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驚四座,韋士筆遲到六年的解釋,震驚到武、尚兩人,李家清算碎星團之事,他事先竟然已經有所知,若此事為真,為何他不曾提過?如果韋士筆示警,碎星團的悲劇不就可以避免?
「阿筆……」
尚蓋勇的聲音,聽來咬牙切齒,臉色生變,額上青筋冒起,眼中迅速泛起血絲,一絲絲怨毒抑制不住地往外溢,猙獰可怖的姿態,他懸掛在胸口的通靈古玉,都受到侵染,微微變色。
「冷靜,冷靜。」
溫去病見狀不妙,顧不上吐血吐到頭暈眼花,忙站起來勸阻,「就算不替自己身體想,也請替我的錢包想想,這玉很貴……還有,話聽得仔細一點,阿筆說的是料到,不是知道。」
「……差別在哪?」
尚蓋勇皺起眉頭,望向武蒼霓,武蒼霓一臉無辜,望向溫去病,不曉得該怎麼解釋。
溫去病心中暗嘆,總算是自家兄弟,老尚還算克制,如果不是遇上韋士筆,換了別個,老尚估計直接就出手,斗個不死不休了。
「……是我不好,沒有把話說透。」韋士筆感嘆道:「那時候,我早有預感,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事情,歷史上可多了,新帝國建立後,以碎星團的勢大,李家豈能容忍?我們與李家的衝突,勢在必行,既然橫豎都是要衝突,他們難道不會先下手為強,在衝突發生之前,先把我們幹掉?」
溫去病、武蒼霓對看一眼,這個道理其實非常簡單,也沒什麼想不到的,事實上,大戰中後期,碎星團逐漸崛起時,就有不少聰明人想過這點,溫去病、武蒼霓更因為曉得這樣下去,絕對不會有好事,才強調創團時的理想,想把眾人給拉回來。
這並不是什麼難以洞見的事,也並不是韋士筆有多高瞻遠矚,事實上,碎星團上上下下,幾乎都看到了這個可能,即便那些比較愚鈍的,聽團里那些聰明人說過幾回後,也都心裡有數,曉得可能的方向。
問題是,哪怕看到了危險,各人選擇的應對策略,仍不相同。
溫去病等人所選擇的,是收束自身欲望,用紀律節制本身,與外界維持一個均衡,求取一個比較好的遠景,希望能共存共榮。
這條路堪稱品性高潔,甚至說得上偉大,但……也很反人類,因為正常的人,手握強大力量後,自然也有和力量一樣大的欲望,幾個人願意在走向巔峰時,自我節制,收減本身欲望?這根本是痴人說夢。
大部分的碎星者,思維都很直線:
論功績,我們功蓋寰宇,整個人族都是被我們救起來的,大戰時期,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朝廷與民眾應該要體諒,我們如果不這麼做,仗也打不下去,受害的只會是人族全體。
若大家不念前功,想要忘恩負義,來什麼兔死狗烹,那麼,論實力:碎星團世上無敵,四大武神戰無不勝,連那麼強大的妖魔,最終都折戟沉沙,區區李家、區區六郡豪族,大戰時根本匍匐在妖魔腳下,醜態畢露,不是碎星團力挽狂瀾,這些舊勢力早都成為歷史,有什麼資格在戰後跳出來叫板?
朝廷忌憚碎星團的實力,那是肯定會發生的事,但只要碎星團繼續維持無敵的力量,持續讓朝廷高不可攀,朝廷就算再忌憚,也不過想想,人忌憚天,難道還真能把天掀翻過去?
基於這個想法,碎星團就不該沉默,應該加倍誇耀武勇,讓世人仰望,讓四大武神猶如新世界的真神明,地位無可撼動,把驕兵悍將升格成神兵天將,朝廷不過凡人,只有膜拜的份,又怎會有忌憚?
而碎星團的實力,也不光是自身強大,外頭更有諸多盟友,既與金剛寺交好,也和鯤鵬學宮往來密切,封刀盟、天鬥劍閣、十字庵這些如日方中的新勢力,與其說是與碎星團共同崛起,不如說根本是碎星團一手捧起,關係不是一般的鐵,彼此交情穩固,任何人想要對付碎星團,就等於要對付這個大聯盟。
就算朝廷真想要兔死狗烹,憑李家的些微力量,又有什麼資格去搖撼這個同盟?去挑釁四大武神?別說六郡豪族,恐怕就連最貪利冒險的九外道,都不會有人燒壞腦子,與李家幹這等同自殺行為的舉動。
「……那時候,全團上下,都處在一種沒由來的樂觀氣氛中,相信妖魔敗退了,人間從此就是我們說了算,我們向朝廷要什麼,朝廷不敢不給,我們是最強大的,只要我們搖頭,李家的江山立刻要垮,他們之所以能稱皇,不過是因為我們允許、我們不想要,不是因為他們有這實力……」
韋士筆回憶過去,表情迷惘,這讓在場三人面面相覷,因為回憶起來,那時的氣氛確實就是這樣。
「……大家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對,我讀過的史書,古往今來,和我們處境相若的個人或團體,從沒有哪個不完蛋的,怎麼我們就偏偏志得意滿,覺得自己要變成新世界的神了?」
韋士筆握拳道:「最終我發現,關鍵問題……是在那個人的身上!我們太過倚賴那個人,即使他與我們的關係,始終若即若離,並沒有比跟旁人親密到哪去,我們也一直認為,自己是他一手捧出來的,是他的親衛隊,只要與他同在,什麼也不用顧慮。」
這一點,現在聽來,不過是廢話一句,事實擺在眼前,所有人只能恥笑自己的愚蠢,但若在六年前,這聲質問就是暮鼓晨鐘,狠狠給碎星團所有人一巴掌,而且打完都還醒不過來。
……誰能相信呢?
碎星團是那個人一手建立起來的,一直以來,從四大武神到團員們,都認為團長不過是個怪人,但碎星團內奇人異士眾多,怪人到處都是,相較於那些真正怪到離譜的,團長頂多算是性情乖僻、冷淡,也沒有多離經叛道,不足為怪。
那個人,捧起了碎星團,領導著大家一步步走向勝利,打倒了看似不可能被打倒的強大妖魔,雖然四大武神勇不可當,團員們個個效死,可所有人都心裡有數,碎星團的奇蹟,關鍵還是團長「領導有方」,是因為有了他,才有碎星團的勝利。
「……我們的一切,因他而來,他是頭腦,我們是手腳、是爪牙,忠實完成他交付的每一件任務,享受他給出的好處,看著他坑遍各大勢力,讓碎星團迅速壯大,在那邊對苦主哈哈大笑,從來沒有憐憫之心,沒有警惕……」
韋士筆道:「這很奇怪,感同身受,是人類的本能,我們都是人,看著別人被坑,我們不生同理心,卻在那邊爽翻天,從來也不擔心類似的事發生在自己頭上,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那時我總在思考這個問題。」
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做出這些惡事的是團長,是四大武神,享受利益的是團員全體,當自己也是這個利益體系的一分子,大把好處入袋,誰會憐憫受害者?食物鏈頂端的存在,對底下的枯骨從無憐憫!
「我們是那個人的手腳,受他驅使,與他是一體的,一個人再怎麼性情乖戾,還是需要有手有腳;砍人的刀再怎麼鋒利,總不會把自己手腳剁下來……我們一直這麼深信著,沒誰覺得不對,但……萬一不是這樣呢?」
韋士筆苦笑道:「我是團里的掛名軍師兼智囊,那個人的很多動作,都是掛我名字去干,或根本就讓我去乾的,我與他的接觸,比其他人都多,感覺也比其他弟兄要更深刻,我常常覺得……那個人……很可怕,萬一……哪天我們發現,一切只是我們自以為是,我們不過是用完就扔的工具,卻自以為是手腳……萬一哪一天……」
抬起頭來,韋士筆滿面駭然,似乎仍沉浸在那個惡夢裡,歷時多年仍無法醒來,而溫去病等人的表情,更是複雜,都回想起當初。
與其說沒有人想到,不如說,這是一個沒有人敢去想的問題。
如果韋士筆在六年前提了這些話,溫去病自忖只會拍拍他肩膀,要他別想太多,尚蓋勇也只會說他是想多了,人生無常,不如多喝兩杯比較實際,褒麗妲更會直斥他盡想些沒用的,一點忙也幫不上。
……這問題,是不可以去想的!
……想了又能如何?那意味著對那個人的全面絕裂與反叛!
……一個人,如果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這日子還怎麼過?人對於未來,總還是需要希望的。
不去看,不去多想,把恐怖的東西蓋起來,埋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對真實的東西視而不見,這是大多數人選擇的生活方式。
……很可惜,應該要到來的災厄,並不會因為這樣逃避,就什麼都不發生,最終,這杯苦酒成了現實,潑灑向碎星團全體,討要大家已經積欠很久,本來就該償還的債……
「……那時候,這些想法,讓我壓力很大,我不知道怎麼去找人說,也不敢說,怕讓那個人知道我在想這些……」
韋士筆苦笑一聲,望向尚蓋勇,「老尚,你還記不記得,封神前夕,我問你要不要乾脆聯手,推翻了姓李的一家,由我們上位,自己來組政權,自己當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