這種不講道理的方法很奏效,人人自危,紛紛將提出這個破主意的人,還有親自動手的人,都供了出來。
玄滄瀾毫不留情,將這幾個人的手腳都卸了,丟入深淵之中。
他的眉間盡數是化不開的寒冷戾氣,讓人見了膽寒。
剩餘的圍觀者瑟瑟發抖,發誓從此再也不敢招惹玄滄瀾了。
「他行為處事好狠毒,和左護法一模一樣……」
「是啊,我聽說了左護法也是這般不講道理,找不出罪魁禍首就全部處死……」
玄滄瀾路過時聽到這句話,腳步一頓。
說話者頓時噤聲離開,如鳥禽飛散,只留玄滄瀾一人在原地。
「我與她……一模一樣。」玄滄瀾孤獨地站在落日餘暉中,反覆品味著這句話。
明明大家在說他很殘忍。
可他卻很高興。
他為這點相似之處而感到雀躍。
認清楚這一點後,他仿佛想要去證明什麼似的,開始瘋狂地接任務。
青衣侍等級的任務,他一個人幾乎做了一大半。
他甚至還越級接受玄衣侍級別的任務,幾乎每次都將自己搞得命懸一線。
只是現在再也沒有人給他送傷藥,耐心運功為他療傷了。
帶著玄滄瀾名字的木牌,在任務欄上掛的位置越來越高。
離排名第一的玄月也越來越近。
又是一次越級任務。
玄滄瀾對戰十幾名江湖異人,前胸被砍了深可見骨的一刀,後背則被毒液腐蝕了一大片,慘不忍睹。
他完成了任務,取了十幾個首級回到無極殿,渾身如同血水浸泡,每走一步,鞋子和衣服都淌著血水。
一路上,所有人都用極其震驚的眼神看著他。
不僅是因為他手上那壯觀的人頭包袱。
更是因為他們從未見識到,有人可以受這麼重的傷,仍舊能神色自若地行走著。
這是何等恐怖的毅力!
玄滄瀾交了任務,回到住所,在井邊打了冷水往身上澆去。
本體意識倒吸一口冷氣:「好疼。」
疼麼?
玄滄瀾面不改色,一瓢接著一瓢澆水,甚至反手用刀子剔除後背上有毒的腐肉。
他感覺不到疼。
自從離開無妄樓之後,他的心好像已經死掉了,感知不到任何疼痛。
本體意識忍不住問道:「你這麼不要命地接任務,到底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