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驚蟄(三)

  貞儀被母親抓著手腕離開了書屋,一路上貞儀都沒敢說話,王元小聲說:「瞧,二妹妹被嚇得大氣兒也不敢喘了……」

  詹枚看過去,隱約覺得貞儀似乎是在走神……大約是還未能將腦子裡的數字們給攆出去罷?

  當事人貞儀不曾說話,橘子倒是喵喵嗚嗚說了一路,好似貞儀的辯護律師。

  貞儀被帶去了祖父祖母處,兩位老人擔心孫女,尚未能安歇。

  楊瑾娘含著淚,將貞儀所為說了一通,讓她向大父大母賠罪,說她不該讓二老這般操心。

  貞儀便跪了下去,向上首端正地行禮。

  王者輔自然不會因此怪罪孫女,他只是問貞儀:「同祖父說說,為何想學歷算?」

  小小的女孩子跪在那裡,不假思索地答:「喜歡。」

  「哦?」王者輔:「那為何會喜歡這般枯燥晦澀之物呢?」

  「大父,貞儀不覺枯燥。」女孩子的頭髮被風吹得有些蓬亂,大大的眼睛認真無邪:「貞儀覺得此中神妙無窮。」

  貞儀三歲開蒙,至今已四年,她總有許多問題要問,但真正能給她答案的人很少。

  她喜歡文字詩詞,此時雖然還表述不清緣故,但之後她漸長大,便知自己喜歡的是其中的道理,風光,情懷,文明,以及它的可抒發性。

  而歷算不同,它是冰涼的,公正的,恆常的,沒有任何外力、情緒能夠改變它的答案。它不供人抒發,它就在那裡,由人去探索,運用。

  貞儀便是被這份絕對恆常的公正所吸引,只是七歲的年紀還太過稚幼,尚無法清楚地剖析出這份心情。

  貞儀起此意的源頭,與半月前的上元節隨園燈會有關。

  那晚,貞儀曾目睹一眾文人墨客圍聚於月下天井旁,在庭院最中央豎起了一根長約五寸的木尺,待到子時一刻,根據觀測月影移動長短,來判斷今年的旱澇情況。

  這是上元節的習俗之一,謂之「驗水錶」。

  女眷們也去瞧了熱鬧,貞儀聽母親說,那是在卜測天意,向上天求問今年的降雨。

  天意也可以被卜測嗎?

  回去的路上,貞儀問祖父。

  祖父告訴她,這就要說到天象和算學了。

  之後,貞儀便央著要學算學,王者輔便也依從教授,但直到此時,聞聽「神妙無窮」四字,他才正視此事。

  王者輔從椅中站起,神情驚喜動容:「……好一個妙無窮!確然!」

  「算之一學,可溯世間萬物真理本相!」

  老人將小小的女孩子從地上拉起來,眼中的喜愛更勝從前百千倍,仿佛看到了自己本已不抱希望的傳承之道,末了喟嘆出聲:「我們德卿,果然是好孩子啊!」

  見貞儀被肯定,橘子欣慰之餘,又有些小小遺憾,若在現代,它一定給貞儀報上十個八個補習班,讓她學個夠。

  王者輔頗有幾分鄭重地說,他要教貞儀學習歷算。

  王錫瑞便提議,讓王元和王介也一同學習,還有客居的詹枚——詹枚是來金陵遊學的,兩家本為世交,詹父很希望兒子能夠得到王者輔的指點。

  詹枚還在因為那句「神妙無窮」而出神,王元已被這飛來橫禍砸得眼前一陣發黑。

  ——分明審得是二妹妹,怎麼處刑的卻成了他?恕他直言,這些聰明人能不能自己單獨一個世道?倒是別來牽連他們這些廢物啊嗚嗚嗚!

  楊瑾娘不明狀況,愈發忐忑,但她不敢質疑反對公公的決定,只能試著詢問弟妹。

  三太太寬慰她,不妨礙什麼,只當是提前學做帳了,女子若要打理中饋,總要會看帳本的。

  楊瑾娘如此才算安心,平復了心情之後,不禁後悔自己在書屋中對女兒動怒之舉。

  回到院中後,貞儀已經很累了,洗澡時,趴在小浴桶邊緣處便睡著了。

  春兒笑著戳了戳貞儀圓嘟嘟的臉頰,將貞儀抱出來,擦乾身體,穿上軟和的中衣,塞進被窩裡。

  貞儀抱著被子呼呼大睡,橘子躺在她身邊,也四仰八叉露出毛絨絨的肚子也睡得十分放肆——做鎮紙也是個力氣活來著。

  楊瑾娘和丈夫坐在床邊,看著女兒的睡顏,幾分心軟,幾分自責,低聲哽咽道:「今日在書屋裡,我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中了什麼邪風一般,也不知嚇著她沒有……」

  「看這模樣哪裡就是嚇著了。」王錫琛寬慰妻子一番,看著女兒,慢慢地道:「我還是第一次見父親這樣誇讚喜愛哪個孩子,若儀兒是個男子,定比我這個做父親的強百倍……」

  楊瑾娘垂首拭淚,聲音低微:「是我這肚子不爭氣……」

  「瑾娘,我豈是這個意思?」王錫琛笑嘆一口氣,替妻子擦眼淚:「況且你我總歸還會再有孩子的……」

  他將妻子攬入懷中:「儀兒聰明好學不是壞事,日後恰可以讓她來管教傳授幼弟……」

  楊瑾娘臉色微紅,心間卻突然莫名大定,仿佛終於為女兒的好學尋到了一個「正經體面」的用場。

  聽夫妻二人低語私房話,橘子覺得多少有些冒昧了,身子一翻,面向里側,雙腿伸過頭頂,雙手抱住雙腿,貓頭低埋,將自己蜷縮起來,繼續睡覺。

  貞儀學習歷算引起的風波,在這個驚蟄節氣中就此平息下來。

  驚蟄宜避寒就暖,讀書之餘,老爺子偶爾帶著孩子們在德風亭邊曬太陽,有時也會打一套太極,橘子也跟著學了幾招,打算回頭找個狸貓來實戰一下。

  這一日,貞儀吃多了不克化,有些腹痛,王錫琛給女兒開了方子煎藥,又另外拿白蘿蔔和紅棗及山楂熬了水給女兒喝。

  這水喝起來倒也有股清甜,貞儀便往小几上的小木碗中舀了幾勺。

  橘子輕盈地跳上去,舔了兩口,也很喜歡,埋頭認真喝起來。

  王錫琛喜煮湯水來代替茶飲,一年四季乃至每個節氣所煮之物都不相同,聽父親叮囑飲食冷暖,貞儀乖巧坐在椅中,便問:「阿爹,為何人在不同的節氣中,要吃不同的東西?」

  「你常看七十二物候集解,當知天地萬物四季變化之道,殊不知人也是萬物之一,自也在這變化之內。人之髮膚骨骼經絡亦會隨節氣變化,只是不比草木榮枯那般分明,故不易被察覺而已。」

  王錫琛談到這個總是很有興致:「以飲食作息順應天時變化,方為康健之道。」

  橘子覺著錫琛若在現代,說不得便能做個養生博主。

  上回橘子拉肚子,在這沒有寵物醫療的大清朝,橘子本已想好要死哪兒了,卻不料被王錫琛兩副藥救了回來。

  那時,橘子便喵喵建議過——聽貓的,改行做個郎中吧,別考科舉了,沒出路。

  喝罷蘿蔔煮水的橘子甩了甩爪子,端坐小几上,舔起毛髮。

  貞儀好奇地問橘子,為何每次喝罷水都要抖一抖爪子,分明也不曾沾上水呀。

  橘子「喵」一聲,繼續梳洗——這個問題,它也沒法回答,就是想抖上那麼幾抖,貓做事哪有事事都有原因的?若有,那便不是貓了。

  貞儀病好後,隱約覺得家中的氣氛似乎有些變化。

  父親和大伯父總是愁眉低語,家中總是來一些著長衫的人,他們和大父揖禮作別時,多會搖頭嘆上一口氣。

  不過大父還和以往一樣,一次送走了客人後,他回到書屋內,笑著和孩子們說,待到三日後,要帶他們去看龍。

  光明正大躺在書案上的橘子,對此言不屑一顧。

  王者輔又補充著說——不是紙糊的龍,而是天上的龍。

  橘子眼睛一圓,抬起頭來——在哪兒?現在就帶它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