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總穿著蒙古騎裝的婦人,正是陳凝田提起過的那位阿魯將軍的妻子,這一帶的人多稱呼她為多蘭夫人。
那少年人名喚額爾圖,是阿魯將軍的長子。
阿魯將軍子嗣頗豐,府上本有兩位漢人老師,其中一位和王者輔一樣,同是被流配來此的官員,只是對方前不久接到朝廷復用的敕書,已在上月動身離開了吉林。
阿魯將軍常年身在軍中,將軍府上的瑣務多由多蘭夫人料理做主,多蘭夫人有意補上府中漢學老師的空缺,多番打聽比較之下,認為王者輔最為合適。
知曉漢人文士重師生禮節,多蘭夫人故帶著兒子親自登門拜師,想請王者輔入將軍府授學。
被流放的文士被聘入當地高官將領府中為師,也是常見之事。且阿魯將軍府領駐防事務,王者輔若入將軍府做事,陳塗便可順理成章地免去王者輔的開墾雜務,這是好事。
不過王者輔仍有些猶豫。
附近軍戶的孩子大多在跟著他讀書,他若突然撒開手去……
將軍府相聘,軍戶人家自然不敢阻攔,可王者輔自覺有些於心不安。更何況他即便入將軍府授課,舉家卻還是要住在此地的,抬頭不見低頭見,面子上也覺為難。
「還是去吧。」晚間,董老太太道:「這位夫人和小將軍兩番登門,咱們一時也拿不準他們的脾性,不好貿然得罪了去……況且出了季五那檔子糟心事,德卿年紀還小,到底又是女兒家,我私心裡也不樂意讓家中再拖些作奸犯科之輩,這糧不納了也好。且你若入了將軍府,多少結識些人脈,說不得也能為家中鋪一鋪路。」
相比心有稜角的丈夫,操持家中多年的董老太太總是最務實的那一個,但老太太同樣考慮到軍戶這邊確也不宜撒手扔了去……她固然不在意老頭子那點顏面以及開民智的清高心思,可住在此處,人情往來最是不能拋的。
越是貧瘠蒙昧處,人越得靠著人情關係過活。
老太太已拿定主意:「這裡的課,暫時便由我來授。」
王者輔訝然:「這……能成嘛?」
「如何就不能成?」老太太瞥他:「這些孩子也學不了太深的漢學,不過認些字,識些數,學幾首詩……且問問德卿,誰替她開的蒙?起先又是誰教她讀的詩?」
貞儀誠然答:「是大母!」
王者輔笑起來,連聲應好,朝著老妻作揖:「……勢必要改口喚一句董女史董老師咯!」
見大父給自己使了眼神,貞儀會意眨眼,立時也向大母深深作揖,將腰彎得不能再低。
橘子抬起兩隻前爪拜了拜,也算作了個揖。
王者輔嘖嘖稱奇,直贊橘子「頗有黃大仙之姿」。
奇生在旁道:「橘子如此靈性,這是正兒八經的橘大仙了!」
貞儀笑起來抱起橘子,向來嚴肅的董老太太也難得笑出聲兒來。
小滿時節的月色在小院中灑下一重清輝,一隻真正的黃大仙跳入院中,隔窗看,只見屋內人影笑聲一片和樂融融。
接下來,王者輔便去了將軍府上授課,而貞儀的生活也漸跟著有了改變。
阿魯將軍有一個女兒,名喚寶音,只比貞儀大數月,五月里也來了卜老夫人處上課。
十二歲的寶音有幾分彆扭傲氣,同窗中幾位滿族小姑娘和她有些別苗頭,寶音便更加不可能主動低頭與她們交好。
半個月下來,貞儀是唯一得到寶音青眼的人。
這青眼源於一日課後,實在沒人說話的寶音經過貞儀桌邊,抱臂佯裝隨口問:「教我兄長漢學的王先生,便是你家大父麼?」
貞儀抬起臉,露出笑意,點頭:「正是了。」
寶音抬起眉毛:「原來你知道我是誰呀。」
貞儀笑著道:「當然。」
那張笑臉很甜,眼睛卻純澈恬靜,坦坦然然,莫名給人心定之感。
寶音覺得有些稀奇,對方既知她的身份,卻不曾藉故與她探問過祖父在將軍府上的事情,也未曾待她主動巴結討好。此刻被問起,也只從容如常地點頭,亦不像是因祖父戴罪之身而羞慚自卑的樣子。
寶音想了想,這半月所見,對方的心思好似大多都在課業上,的確也沒見刻意與誰湊過堆,她似乎沒有很在意身邊的人在做什麼,不過大家好像都很喜歡她。
寶音對漢人女子原是有些成見在的,但這是因為那些漢人女子總是先對她抱有成見,吉林當地那些漢人官員的女兒們,常在私下笑她粗蠻,縱不明說,瞧不上她的小心思卻也全藏在細枝末節里。
相處之下,寶音慢慢確定,貞儀並非如此。
貞儀也並非是個書呆子,雖說看起來脾氣很好,但口齒格外清晰,眼神尤為明亮,絕非一團面瓜呆瓜。
寶音心裡喜歡,便慢慢也對貞儀釋放善意,做什麼都愛拉著貞儀。
一日,放課後,寶音坐上馬背,見得那幾名滿人女孩和貞儀一同出來,便對貞儀伸出手去,讓貞儀上她的馬:「走,我帶你去尋王先生!」
待貞儀真的上了她的馬,寶音神情愈發得意,沖那幾個女孩高高挑眉,喝了聲「駕」,炫耀地驅馬離開了。
這是貞儀第一次坐在馬背上。
寶音從七歲開始學騎射,御馬之術已然很嫻熟,馬蹄在夏日小道上疾奔,貞儀緊張地抓著馬兒脖子,讓寶音:「慢些慢些!」
從那日後,寶音常常帶著貞儀回將軍府,來接貞儀的橘子被裝進書篋里,也一道過去。
將軍府有自己的草原馬場,午後府里和附近的少年人們都會在馬場練習騎術。
寶音要教貞儀騎馬,這是貞儀從未敢想過的:「……我嗎?我也學得成嗎?」
「你又不曾裹腳,如何學不成?剛好,你教我功課,我來教你騎射!」
貞儀雖也躍躍欲試,卻覺得這是很大的事,認真道:「還是要問過大父才行。」
寶音當即便拉著貞儀去找母親多蘭夫人:「……若由額吉開口,王先生必會答應的!」
多蘭夫人看著被女兒拉著的貞儀,露出一點笑意。
她看得出,寶音看似強勢,實際上卻待貞儀很有幾分依賴。
貞儀看似恬靜,卻很有自己的主意,有一顆很能定下來的心,這樣的孩子,學什麼都會比旁人快的。
多蘭夫人答應了女兒的請求,但未允許讓女兒來教授貞儀,騎馬不是玩鬧,既要教人家,便要妥帖地教,否則好事也成壞事了。
得了王者輔同意之後,多蘭夫人親自教貞儀騎射。
多蘭夫人精擅騎射,跟著她學習騎射的孩子很多,再添一個貞儀也並不麻煩。貞儀知曉這一點後,便才安下心來,感激又鄭重地行禮,正式開始拜師學藝。
一直擔心貞儀只顧讀書累壞了眼睛和腦子的橘子大人也很支持這件事,想培養出一個身心健康的孩子,是該讓她至少擁有一項運動特長的,不錯不錯。
之後,貞儀上午在私塾上課,待放課後便和寶音一同回將軍府學騎射。
這樣的日子一切都好,只是陳凝田的嘴巴越噘越高。
這一日課後,陳凝田不單噘起嘴巴,還將手裡的書翻得嘩嘩作響。
貞儀坐在她的前頭,看不到她噘嘴,卻聽得到翻書聲,遂回頭,傾身將雙手放在陳凝田的課桌上,小聲問:「宛玉,你怎麼了?」
二人年紀只差了一歲,私下便常以字相稱,若是在外頭,貞儀則稱一聲陳家阿姊。
這位陳家阿姊不看貞儀,依舊噘著嘴低頭翻書:「莫說我也沒怎麼,就算我真怎麼了,你如今在外頭有了新的寶音姐姐,倒也未必顧得上來掛念過問我了……」
貞儀輕「啊」了一聲,伸手壓住被陳凝田要翻爛的書冊,正要說話時,一直留意這邊的寶音走了過來,與陳凝田道:「這樣好了,待放課後,你也隨我們騎馬去就是了!」
寶音不討厭陳凝田,但最要緊的是,她生怕待會兒陳凝田可憐巴巴掉兩滴眼淚,貞儀一心軟,便會被哄回去,再不和她一起騎馬一起玩兒了!
得寶音相邀,陳凝田下意識地看向貞儀,貞儀與她點頭如小雞啄米。
陳凝田大喜過望,當晚便向祖母和父親求了又求,直是求了足足三天,終於求得家中開恩點頭,但陳聞實在不放心女兒,便讓十六歲的長子也跟著一同去,順道也照看著貞儀。
阿魯將軍也算是陳塗的上峰,雖是孩子間交好,陳聞仍也備了禮送去將軍府上,只說一雙兒女頑劣,孩子們一處玩鬧,還請多蘭夫人多包涵。
待秋風裡添上兩分涼意時,貞儀已可以獨自驅馬慢慢跑上兩圈了。
貞儀起初的騎裝是寶音穿小了的,之後卓媽媽和桃兒也為貞儀做了兩件新的,料子未必多麼上乘,但卓媽媽的手很巧,待貞儀的事又格外上心——自上回季五之事後,卓媽媽待貞儀更多了一份主僕之外的情分。
貞儀有一件青豆色的騎裝,束緊的腰帶上繡著小朵的白梅又似橘子的爪印,便是出自卓媽媽之手。
十二歲的女孩子穿著豆綠騎裝,坐在馬背上,整個人都舒展明亮。
運動本就讓人快樂開朗,貞儀在馬背上顛簸時,髮髻下垂著的兩根辮子繫著青黃色緞帶,晃來晃去,落在遠遠看著的橘子眼中,只覺像是小狗垂跳甩動的耳朵,貞儀像極了一條無憂無慮的快樂小狗。
橘子眼中這條「快樂小狗」突然受到驚嚇。
一匹快馬迎面疾馳而來,貞儀慌忙勒緊韁繩閃避。
那匹大馬高高揚起前蹄再又落下,伴隨著馬背上少年人愉悅的哈哈笑聲。
余驚未了的貞儀被取笑,看過去,只見正是一臉得意的額爾圖。
作為阿魯將軍的長子,額爾圖前半日讀書,後半日練習騎射或去軍中。
「你幹什麼!」寶音驅馬而來,質問兄長,甩出手中馬鞭。
額爾圖不屑地伸手抓住那凌空甩來的鞭子,而後一丟,驅馬揚長而去。
「你等著!我給你出氣去!」寶音向貞儀丟下一句話,氣沖沖地去追兄長。
見貞儀沒事,橘子這才安心,輕盈跳上一旁的木架,鑽進貞儀的書篋里,安逸地睡起覺——當然,對橘子而言它是在工作,看守書篋是很重要的差事。
「工作」時被打攪,則讓橘子很煩。
書篋被人拍得晃了晃,橘子睜開一隻眼睛,見得一張英氣俊朗的少年臉龐。
那少年眼中幾分好奇,將一隻手剛伸到書篋邊沿處,忽然就被橘子打了一下。
橘子沒亮爪鉤,肉爪打人倒是不疼,但貓出拳的速度太快太突然,嚇了額爾圖一跳,連忙縮回手。
「真兇。」額爾圖「嘁」了一聲,抬腿離去,橘子則繼續專心「工作」。
橘子舒服地窩在書篋里,鼻子輕輕嗅了嗅,從風中嗅到了秋收的氣息。
王者輔已不必不再種田納糧,先前的麥子是附近的軍戶們幫著收的,田地也分了出去。另在附近開墾了兩畝荒田,由卓媽媽和奇生打理著,以作自給自足之用。
王者輔在將軍府授課,每日早出晚歸,均有車馬接送。
將軍府中有幾位漢人幕賓師爺,幫阿魯將軍打理雜務。王者輔午後不授課時,或去馬場看一看孫女,或跟著幾名師爺閒談下棋,待到天色將晚,便帶著孫女和橘子一同回家。
貞儀很喜歡這段回家的路。
大多時候,貞儀坐在馬車上,都可望見繁密星辰,聽大父說著星宿排列與自然之道。
若回來的早,無星可觀,便聽大父說籌算。
偶爾也會下雨,雨水打在馬車頂上,貞儀聽大父說著話,有時便靠著橘子睡去了,夢裡全是橘子的呼嚕聲。待聞得狗吠,貞儀朦朧醒來,即知到家了。
每每踏入家中小院,必先聞見飯香。
進門時,背著書篋的貞儀總要先喊一聲:「大母,我們回來了!」
秋季很快過去,待得冬月,大雪埋了路,貞儀便不去上課也不再去將軍府,只在家中讀書逗貓做些女紅。
臘月初八這日,金陵來了信。
信是九月里送出的,但吉林冬日路難行,輾轉近百日才送到王者輔手中。
信中有一則好消息,也有一則不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