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寸步不讓
將走出肥池府城兩日，呼嘯的冷寒風虐得人骨頭生疼，冰冷的雪花紛繁落下，絲毫沒有肥池府城時的頹勢，遠處的樹木被大風吹得東倒西歪，樹幹上鋪滿厚厚的積雪。
周旁的土房幾乎淹沒在雪裡，寬大的官道上行人稀疏，腳踩在雪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仿佛是寒冬的哀鳴。
頂著寒風凜冽中的大雪跋涉了五六日，柳青草一行人終於臨近北蕪府城的城門。
城門口流民有，但卻不如別的幾個府城人多，守城的人不是衙役，而是穿戴甲冑的士兵，他們面呈菜色，骨瘦如柴，厚重的甲冑架在身上，似是在遭受鐵胄酷刑，讓他們身體都不自覺的沉下去幾分。
柳青草的馬車，和後方一長串的雪橇板，一出現便引起了周遭流民的矚目。
柳蕭站在最後的雪橇板上，目光凌厲的掃過下方流民。
柳蕭六人一路走來見多了流民，對於流民的應對也是很有一套。
柳青草下了馬車，走到城門看守前，朝著士兵點點頭，唇邊展開一抹笑容，溫聲打聽，「叨教大哥，入城多少銀錢一人？」
士兵嚴肅的目光落在柳青草臉上，氣勢頓時鬆軟幾分，他平靜回答，「十個銅板一人」
柳青草袖中捏著錢袋得手緊了緊，又將錢袋收回了空間。
「再叨教大哥，為何這裡的入城銀錢會比其他府城低這般多？」
士兵謹慎的打量柳青草一眼，氣息陡然一沉，輕蔑地輕哼一聲，怒目睜眼喝聲，「將軍心善，不願與那些狗官同流合污。」
柳青草笑容不減，從容錯開身子，對守城士兵面不改色道，「小女子姓柳，從青州府城而來，聽聞北地將士缺衣少食，故帶著三萬斤糧衣趕來，還望大哥轉告一聲楊將軍。」
話落，柳青草從袖口拿出七十個銅板遞了過去，守城士兵沒有接，只把目光看向柳青草身後的雪橇板，激動道，「柳姑娘稍等，我這就去轉告將軍。」
說罷，守城士兵已經拔開腿跑開。
另一名士兵填補上來，將柳青草手裡的銀錢接過放進盒子裡，面帶著有些憨實的笑容側開身子，「柳姑娘，將軍一會兒便到，請先入城稍等片刻。」
柳青草點點頭，朝柳蕭六人揮揮手，隨後上了馬車跟隨士兵往城裡走去。
入城，一眼便能瞧見城中士兵鏟雪掃雪，街道上打掃很乾淨，大多店鋪大開，行人不少，路過糧鋪，光亮的木質門板掛著「售罄」木牌。
經過糧鋪，再往前行走了三十米，士兵停了腳步等在馬車旁。
柳青草掀開馬車帘子下來，看了一眼士兵住腳的地方。
「軍巷？」
「柳姑娘，這是咱們守城士兵晚上寢息的地方，城裡很安全，姑娘別擔心。」
柳青草點點頭，笑了笑從馬車上提了一個不大的袋子出來，「我這有一小袋乾糧，你拿著跟那些大哥先吃些墊墊肚子。」
守城士兵看著柳青草手裡的布袋子，不自覺的吞咽口水，眼眶通紅卻沒接過手來。
「多謝柳姑娘好心，我們不能擅自收受百姓糧食。」守城士兵眼睛看著布袋，一字一句拒絕，像是在忍受什麼，這讓他感到十分痛苦。
柳青草不解，怎麼東西都送至眼前了，這人都不收？
「拿著吧，這大雪天吃點東西身子暖和。」
柳青草勸了勸，守城士兵依舊沒有動作，無法，柳青草只得在他決然的目光中收進馬車，出來時，手裡拿了一壺熱水，她將熱水遞過去，笑吟吟看著他。
「我想你一定是有所顧及才不收下我手裡吃的。」柳青草頓了頓，將手中水壺提上去，一臉篤定，「這一壺熱水你們總該不會違背軍法了吧！」
守城士兵點點頭接過來，心裡長長鬆了一口氣。
「多謝柳姑娘。」
柳青草抿唇笑笑，搖搖頭不說話。
不遠處，一匹有些消瘦的戰馬，背上馱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蹄踏白雪朝軍巷奔來。
接著一陣馬兒歡快的嘶鳴聲響起，一人一馬停在了柳青草面前。
柳青草抬眼看去，這是一個濃眉厲眼的男人，他瘦削的下顎線黑胡密布，身姿挺拔，手持長矛，身披鐵甲，如松柏般屹立在人群之中。
他一頭黑髮束起，即使因飢餓瘦得臉頰凹陷幾分，也依舊散發著威嚴之氣。
柳青草悟了，這人就是她要找的人。
楊靖勇居高臨下看向遠處，幾息後收回目光，在柳青草等待中利落的翻身下馬，緊擰的眉頭看向柳青草那一刻舒展大半。
「小姑娘，你說你從青州府城而來？」
楊靖勇渾厚的嗓音響起，氣勢強如古鐘，殺意遍布周身，雙眼一錯不錯的凝視面前的小姑娘。
柳五緊握腰間軟體，時刻提防著楊靖勇做出傷人動作。
柳青草淡然一笑，輕輕點頭。
她知曉將軍這般做是為何，因此也不生氣。
楊靖勇見柳青草臉上沒有半分氣惱，語氣也不由得溫和幾分，「姑娘可是從千峰鎮而來？」
「楊將軍，民女是從千峰鎮來到北蕪，也是受人之託前來送糧，不知楊將軍可有接到那人的消息？」柳青草一開始便打聽過北地的消息，自然知曉這裡的掌權者是誰。
楊靖勇怔愣一瞬，失笑搖頭，「柳姑娘所說之人我們確實通過信，但是我是不知的。」
「多謝楊將軍告知。」柳青草見他不想提及，很識趣的止了話頭說其他。
「三萬斤糧食，冬衣棉鞋一千套已經送到，楊將軍何時接收呢？」
楊靖勇意外的瞧了一眼柳青草，他沒想到這姑娘說不問就不問。
這事實在是怪不得他，誰讓那人在信里千叮萬囑不能透露了他的身份，不然誰願意欺瞞跋涉大老遠而來的救命恩人哪。
「來人，將這些，這些木車都拉到府里。」楊靖勇招手叫來手下，看著奇奇怪怪的雪橇板，他頓了頓才將這物件給看了個明白。
士兵已經過來有一會兒，早就等著將軍開口，此刻聽到將軍發令，一群人快速行動起來，看向柳青草七人時，唇角帶笑，眼裡都充滿了感激。
等雪橇板都被帶著走在前面，楊靖勇才帶著柳青草走在後方。
「讓柳姑娘費心了。我們這北蕪府城雖然比其他府城安全，但若是讓外面流民知道這裡有糧食，恐怕他們會無所顧忌的衝進來。」
楊靖勇並未用身份壓柳青草一頭，他是誠心誠意感激柳青草的到來，若這般還要以將軍身份示人，實屬不該。
柳五看著楊靖勇沒有傷人的意思，這才漸漸收起壓在腰間的手指。
楊靖勇瞥見柳五的動作，多看了她一眼。
等柳蕭幾人靠近，楊靖勇這才瞭然。
難怪這柳姑娘能在這世道完完整整的到北地，身邊的高手可不比他少啊。
要是能為他所用，與北狄一戰又能多上幾分勝算，只是這人可不是他能帶走就帶走的。
楊靖勇有些可惜，最後只得嘆口氣罷手。
柳青草見他盯著柳蕭幾人看也不說話，目光帶著濃濃的欣賞之意，她眼神閃了閃，才更加明白這當將領的人，眼睛如此毒辣非常。
只是柳蕭六人早已賣身於她，他再想當伯樂，總也不能越過了她去。
於是，柳青草不動聲色地微綻梨渦，調侃道，「楊將軍該不會是連護衛民女回青州府城的人也想留下吧，民女倒也不介意，只是沒了他們六人，下一批糧食也運不過來啊。」
楊靖勇並沒有要強行霸占六人的想法，只有些遺憾他們不能為他所用，可一聽還有糧運來，他那點遺憾可惜頓時都被拋到九霄雲外。
他轉過身，鬍子都因激動一顫一顫起來，他對著柳青草一抱拳，擲地有聲的聲音從他口中傳來，「本將軍替北地將士謝過柳姑娘送糧之恩。」
「楊將軍，這可使不得，民女送這糧食來也是受人之託，將軍要謝還是謝他吧。」
柳青草忙忙退到一旁擺手，她可不敢受這一禮，雖然第一眼看著是個好相處的，但也只是看起來罷了。
她深知人心難測，且知人知面卻不知心，她與他才見一面，他官階如此，她何來勇氣受他一禮。
楊靖勇見柳青草退開，知曉她是個心思伶俐的，也不再讓她為難。
「也罷，柳姑娘心善如此，我也不能讓你吃虧。」
楊靖勇稍作遲凝道，「金銀珠寶已經用處不大，這樣，我許你一個承諾，往後有需要，只要我能做到絕不推辭，柳姑娘以為如何？」
柳青草點點頭。
比起金銀珠寶，她更想要一個靠山，雖然只是一次性，但這也比什麼錢財器物都強。
「民女謝過將軍。」柳青草學著那些大戶人家的婢女朝楊靖勇行身一禮。
楊靖勇哈哈一笑，對柳青草這姑娘又滿意兩分。
「走，回府。」
柳青草跟著楊將軍一路小走，總算是到了府門前。
斑駁的大門，被風雪拍打侵蝕，早已換了顏色，好在足夠結實，並沒有腐爛。
見著將軍居住的地方都這般，想來士兵住的地方也不會太好。
進了門，一片白雪，其間見不著太多樹木，這府倒不小，就是看著蕭條了些，裡邊下人也只有幾人，負責府里的灑掃和平日的生活。
再往裡走，過了院門，楊將軍將他們帶到了膳廳，膳廳很大，擺設了三張大桌，其中一張被一張屏風遮擋，想來是女眷用食的桌子。
「柳姑娘你們一路辛苦，等吃了晌午飯，我立即安排人帶你們去房裡休息。」
「民女謝過楊將軍。」柳青草禮貌一笑，她就知道楊將軍不會多留他們。
「楊將軍，這頓飯就不勞煩您了，民女帶了些小吃食過來，楊將軍賞民女個臉面嘗嘗？」
「哦？柳姑娘說的小吃食我倒有些好奇，不妨拿出來瞧瞧。」楊靖勇笑著讓府里嬤嬤去拿來食盤。
柳青草遞給柳五一個眼神，柳五會意，將手裡包袱放到了桌上，打開包袱，往外一樣一樣的拿東西。
楊將軍看著桌上擺滿不認識的色香味俱全的吃食，口中涎水翻騰，眼珠子憋得通紅。
等柳五將最後一樣放入盤中，柳青草才起身介紹。
「楊將軍，這是饅頭饃片，色澤金黃，味道多樣，最主要的還是雪天不凍。」柳青草拿起一塊扳開成兩半，一半放入碗裡，一半留於手中。
「這饃片有多種吃法，飽腹極快，楊將軍你瞧。」
柳青草接過柳五手裡的水壺，往碗口一傾，升騰熱氣的熱水便從壺口流出，碗中饃片一遇熱水迅速膨脹至兩倍大。
柳青草拿起筷子往裡一攪，熱水和泡發的饃片瞬間混合成一碗麵糊，連香氣都更加濃郁了些。
楊靖勇瞧了這一幕，心裡暗暗激動，這饃片可是行軍打仗的好東西啊。
有了它，也不愁士兵餓了啃又干硬又冰冷的窩窩頭了。
「楊將軍嘗嘗味道如何。」
柳青草將碗輕放到楊將軍桌前，眉眼上翹開口。
楊靖勇自是不會推脫，端起碗連勺子都沒用就仰著頭喝起來。
入口細膩，口感柔軟，獨特的面香味混著油鹽在口中蔓延，讓人回味無窮。
「好，好東西啊。」楊靖勇放下碗，毫不猶豫的誇獎。
「楊將軍再嘗嘗這干饃片。」柳青草見他滿意，又提醒一句。
楊靖勇看著盤裡的饃片，用筷子夾起放入嘴裡，與方才泡開的口感截然不同。
一個細膩柔軟，一個酥脆咸香，兩者不遑多讓。
他甚是喜歡。
「好，一物兩吃，真是個好東西。」楊靖勇再次給予了肯定的評價。
柳青草笑笑，解釋道，「楊將軍，這饃片其實就是饅頭過油鍋里炸透後裹上調料，若條件艱苦，炒麵粉也是可行的。」
楊靖勇聽完茅塞頓開，原來這面還能炒熟沖熱湯喝，又方便又省事，簡直不要太好。
只這一樣東西，就讓他激動不已。
看來這小女娃，不單單是給他們送糧來了。
「行，這法子我讓人記下，回到軍營便讓人炒起來。」
話了，他又目光落在柳青草手裡花花綠綠的碎葉上，這些稀碎的碎渣子怎麼吃，難不成是馬匹草料？
就在他疑惑不解的時候，柳青草抓取一撮放進水壺中，讓一旁的廚娘放在火爐子上燒煮，不一會兒，一股清淡的香味便飄散開來。
許久不曾吃過蔬菜的楊靖勇騰地站起來，幾步來到爐子旁。
他揭開蓋子，清香直撲口鼻，勾得他眯起眼睛。
「楊將軍，此物為菜乾，尋常鄉下百姓平日裡都會將吃不完的新鮮蔬菜曬制儲存，到了冬日便能有菜可吃。」
「只不過尋常百姓家並不會浪費土地種太多蔬菜，因此很少有菜乾大量買賣。
尤其其中豌豆，只青州才有，楊將軍可還滿意？」柳青草從容自若的介紹，說到最後才拿起湯勺盛了一勺進楊靖勇碗裡。
楊靖勇此時還怎麼不明白，這丫頭這是話裡有話啊。
「不錯。」楊靖勇放涼喝了一口，給了個很中肯的評價。
柳青草也不著急，繼續拿起盤子裡的另一物，笑著看向楊靖勇，「這是土豆，煎炒烹炸燉燒烤皆可，即可做菜，又可當主食。」
「楊將軍要不要嘗嘗民女的手藝？」柳青草目光閃動，唇角微微上揚。
楊靖勇被柳青草這一做法氣笑了，他還未見過有人趁著他一籌莫展時，來同他談交易的人。
楊靖勇瞪了柳青草一眼，沒好氣的揮揮手讓她快去。
小半個時辰後，楊靖勇看著桌上的菜傻了眼。
他竟沒想到，一個土豆竟然能變出這麼多花樣，且每一道看起來都不凡。
等柳青草端著最後一盆土豆燉大肉出來，將將看到這一幕，她挑挑眉笑著走過去，若無其事道，「楊將軍這是怎麼了？」
楊靖勇聽到聲音，回過神來，暢然大笑起來，佩服贊道，「柳姑娘真是有一雙巧手，今日算是讓我開了眼了。」
「楊將軍謬讚了，民女也就尋常廚藝，經不得您這般誇獎。」柳青草謙虛一笑，沒有傻得直接承認。
「楊將軍，快些趁熱吃，晚些涼了味兒可就不大好了。」柳青草看著桌下的火籠黯淡下來，不欲多說催促一句。
楊靖勇「嗯」一聲，拿起筷子一一品嘗，每一道都深得他心，尤其是那到土豆燉大肉，吃得他真是滿眼含淚。
若不是長久吃不飽，柳青草怕他傷了身體，提醒他適量，他非得給吃乾淨才甘心。
飯後，楊靖勇沒等柳青草開口，他就將話給擺在了明面上。
「柳姑娘，依你所言，你這土豆實在是不錯的作物，等熬過了這雪災，我會想法籌錢出來買下這土豆給田卒栽種。」
「柳姑娘可不能像剛才那般，沖我要天價啊！」
柳青草抽了抽嘴角，堅持不鬆口，與他細算道，「楊將軍，一斤二十文可不是天價，您可知在青州，這土豆可是要買上二百文一斤，民女要僱人趕到北蕪，這工錢，食宿算下來也不少，民女也是看在楊將軍與那些保家衛國的士兵面上，才忍痛割愛，楊將軍您可不能再討價還價了。」
楊靖勇一噎，一時為難起來。
一斤二十文於他來說確實是高了，朝廷的軍餉要等到明年才能發下來，手下人兜里的銀錢早就送回家裡。
這筆銀錢，該從哪裡來？
楊靖勇一臉愁苦，土豆這物在北地種好了，可是能救不少人命。
現如今，他卻拿不出這麼一筆銀錢來。
實在不行……
楊靖勇咬咬牙，下定決心般看向柳青草，「柳姑娘，這土豆我要了，等冰雪融化，就拉上一批過來，我到時一定補齊銀錢。
我手裡有五十兩銀子，先做定銀。」
柳青草眨眨眼，迷糊了。
她記得，古代將士沒這麼窮吧！？
楊靖勇看出柳青草的疑惑，嘆口氣解釋，「十五年前，我們這些打仗的將士日子確實還不錯，直到先皇病重離去，我們的日子都大不如前，甚至要靠著城裡百姓接濟，唉！」
「……」
柳青草在心裡默默的翻了個白眼，這打仗的將軍竟然跟她打苦情牌，都說在商言商，無利不商。
這感情牌她柳青草會吃嗎！
當然不會！！！
既然無錢，那就自個兒想法子吧，實在不行，她可以給出個主意。
「楊將軍，這些年，百姓日子都苦，你可知道，青州府城石河村就是十年前大災後，流民聚集起來的村子，裡面的村民每天飯都吃不到半飽，連每年朝廷稅前也只能湊個半數，剩下的稅銀全都是鎮衙幫著補交。
也就今年村民種了這土豆，日子才稍好些，可也沒好到哪兒去，大家都指望民女給賣了銀錢回去過個好年。」
柳青草說得眼角垂淚，好不可憐。
一旁的柳蕭六人低著頭不敢抬眼，楊靖勇滿頭黑線，可他哪裡會不知，這眼前小姑娘說的石河村是個什麼處境。
罷了罷了，既然他拿不出這些銀錢，那就帶著府城的百姓一起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