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當日,天色晴明。
故宮博物院裡,有一女一男兩位工作人員在館院中取景,年輕的男人脖子裡掛著只相機,此時將鏡頭對準了牆角處的一叢鵝黃色迎春花。
一連拍了幾張後,男人調出相機里的原圖回看,讓女工作人員看了一遍。
女工作人員年長些,定睛瞧了瞧,笑著說:「小李這拍照技術可以啊,你們年輕人可比我們專業多了!」
「那是咱館裡維護得好,隨手一拍都是大片兒!」
二人說笑著,繼續往前取景,女工作人員指著朱牆下的一株新發的黃臘梅,笑說著:「給這棵梅樹也拍一張……回頭咱們每個節氣都在館內拍一回,把這一年的景都留下來。」
「那敢情好,等到了年終,咱們還能出個故宮二十四節氣圖鑑!」
「這個好!」女工作人員笑著點頭,說著,伸手又往旁邊一指:「小李,來,給咱橘子也拍一張!」
年輕人拿著相機走近了些。
橘子是故宮博物館裡的一隻貓,顧名思義,它是只大橘貓。
這隻橘貓是只橘白,唯腹部和四爪雪白,這種花色組合,也被稱之為「金被銀床」。
橘子今年已經八歲了,從它有記憶起,它就在故宮博物院裡了。
這些年來,橘子憑藉著專業的捕鼠能力,以及出色的食量和體重,在故宮博物院一眾貓貓大隊中,常年占據著不可撼動的地位。
又因外表很受遊客們喜歡,橘子除了捕鼠之外,便還兼職打著另一份工:接受遊客們的撫摸擼毛。
因此,橘子對自己的定位是一隻成熟老練的編制貓,說得再威風些,那就是故宮帶爪護衛,且得是一等護衛。
作為一隻老練的編制貓,在鏡頭對準自己時,走在石欄上的橘子護衛便適時地伸出兩隻雪白前爪,壓低前半身,做了個標準的大貓伸展,盡顯優雅本色。
兩位工作人員離開後,橘子揣起前爪,臥在石欄上曬著太陽打起盹兒來。
「立春之後,天氣就一日日暖起來了……你們看,這樹也發芽了!」
「誒,說到立春,你們知道江蕙嗎?」
聽著遊客們的說話聲,橘子依舊愜意地眯著眼睛。
這群遊客有七八個人,男女都有,看年紀穿著像是大學生。
「江蕙?哪個系的?」
「什麼呀,我說的是清朝道光年間的一位女科學家……」一個穿著牛油果綠羽絨服的女孩子說:「她研究天文星象,按照二十四節氣繪製了二十四幅星圖,刊刻出版了《心香閣考定二十四節氣中星圖》,可厲害了。」
「清朝女科學家呀……」另一個女孩子說:「那我也知道一個,更早些的,也是研究了天文數學的,叫王貞儀!你們聽過沒有?」
「這個倒是聽過……」一個戴著黑色針織帽的高大男生刷著手機,隨口搭話道:「但我在網上聽人家說,這個王貞儀很有可能是虛構的,誰知道真假呢。」
幾個人因為這個話題討論爭執起來,橘子閉著眼睛打了個呵欠,是啊,誰知道真假呢。
中國的歷史這麼長,裡頭得裝著多少人啊,只怕比它每年掉的貓毛加一起還要多呢。
那群大學生說著話走遠了,橘子剛想換個姿勢繼續睡時,耳朵一動,一回頭,只見一隻大狸花走了過來。
橘子一個彈坐起身,弓起背,耳朵壓低,朝著那花臂大狸花嗚嗚哇哇罵罵咧咧。
大狸花一個起跳,四爪輕盈地落在石欄上,迎面朝橘子走來,嘴巴里也不算禮貌。
這隻大狸花是上個月剛來的新貓,來歷不詳,但作風霸道。
自打來了館裡,它和橘子已經掐了十多回架。
除了爭奪地位之外,讓橘子更加耿耿於懷的是,自打這大狸貓來了後,後殿裡的三花都不愛搭理自己了。
正所謂仇敵見面,分外眼紅。
二貓梗著脖子隔空對罵了幾十個來回後,橘子怒氣蹭蹭上漲。
這外來的大狸花,罵貓的花樣又新又髒,橘子一個忍不住,率先揮出貓拳。
隨著橘子出招,兩隻貓忽然像是磁鐵吸在了一起似得,速度奇快地抱掐在一起,咬脖子,蹬腰子,全都用上了。
兩貓哇哇叫著,一撮撮貓毛滿天飛舞。
打鬥間,橘子一個腳滑,仰面往後摔了下去。
橘子在空中快速虛蹬了幾下,試圖翻轉身形,來一個漂亮的貓貓翻轉落地,以此挽回尊嚴,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這處石欄不算太高,按說摔下去也不過眨眼的事,但橘子覺得自己下落的時間異常之久。
「啪嘰——!」
終於,它落在了地上。
四腳朝天的橘子一個翻身,但……沒翻動。
它再使勁兒一翻,總算滾了一圈,動作卻是從未有過的笨拙。
【——喵嗚?】
橘子疑惑地叫了一聲,忽然被嚇了一跳,拿兩隻前爪捂住自己的喉嚨——這貓娃子音是哪裡來的?
下一刻,它將兩隻前爪伸出,貓爪大大張開,立刻瞪圓了眼睛——這小爪子又是誰的,它那山竹一般大的拳頭呢?
橘子開始向四周看去,白牆小廊青筒瓦,青磚松景四方院,是個很陌生的地方。
橘子茫然間,忽聽小院正房裡,傳出一聲接著一聲悽厲的叫。
橘子被這聲音吸引,立刻拔腿跑去。
它現在的身體太小,像是一隻剛滿月的貓崽,說是跑,卻也慢吞吞的。
橘子來到那間正房外,只見一個身穿醬色市布長衫,腦後梳著大辮子的年輕男人正焦急地走來走去,口中不時念著什麼:「救苦救難觀音娘娘……至聖先師在上,還請多多保佑……」
橘子盯著男人垂在身後的大辮子瞧了瞧。
這時,那間房內忽然傳出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聲。
很快,一個腦後挽髻的婆子走了出來,口中笑說著:「生了生了!」
男人趕緊上前去:「生了?是男孩還是女孩!」
「恭喜您了,是個明珠!」
男人臉上的期待之色落空,肩膀無聲垂了垂,低嘆道:「是個弄瓦的。」
時下生男稱為弄璋,生女則為弄瓦。
接生婆看在眼裡,笑著說:「王二爺您和二奶奶都還年輕著,這不過是頭一胎,弄璋弄瓦那都是喜事!且今兒又是立春這樣的好日子,立春立春,日日更新,您的子孫福氣且在後頭哩!」
男人這才擠出一個笑來,對接生婆揖了揖手:「借您吉言,有勞了。」
這時,一個僕婦從屋裡走了出來,對男人福了福身。
男人忙問:「趙媽媽,瑾娘可好?」
僕婦點頭,一臉喜意地道:「二奶奶讓二爺您給小姐取個名兒!」
男人沉吟片刻,想了想。
他很看重這頭一個孩子,原是準備了不少名字的,但大多是男孩名,妻子有孕後,每每逢人見了肚子,都說必是男胎……
男人在心底嘆口氣,到底收起了那一縷失落,開口道:「便叫貞儀吧。」
這是他唯一準備的女孩名字。
橘子腮邊的鬍鬚動了動,剛想跟進去看一看那被取名為貞儀的小娃娃時,忽覺脖子一緊,四爪騰空離地。
一隻橘色大貓將它叼起,快步離開了這裡。
橘子四隻爪子在空中抓著,直到被大貓重新丟到地上。
橘子剛要說話,卻被大貓摟到懷裡,強行替它舔舐打理毛髮。
橘子想要掙扎,被大貓吼了一聲。
感受著這來自媽媽的血脈壓制,橘子被迫接受了這場形象打理。
大貓舔舐著橘子的腦袋,橘子只覺天靈蓋都要被掀開了,眼皮也被拉扯得吊了起來,它不由喵道:【媽,輕點。】
大貓沒理會,直到將橘子打理得乾乾淨淨,這才滿意地停下。
煥然一新的橘子蹲坐在大貓面前,仰著腦袋,終於有機會問:【這裡是哪裡?】
大貓躺臥下去,抬了下尾巴又落下,懶散喵了一聲:【這裡就是這裡啊。】
橘子又問:【今年是哪一年?】
大貓:【今年就是今年啊。】
橘子發愁地沉默了,它就知道,並不是每一隻貓,都像它這樣有文化的。
大貓甩著尾巴:【小孩子問題太多了呀。】
橘子坐得更直了些,昂頭挺胸:【叫我橘子!】
大貓扭過頭,看向身後,有些為難:【你叫橘子,那它們叫個啥好?】
橘子看去,只見又有三隻小橘子走了過來,張著嘴巴喵喵叫著。
大貓原本沒想給孩子取名的,隨便養養算了,但經橘子這麼一提,它也來了興致。
於是,橘子成了大橘子,並且多了三個叫做二橘子、三橘子、小盤子的弟弟妹妹。
橘子迷惑——小盤子是什麼東西?
大貓眯著眼睛解釋:【正好拿來裝你們仨呀,這裡是一戶讀書人家,你們作為家生子,也要講究些的啊。】
一隻盤子,裝三個橘子,多講究呀。
橘子無言以對。
它被那三隻只會嗷嗷叫媽喊餓的小奶貓吵得想要捂住耳朵,剛要轉身跑開,又被大貓一爪子摟了回來,並一把按在懷裡,強行餵奶。
橘子憑藉自己的能力,花了十來日的時間,總算弄清了那兩個問題。
這裡,是金陵。
這一年,是大清乾隆三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