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儀在吉林的日子也慢慢有了秩序,每日晨早去私塾上課,午後在家中自學一個時辰,之後多與陳凝田和附近的孩子一同玩鬧或幫著盧媽媽做些針線,待到晚間,大父會指點糾正功課,用罷晚食後,還可以坐在院子裡觀星。
貞儀從很小時,便展現了對頭頂這片天穹的濃厚興趣。
貞儀之所以格外刻苦學習籌算,不單是因為喜好,更因大父曾說過的那句——算之一學,可溯世間萬物真理本相。
大父還說,想要看懂這片星河,最終也離不開籌算:「先治律歷,以籌算為本,天文為驗——非精通籌算者,不敢妄言天文。」
於是貞儀謹記:天文、曆法,皆與籌算緊密聯繫著。
季節輪換,物轉星移,貞儀跟著祖父觀星,待到了冬季時,便也認全了東西南北方二十八宿。
蹭師學藝的橘子,也有頗多心得:夜裡的天上有一個月亮和許多星星,月亮很少,星星很多,月亮很大,星星很小。
此一年冬,是貞儀在吉林度過的第一個冬季,也是貞儀有生以來經歷的最熱鬧的一個冬季。
這場熱鬧冬日,要從橘子晨早起身,踏出屋門,突然一爪踩空,離奇消失開始說起。
吉林的雪太大了。
橘子栽進雪窩裡,不見貓影,只撲騰出一陣陣雪霧。
貞儀去救橘子,也撲進了積雪中。
王者輔哎喲一聲,蹚進雪裡,一手一個,將一人一貓從雪裡薅了出來。
王錫琛和董老太太聞聲而來,廊下一時笑聲不斷。
季五和王錫琛的小廝一同鏟院子裡的雪,卓媽媽熬了一大鍋熱騰騰黏糊糊的碴子粥。
接下來的日子裡,貞儀無法再去上課,王者輔也不再出門去授課,一家人呆在家裡,圍著熱炕,燒著暖爐,煮著棗茶,說著家常。
屋外還在下雪,貞儀窩在暖炕上讀書,偶爾被暖意熏得犯困,半睡半醒間,聽著橘子呼嚕嚕的聲音,還有大父大母和父親以及卓媽媽的說話聲,夢中便也是安寧的。
待雪停,外頭被蹚出了路來,貞儀抱著橘子出去看霧凇,一人一貓都瞪大眼睛,無比驚嘆。
年節很快到了。
冰天雪地里炸起炮竹聲,孩童們穿著厚實到笨重的棉衣棉帽,提著紙糊燈籠,追逐嬉戲,唱著童謠。
橘子討厭炮竹聲,藏進草垛里,卻見那條黃狗也瑟瑟發抖藏在此處,橘子本想與黃狗共享寶地,不料狗子朝橘子齜牙,橘子抬爪照著狗臉就是一拳,黃狗再次哭嚎著逃走了,另尋了座草垛來藏。
一群孩童唱唱跳跳打著燈籠路過,一個大孩子對一個七八歲的小女童說:「蓉蓉,你的燈籠下面有雞屎!」
名喚蓉蓉的孩子「啊」了一聲連忙將燈籠倒過來看,心愛的燈籠立刻就被燒了個大窟窿,蓉蓉哭了起來,那個大孩子哈哈大笑。
橘子一爪子拍在那個大孩子的燈籠上,火油一歪,大孩子的燈籠也被燒了個窟窿,大家便又笑話起他來。
大孩子脾氣不好,被人圍著笑話臉上掛不住,將燈籠一摔,氣得重哼一聲跑走了。
橘子見識了「人心險惡」,也顧不上再藏了,忙去尋貞儀,它得保護好貞儀的燈籠。
貞儀也有一隻很漂亮的燈籠,雖不比在金陵那些絢爛多彩的花燈來得精緻,卻是王者輔親手糊的,細竹條扎出圓滾滾的輪廓,又在上頭描畫了一隻活靈活現的大肥貓——橘子並不覺得那是它,它又沒有那麼胖。
這個除夕夜,橘子擔起了護燈神官之職,跟著貞儀跑來跑去,一直到交子時分,桃兒來喊貞儀回去吃餃子。
初一,陳家人前來相邀,王家人帶上備好的年禮登門。
貞儀得了陳家長輩給的壓歲錢,拜年拜到卜老夫人時,表情動作異常端正,倒是讓卜老夫人忍俊不禁,露出一點笑意。
貞儀一整日都呆在陳家,陳凝田歡喜得很,今日她總算不必再等貞儀做完功課才能一起玩兒了。
用罷熱鬧的晚食,長輩們坐在屋內說話,陳凝田和貞儀跟著陳家其他大孩子們提著燈籠出了門去沿冰。
冰河上結著厚厚的冰,很多孩子在上面跑鬧。
橘子試著伸出一隻前爪踩了踩,不禁稱奇——這冰結得,比貓的命還硬。
貞儀年前做女紅時,給橘子做了一件小襖四隻棉鞋,針腳走線不太嚴整,但橘子很喜歡,一整套全是碎花料子,暖和又喜慶。
陳凝田拉著貞儀坐上狗爬犁,兩條四肢粗壯的厚毛大狗在冰面上狂奔著,貞儀又害怕又新奇又興奮,心跳得極快,緊緊抓著手中粗麻繩,待跑了一圈下來,稍稍習慣了,才敢跟著陳凝田一起放聲大笑。
有孩子拿小石頭和玉米棒芯子砸在冰面上,比誰扔出去的東西滑得更遠,石頭摩擦著冰面發出清脆嗡鳴回音,叫好聲大笑聲此起彼伏。
還有人在冰上拿著小鞭打陀羅,呼呼轉動著的陀羅吸引了橘子的注意,橘子轉著圈兒跟著那陀羅盯著瞧。
貞儀遇到了好些私塾里的同窗,那些滿人小姑娘個個開朗外放,拉著拖著貞儀在冰上滑行,陳凝田「救」出貞儀,一群女孩子們嬉鬧奔跑追逐。
貞儀邊跑邊回頭看,一個沒留神,被一道迎面疾奔而來、同樣只顧著往回看的身影生生撞飛了出去。
「德卿!」陳凝田大喊一聲,大家趕忙都斂起瘋玩笑意,跑著圍上來。
撞到貞儀的是一個少年,約十三四歲,貂帽錦衣鹿皮靴,腰間纏著鞭子,大半張臉被帽子擋住,只露出一雙漆黑有神的眼睛。
他反應過來,第一時間要去扶被自己撞倒的人,但被陳凝田搶先了一步,又見一隻穿著花襖的大貓沖了過來,擋在中間。
少年唯有問:「喂!你沒摔到哪裡吧!」
被陳凝田等同窗扶起來的貞儀搖了搖頭,這個季節的孩子都穿了一層又一層,冰面上玩鬧嬉戲摔倒乃是尋常,只是那少年人跑得實在太快,力氣實在太大。
被一群女孩子拿責怪的眼神盯著,那少年感到侷促丟人,一腳踢向跟上來的另一名胖少年:「讓你追!害小爺我撞到人了!」
胖少年顯然有些懼他,趕忙代他向貞儀賠禮。
這時,有人跑過來喊:「小將軍,你家中有下人來催了!」
「來了!」那少年應一聲,轉身快步離開,胖少年也趕忙跟去了。
「幸而沒摔出好歹來,否則定要去找阿魯將軍告狀,讓阿魯將軍罰他!」陳凝田朝著那少年的背影不滿地說了一句,又與貞儀說明他的身份,他的父親是一位蒙古族將軍,出身博爾濟吉特氏。
大清朝廷對邊境遊牧為生的滿族和蒙古族人雖有官職任命權,但這些貴族勢力大多有自己歸屬的部落和軍隊,和朝廷維持著聽調不聽宣的關係,朝廷也在一定程度上默認他們子承父業,故而大家喊那少年為小將軍。
貞儀未曾受傷,便也沒多作探問,很快便遺忘了此事。
同窗之間相互邀請結伴,貞儀一整個年節直到十五上元節都在和好友們瘋玩,這是在金陵從未有過的。
而過了十五,便要收心準備上課了。
玩有玩的樂趣,學也有學的安穩,貞儀只覺如今哪裡都好,除了晚間睡覺時總是想念阿娘和春兒,每當這時,貞儀便會抱住軟乎乎毛茸茸的橘子紓解想念之情。
一次,貞儀臨睡前朦朧囈語:「若是阿娘也能來吉林就好了……」
橘子卻覺得無法可想,若楊瑾娘果真來了,瞧見貞儀「瘋」成這般模樣,只怕要嚇得魂兒也丟了,眼淚也要哭幹了,連夜綁也要將貞儀綁回金陵去。
出了二月,金陵傳來家書,送來了一個好消息。
王介去年過了院試,年僅十五便中了秀才。
王錫琛大喜,激動含淚:「父親,母親……咱們王家又有盼頭生機了!」
王介今年十六,下半年便可以去考秋闈,一旦中舉,那就當真是少年舉人前途不可限量……王錫琛設想著,兩行熱淚就淌了出來。
貞儀下學回來,聽聞此事,也很為二哥哥高興。
王錫琛也準備回金陵了,他多年屢試不中,今年本已淡了心思,此時卻又重燃鬥志——試想一下,若是叔侄二人一同中舉,那又將是何等佳話榮光?
想到這裡,王錫琛目光炯炯,他要回金陵再考一場!
動身前,王錫琛儘量周全地為父母安排好諸事,思來想去,只一事無法放心,待他走後,除了父親,便只剩下母親她們這些女眷,季五隻忙於農事無法照應家中,總歸是缺了個可以外出走動做雜活的……
王錫琛想了又想,決定將自己的小廝奇生留下。
卓媽媽:「二爺身邊怎能沒書童侍奉,是會叫人笑話的……」
「往年倒是處處體面,又有何用。」王錫琛做下了決定:「如若能夠中舉,便比什麼排場都體面了。」
王錫琛注重體面,但更看重孝道。
奇生被留下,心間不舍二爺,送行時行了大禮:「待二爺中了舉,來日小人回金陵,再為二爺侍奉筆墨!」
王錫琛點頭交待他照料好此處,又與女兒道:「貞兒也要代為父好好侍奉你大母,這是頭等大事,遠比你讀書玩耍來得緊要,可記下了?」
王錫琛本想帶女兒一同回金陵,但老兩口沒開這個口,而他如今一走,若只留兩個老人在此處卻也太過淒清……也罷,暫且等他考完秋闈,再作之後計議。
貞儀應下父親的話,也再三託了父親回到金陵見到阿娘後,得閒時記得寫一封信來吉林,寫一封長長的信,多多說一說阿娘的近況,還有趙媽媽和春兒的,以及大姐姐的。
看著已經十二歲的女兒,王錫琛心中也生出兩分暖意與不舍,點頭道了「好」,輕輕摸了摸女兒的腦袋,這才又向父母親深深施禮,拜別而去。
橘子蹲坐在貞儀腳邊,目送著王錫琛上了牛車,隱入青青阡陌小道間。
王錫琛要乘牛車去州縣改賃車馬,他一人行路更加輕便,至多一月便可以回到金陵。
父親走後,貞儀閒時便會算一算父親該到何處了。
待算到立夏日,貞儀晨早翻開月令集解,猜測著與橘子說:「阿爹應當已經回到家中,見到阿娘了……」
貞儀說話時,坐在小凳上,桃兒正為她梳發。
頭髮梳好後,貞儀起身,伸手摸了摸一旁椅中的橘子:「橘子,我要去私塾了。」
橘子「喵」了一聲,漫不經心地睜眼,卻忽然有點恍惚。
除去了厚重的棉衣,換上了輕盈裙衫,貞儀看起來好像突然長大了許多。
貞儀的頭髮很好,黑亮稠密,一半梳上去挽作雙髻,一半留下分作兩股結成了兩條辮子,拿紅繩繫著,垂在肩頭。細碎額發之下可見額頭飽滿光潔,大眼睛烏亮澄明,笑時露出兩顆虎牙與梨渦,整個人靈氣又明亮。
小窗大開著,飄來花草清香,橘子眼中的女孩和窗外的景色一樣清新蓬勃。
天地在立夏,貞儀也在立夏生發。
橘子欣慰地眯了眯眼睛,吾家有女初長成,看,它將貞儀養得很好吧。
十二歲正是長個子的時候,卓媽媽近日得了老太太的交待,專心在家中替貞儀多納幾雙新鞋。
卓媽媽坐在窗內,看季五弓著腰赤著腳在院中收拾農具,想了想,便順手給季五也做了一雙。
季五拿到乾淨的嶄新布鞋,先是愣住,而後高興地向卓媽媽連連作揖,啊啊呀呀地比著手語。
卓媽媽不禁笑了,她也看不太懂,擺手對季五說:「沒什麼的,忙去罷!」
季五點點頭,愛惜地將新鞋抱在懷裡,走了幾步,又回頭感激地向卓媽媽點頭。
這一日,縣上一位官家太太,請董老太太前去作客說話。
桃兒將貞儀送去私塾後,便陪著老太太過去了。
這一年來,董老太太將人情往來經營得很好。方圓七八十里內,提起王家人,沒有不稱讚的。
桃兒晨早便與貞儀說過,午時或趕不上去接貞儀,讓貞儀可以在陳家多留一個時辰等她去接。
桃兒沒能按時來接,但有依舊守時的橘子。
回家的路貞儀也獨自走過許多回了,陳凝田近日染了風寒,貞儀未曾去打攪好友養病,背起書篋,帶著橘子回家去。
春夏交替時的微風正好,貞儀和橘子說著話,一路回到家中,推開虛掩著的院門,卻見家中空無一人。
貞儀去廚房尋卓媽媽,見廚房裡的鍋灶還熱著,便下意識地以為卓媽媽端著碗串門去了。
貞儀放下書篋,又想著,飯既然烹好了,怎也未見季五回來吃飯?還在田裡做活嗎?
立夏時忙於除草,季五每日不用早食便早早下地,只等午飯。
貞儀想了想,便去了屋後田頭。
剛喝罷水的橘子也跟了過去,卻很快發現了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