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水(三)

  去往隨園的路上,是貞儀從未見識過的熱鬧景象。

  這不是貞儀頭一次在上元節的夜晚出來看燈,但在此之前她年歲太小,今年作為一個虛歲滿七的孩子,除了依舊旺盛的好奇心之外,她對這個世界的感知也在變得清晰。

  這世界的顏色,形狀,氣味,紛沓而來,填滿了她的感官。

  橘子算了算,貞儀這個年紀在現代,待得今年暑假後,便可以成為一名脖子上繫著紅巾巾的小學雞了。

  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活力無限的,就如老式蛋糕上的音樂蓮花燈,聒噪個沒完,關上也關不上,啃也啃不停,砰砰幾爪子砸過去還是無濟於事,即便是電池耗光了,還能再嗡嗡響上個把星期。丟進老鼠洞裡,能將一窩鼠子們都熬得內分泌失調。

  貞儀的活力和尋常孩子不大一樣,她那旺盛的好奇心,大多都藏在眼睛裡。

  橘子總是慶幸地想,還好人的眼睛不會說話,否則貞儀那雙眼睛必然是兩隻質量絕佳的生日蓮花燈。

  貞儀今日穿了身嶄新的嫩青色鎖毛邊兒的夾棉襖裙,橘子瞧著,活似一株圓墩墩的嫩青筍,剛冒出個尖尖來。這「嫩青筍」頭上抓了兩個小團髻,綁了紅繩,還各自墜著兩隻毛絨絨的白雪糰子,像是剛從年畫裡蹦出來的娃娃。

  這樣的紅繩白雪毛絨糰子,橘子脖子上也有同款,這是貞儀給它綁上的,說是擔心元夕節外面人雜,怕找不見橘子,這樣顯眼些。

  橘子覺得自己才不需要,它可不是那些沒見過世面足不出戶的家養貓,作為一隻土生土長的故宮貓,它這一世的夢想是仗劍走天涯來著!

  橘子跳上一座石橋的橋欄上,昂頭並翹起尾巴,步伐輕快優雅,自覺宛若一名輕功了得的劍客,脖子上掛著的好似不是毛絨糰子,而是威風凜凜的寶劍。

  等貞儀再大些,它就離開王家,離開金陵和這十里秦淮,去更遠的地方闖蕩去!

  ——在貞儀過頭一個生辰時,橘子就在這麼打算了。

  四下燈影交錯,人流如織,貞儀一手牽著母親,一手牽著大姐姐,蹦上一層又一層石橋台階。

  跳下最後一層石階上,貞儀仰首對母親說:「阿娘,第三座橋了!」

  上元節夜「走三橋」,是楊瑾娘母家那邊的風俗,傳聞在這一晚,婦人結伴走過三座橋,可祛病消災。

  楊瑾娘走橋時,嘴裡總在小聲默念著什麼,貞儀沒聽太清,橘子耳朵靈,聽著了「楊婷娘」三個字。

  下了橋,貞儀被橋頭支著的燈架吸引去了,燈架造成桅杆形狀,每層架子上都擺著花燈,乍然望去如同寶塔。

  「這叫造橋燈!」王元抱著臂膀,向妹妹弟弟們解釋道:「拿來祭祀河神的!」

  這樣的燈架隨處可見,架上白日懸彩帶,雜引流蘇。夜間則掛燈,華光萬里。自十五上元日到正月十八,日日如此結彩張燈,是為燈市。

  同樣隨處可見的還有沿街挑燈販賣的貨郎,他們挑著各式各樣的花燈,金陵之地多見蘇燈和吳燈,制樣精巧,叫人眼花繚亂。

  一名貨郎肩上貨擔落地,攔下貨郎的王者輔笑著沖孩子們招手,貞儀他們便跑去祖父跟前,一起選花燈。

  淑儀選了西施採蓮燈,王介選了只狀元燈,貞儀在橘子的建議下,選了劉海戲蟾燈,橘子對那隻蟾蜍很感興趣,不時撓一下燈下墜著的穗子。

  王元未選燈,他試著和祖父商議,將買燈錢折現,被王錫瑞聽到了,又揪著耳朵一頓罵:「……除了同那些人廝混吃酒,你還知道個什麼!」

  這時,一隻孩童巴掌大的球燈凌空飛來,剛好砸在王元頭上。

  王元捂著腦袋「哎喲」一聲,衝著前面喊:「哪個小羔子扔的!」

  一群嬉笑著跑來的孩子見他凶人,一時都不敢認,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敢上前撿燈。

  貞儀正要彎腰將那滾燈撿起時,橘子先拿一隻爪子試著推了推,見那外面拿細細竹條編扎著的鏤空小燈咕嚕嚕地滾著,裡頭燈球中的火光卻不滅,橘子覺著很是稀奇,又追上去快速推了兩把,還要再玩時,已被一個孩子飛快撿走了。

  那群孩子們不單有可用來擲空的小球燈,還有比橘子還大的滾地大球燈,滾動旋覆而燭火不滅,是為「滾燈」,源於江浙海鹽一帶。

  橘子跟著貞儀一路觀燈,偶爾遇上鬧元宵的隊伍,那些人腰間拴著小鼓,手中持銅鐃或銅鈸,且行且擊,所到之處鼓喧如雷,滿街歡騰,惹來無數孩童跟隨蹦跳唱喝。

  路過一座土地廟時,橘子瞧見了竹扎的獅子燈,那獅子口中還銜著一隻小球燈,橘子上前拿爪子去獅子嘴裡掏燈球,忽聞「啾——」地一聲巨響伴隨火光,嚇得橘子一個炸毛就跑,火速竄向貞儀,蹦到她懷中。

  王元大聲取笑:「瞧,橘子冒犯土地公,遭罰了!」

  貞儀抱緊橘子,捂住它的耳朵,邊安慰:「別怕橘子,是放煙火祭土地廟呢!」

  一簇簇煙火被點燃,金蛇龍舞般擎天而上,煙霧轟鳴著,四下亮如白晝。

  橘子經此一嚇,卻是再不肯自己走了,貞儀抱不動它,便換了淑儀來抱,待淑儀也累了,橘子便不由分說地蹦到王元的肩膀上。

  如此一路笑鬧著來到隨園,袁枚見著了王者輔便開口怪罪:「……覲顏公來得遲了!叫某好等!」

  終於從王元身上跳了下來的橘子藏在貞儀裙邊,探出腦袋看向袁枚——就是他寫出了《隨園食單》嗎?看著也不大像是個廚子呢。

  覲顏是王者輔的字,袁枚與王者輔曾同為他人府上的幕賓,又同在金陵定居,向來很有些交情在。

  袁枚喜好交友,今日上元,受邀前來遊園者眾多,多見文人打扮,女眷們舉止也多端莊儒雅。

  入園後,楊瑾娘便寸步不離地跟著弟妹,來之前楊瑾娘便託付過三太太,讓她多提點著自己,以免在人前失禮。

  女眷們一路說笑著賞燈遊園,互相引見寒暄,樣貌儀態端莊的淑儀惹來許多婦人爭相稱讚。

  淑儀今年十四歲了,三太太近來在替女兒留意親事,今日來此遊園,實則也是為得此事。

  三太太同幾名婦人聊得很是投機,言辭間相互關切對方家中近況,從淑儀的父親說到淑儀的兄弟王介時,三太太便喚了兒子到跟前來,向諸位夫人們見禮。

  十一歲的王介很是端方斯文,全然沒有尋常孩童那般頑皮態,於是又得來許多「日後必有大前程」的誇讚,有婦人艷羨地攥著三太太的手:「……也不知妹妹究竟是如何教養出了這樣一雙好兒女來!實是叫人妒也妒死了!」

  三太太笑嗔那婦人:「嫂子貫會捧我的,卻不想我一婦道人家哪裡懂得這些,孩子們即便是勉強上得來台面,也不過是他們的父親和大父大母在費心罷了!」

  三太太身邊的女眷們越圍越多,楊瑾娘屢屢想要插話卻總被人蓋去了聲音,她不由侷促起來,又見弟妹身邊站著的一雙兒女那樣出色,艷羨之餘,心中生出失落酸澀。

  聽女兒在身後喚「阿娘」,楊瑾娘便趕忙走去,趁機蹲身下來,替女兒整理衣擺,緩解無所適從的心緒,卻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睛。

  貞儀瞧見了:「阿娘怎麼了?」

  「沒事,有灰塵……」楊瑾娘勉強一笑。

  「我給阿娘吹吹!」

  貞儀呼呼吹了幾下,楊瑾娘心中又暖又澀,更多的是恨自己不爭氣。

  「阿娘,吃炸糕!」貞儀將手中咬了一半的炸糕遞到母親嘴邊。

  楊瑾娘輕輕推開,嘆氣小聲道:「在外面吃東西,不夠雅道。」

  說著,拿帕子替貞儀擦拭嘴邊碎屑。

  貞儀察覺到母親的情緒,攥著炸糕的小手垂下去。

  於是橘子便不客氣地啃起來——貞儀這娃娃被它養得很好,從小便不護食,橘子對此很是滿意。

  這時,不遠處的王元喊王介和貞儀去猜燈謎。

  燈謎皆是袁枚所設,以趣味為主,因此頗為彎繞,王介書讀得雖多,但不是很擅長變通,想了半天也沒能答出來一個,叫王元急得不行,他要想燈謎的彩頭,苦於自己沒本領,想搬二弟做救兵來著。

  眼看自己想要的彩頭被死對頭金陵知府家的小公子贏走了一件,王元氣得鼻子都要歪了。

  這時,忽聽身邊的女孩子思索著開口:「羅盤指針,且問是何年間……當是南北朝。」

  王元一愣,看向二妹妹,忙向提問的謎官道:「南北朝!」

  謎官笑著拱手:「王大公子打對了!」

  王元忙將貞儀推到身前:「是我家二妹妹打出來的!」

  那謎官讓人取了彩頭來,緊接著揭了下一個謎面:「山下有條蟲,像龍不是龍,打一傳奇先者——」

  被大兄推在前面的貞儀立馬將手高高舉起:「蚩尤!」

  「河岸相會,前者坐也坐,臥也坐,立也坐,行也坐;後者臥也臥,坐也臥,立也臥,行也臥——」

  貞儀再舉手:「乃是蛙與蛇!」

  四下響起恍然和叫好聲。

  王元大感驚艷,懷中很快捧滿了各樣彩頭,深覺妹妹在手,天下他有,今夜此處,大可橫走!

  四下圍來的人越來越多,皆稱嘆不止。

  知府家的公子好不容易才將快要驚掉的下巴托回去,看著跟著那小女娃風頭出盡的王元,嘟囔道:「真是邪了,王元哪兒來這樣聰慧靈秀的妹妹……這樣的妹妹,合該是我家的才對!」

  袁枚也被這邊的叫好聲吸引了來,當著王者輔的面,對貞儀讚不絕口,夸其靈秀之氣天然去雕飾,有去偽存真之慧悟,並商議著說待貞儀再大些,必要收來做弟子。

  鋪天蓋地而來的贊聲,叫王錫琛一時如墜夢中,連連笑著擺手。

  女眷們也都開始探問,那邊是誰家的小女兒。

  三太太將楊瑾娘笑著推到人前,楊瑾娘以笑臉赧然回應眾人的讚譽,心中喜憂參半,又有些難以言說的慌亂。

  「原來是王公家中的!我道怎這般靈秀不凡!」一名著藏藍長衫的中年男人稱讚間,與王者輔連連行禮:「今日初至金陵,本打算明日前去拜見王公的,臨出門前,家父再三交待,定要代其登門問候……」

  王者輔笑著將人虛扶起,視線落在男人身邊的男孩子身上。

  男人忙道:「此乃犬子詹枚!——快隨我拜見王公!」

  八九歲的男孩子躬身端正施禮,口齒清晰利落:「小子詹枚,問王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