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官場,歡場,明暗規矩

  「呼——」換氣聲,在包廂里此起彼伏。包括韓青在內,所有人,先前幾乎都忘記了呼吸,直到現在,才忽然又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

  打賞,是必須的。

  如此精彩的破陣舞,恐怕在汴梁城裡的官家,都難得一見。若是不讓舞者賺個盆滿缽圓,恐怕體現不出盛唐故地父老鄉親的鑑賞力。

  然而,還沒等大伙兒琢磨清楚,該打賞銅錢多少為好。牡丹閣二樓靠近韓青等人所在包廂的隔壁處,已經響起了一聲粗獷的喝彩聲,「好,跳得好!果然是紅蓮大家,盛名不虛!」

  緊跟著,又是一連串金屬撞擊聲,「噹啷啷——」,不似銅錢落盤般清脆,卻透著出其份量不虛。

  「這——,這,折煞了,折煞了!」龜奴的聲音,也緊跟著響起。先是帶著幾分惶恐,隨後變成了狂喜。「驪山雅居李姓貴客,賜馬蹄金一錠,為紅蓮大家添妝!」

  「好——」周圍的幾個包廂中,喝彩聲再度轟然而起。一半是為了紅蓮大家的舞姿,另外一半兒,卻是為驪山雅居包廂中客人的豪爽。

  「土豪!」饒是韓青在金牛寨收益頗豐,也為李姓客人的出手,暗自驚嘆。

  據他來大宋之後所了解,馬蹄金乃是商號或者官府的標準壓箱物,從不在市面上流通。

  所有馬蹄金,重量都是十兩。每兩黃金在市面上,可折銅錢八千文。而一斤糙米,在市面上如今只能賣一文錢!

  換成二十一世紀的物價,隔壁那位姓李的客人,出手就是一輛中型轎車!哪怕是在做私家偵探的時候,韓青也沒見過幾個大款,如此揮霍。

  很顯然,隔壁客人,是紅蓮大家的鐵桿粉絲。或者,那位客人,乾脆就是牡丹閣今晚特地請來的托!

  正驚詫間,卻看到包廂門被人輕輕推開。緊跟著,一名大腹便便的商人,頂著一頭汗水,朝著呂行延連連作揖。

  而那呂行延,一改先前彌勒佛般模樣。眉頭倒豎,面沉似水。

  他自持身份,不跟那商人說話。自有他麾下一位姓余的幕僚,替他出面呵斥那名商人,不守規矩。

  韓青聽得滿頭霧水,花了一些力氣,才終於弄明白了,原來在宋代,去尋歡作樂,也要講究長幼尊卑。

  今晚自己所在包廂之中,請客的和被邀請的,都是官員,甚至有幾位乃是貨真價實的地方父母官,身份地位絕非一般。

  大夥肯來牡丹閣「與民同樂」,已經是給了牡丹閣的主人和蓮花班老闆偌大面子。

  那牡丹閣和蓮花班的掌柜,即便不清場,也需要暗中叮囑各自麾下的夥計和龜奴,注意把握節奏和分寸,別讓其他看客搶了「貴賓」們的風頭。

  然而,剛才隔壁驪山雅居的客人,出手實在過於豪闊。一下子將龜奴給砸懵了,才讓那龜奴忘記了掌柜的叮囑,立即扯開嗓子,用最大的聲音將賞金數量喊了出來!

  十兩黃金不是小數目。

  今晚整個牡丹閣,恐怕不會有第二位客人,拿出如此龐大的手筆。

  而在場官員,即便個個身家千萬。也得顧忌身份,不能拿真金白銀朝托盤裡亂丟。

  如此,他們又如何,搶回被隔壁土豪奪走的頭籌?!

  「罷了,我等今日,也是便裝出行。沒必要講究過多!」眼看著請客的東主,就要下不了台。右巡使李昇放下茶盞,笑呵呵地向呂行延的幕僚擺手。

  這句話,可是給雙方解了圍。不但呂行延有了台階,前來賠罪的牡丹閣史掌柜,也立刻緩過來一口氣。

  前者故作大度,吩咐自家幕僚不要小題大做。

  後者,則趕緊叫進來十幾個妙齡少女,給眾位貴客斟酒謝罪。末了,還涎著臉低聲補充道:「余長史莫怪小的囉嗦,隔壁驪山雅居那位公子,乃是從長安城一路追著紅蓮大家過來的。好像也是個官身,所以,小的不敢隨便請他走!」

  「官身?」

  「什麼官?」

  「姓甚名誰?他事先可知我等在此?」

  ……

  在場眾人,除了韓青之外,全都是微微一愣。質問的話,紛紛脫口而出。

  大宋官員待遇高,朝廷不禁止官員用公款喝酒狎妓。但是,一位官員擅離職守,從長安追到寧州來給歌姬捧場,就有點太過分了。

  更何況,李昇本人,還頂著一個右巡使的名頭。向皇帝匯報檢舉地方官員的出格行為,乃是他職責所在。

  「他,他自稱是西頭供奉官。具體何職,小的沒敢多問!」史掌柜人老成精,聽出眾官員語氣不對,趕緊想辦法一推二五六。「各位貴客可否需要跟他相識?如果需要,小的這就過去知會他,然後命人將包廂打通。」

  除了韓青和楊旭之外,在場其他官員聞聽此言,立刻笑著搖頭。

  「原來是個小使臣,怪不得出手如此豪闊!」

  「不必了,我等都有公務在身,與他一個閒人沒多少話可說!」

  「也不知道誰家子侄,唉,拿父輩的血汗如此揮霍?」

  「同樣是將門之後,似楊翊麾和韓巡檢這般,文能考入太學上舍,武能上陣廝殺,方是俊傑。歡場上拿馬蹄金砸歌姬,實在有辱父輩英名!」

  「是啊,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最後兩句,卻是專門針對楊旭和韓青而說。弄得韓青兩眼發懵,又花了些功夫,才終於弄清楚了眾人為何繞來繞去,又把話題繞到了自己頭上。

  原來,所謂西班小使臣,並非一個單獨的官職。而是大宋對某一類官職總稱。

  這類官職,通常由都由地方節度使或者封疆大吏的子弟占據,級別從正八到從六不等。不需要任何考試,憑著父輩的功勞和顏面,就能擔任。

  只是如此一來,對於真正在沙場立下赫赫戰功的武將和寒窗苦讀考取功名的書生,未免太不公平。所以,通常西班小使臣,都只拿一份優厚俸祿。不會承擔任何實際差事,甚至坐在家中,就算去汴梁履行了職務。

  呂行延等人都是經過多次科舉考試,才成功魚躍龍門的文官,數落起西班小使臣來,當然不會留任何情面。

  但是,大夥卻不願讓同樣為將門子弟的楊旭和韓青兩個多心,所以才又根據二人的情況,追加了兩句奉承話,以劃清先前攻擊範圍,避免誤傷。

  不過,在韓青的二十一世紀眼光看來,大夥的此舉純屬多餘。

  按照二十一世紀的醫學理論,人生,乃是從受精卵開始。

  大夥都是憑本事投胎,有誰投到富貴之家,就是贏在了起跑線上。

  既然是投胎的贏家,有什麼好丟人的?

  至於用馬蹄金捧角兒,對於封疆大吏的兒子,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麼?

  他如果不花錢捧角兒,而是子承父業,天天整頓兵馬,聞雞起舞,大宋朝廷裡頭,還有幾人能睡得成安穩覺?

  雖然心裡的想法,與眾人格格不入。然而,以一位三十六歲男人的老練,韓青表面上的反應,卻跟在場其他人,別無二致。令一干同僚們,對他的印象大為改觀,連帶著對他被趕出汴梁的遭遇,都開始同情了起來。

  同情韓青的遭遇,難免對朝廷的一些舉措,就做出一些品評。以呂行延的老到,怎麼可能准許大夥如此跑題?

  聽了幾句,就趕緊舉著茶盞,笑呵呵地提議:「今日德馨奉命前往夏州宣讀聖旨,雖然不是一探虎穴,卻也要周旋於群狼之間。而以德馨的本事,想必也會如班定遠(班超)和張博望(張騫)那樣,揚威於域外。令那党項群醜,知道我大宋止戈罷戰,並非畏懼其蠻惡。而是不忍讓夏州無辜百姓,流血漂杵!」

  「那是自然,官家之所以委李兄右巡使之職,就是將夏州仍然視為大宋一隅!」

  「李兄高才,在汴梁就有小相如之名。此番去了夏州,定然能一展身手!」(註:相如,藺相如,戰國時著名謀士,使臣)

  「夏州百姓多為李賊蒙蔽,此番李巡使去了,定然能讓百姓知道,官家……」

  ……

  剎那間,附和聲宛若夏日蟬噪。除了楊旭和韓青兩個,其他在場官員,全都對李昇此番出使的結果充滿了幻想。

  的確,夏州李氏贏得了先前的戰爭。但是,畢竟夏州最後還是向大宋稱了臣。而朝廷特地給李昇加上了右巡使的頭銜,讓他以此身份出使夏州,明擺著,就是將夏州視為大宋的一部分!

  「李師兄的父親,與家父有舊。所以家父特地找機會,派我帶兵護送他到邊界。然後留在青崗峽這邊等著他,直到他平安歸來!」趁著眾人都自我陶醉的機會,楊旭端著酒盞,低聲向韓青解釋。不經意間,嗓音里卻帶上了幾分憤懣。

  作為將門子弟,雖然曾經因為反對和談受到了朝廷的懲處,他至今卻仍然固執認為,武將在戰場上失去的臉面,不可能靠謀臣用舌頭舔回來。

  所以,家族為他爭取來的,護送使者的差事,在別人眼裡是白賺功勞。在楊旭自己心中,卻是如假包換的恥辱。仿佛自己就是議和的主謀,今後要受千秋萬代的唾罵。

  「李師兄肯定會平安歸來,党項李家沒多少積蓄,打完了上一仗,家底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最近肯定會消停一段時間!」假裝沒聽出來楊旭的憤懣,韓青舉杯跟他碰了砰,笑著說道。

  身體雖然是個宋人,內心深處,他卻沒覺得大宋跟自己有啥關係。

  站在二十一世紀回頭看,此刻大宋輸也好,党項贏也罷,幾百年後,兩國都一道會被蒙古人連根拔起。

  後世研究大宋,好歹還能找到一些建築和書畫。而党項,只剩下了一個名字。

  念頭及此,韓青的心臟就忽然又疼了起來。剎那間,如同當胸挨了一記刀刺。

  「你折騰我也沒用啊,我是從歷史書中看到的,又不是穿越去做了賈似道?!更何況,世間哪有不滅的王朝?除非我有本事,勸說皇帝殺光全天下姓秦的和姓賈的。否則,幾百年之後,我和你都成了古人……,」韓青相信是住在自己心臟里的那個死不瞑目的鬼魂又在搗亂,強忍疼痛,在肚子裡抗議。

  楊旭見他忽然臉色發白,嘴唇發青,連忙上前一步,低聲詢問,「怎麼,心疾又犯了?要不要緊,趕緊坐下,我幫你按壓穴位。該死,早知道你病得這麼重,我就該帶著銀針。」

  「沒事,不妨事!」韓青不想讓更多的人注意到自己這邊有情況,強笑著擺手,「已經過去了,我也習慣了。聽曲子,看跳舞,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接下來登場的,該是那位青蓮大家了吧!」

  「早著呢,雖然說是白藕,紫菱,並蒂雙蓮四美爭芳。事實上,前兩位,名頭跟雙蓮終究有些差距。如今白藕,紅蓮已經登場,紫菱肯定要往後拖一拖,至於青蓮,恐怕得留在最後!」楊旭快速朝牡丹池那邊掃了一眼,然後笑著搖頭。

  隨即,有人壓低了聲音補充,「另外,剛才有人賞了紅蓮一錠馬蹄金,此刻青蓮如果出場,看客們難免會將她得到的賞錢跟紅蓮相比較。」

  輕輕撇了下嘴,他繼續補充,「而天下哪有那麼多豪客?即便你我,第一次看到某個歌姬,也不會如此糟蹋錢。」

  「說你自己,別扯我!」韓青在前主人的記憶中,能找到不少青樓聽曲的場景,從找不到一處揮金如土的畫面,當即,搖著頭低聲捍衛「自己的」名譽。

  楊旭也不跟他爭論,自顧繼續說道:「而隔壁那位,既然對紅蓮如此痴迷,肯定也不會給青蓮同樣的打賞,惹美人吃醋!

  仿佛在驗證他的話,牡丹池中,雲板輕敲,琵琶聲忽然變成了特色濃郁的胡樂。有一隊少女,緩緩登場。卻是學了天竺那邊的裝束,裸臂,赤足,身體大部分,也只著了一層薄紗。

  比起先前的破陣舞,這隊少女,肯定更吸引看客的眼球。特別對於一些初識滋味的少年男子來說,簡直是在心頭點了一把野火。

  然而,比起破陣舞,這隊歌舞在格調上,卻差了老大一截。因此,贏得的喝彩聲雖然響亮,贏得的打賞聲卻非常寥寥。更沒有任何一份賞金,高於百文。

  「真不爽利,放在我們那玩某音,主播穿得越少,打賞才越多!」韓青是個大俗人,先前喝的又是容易上頭的黃酒,不甚習慣。因此,打著幾分熏然之意,在肚子裡悄悄嘀咕。

  如果早知道會穿越的話,他肯定會將後世那些大型節目的舞台設計,編導手法,燈光布置,學一個遍,刻在腦子裡。

  如此,今後即便不做巡檢了,隨便開個場子,也不會輸給蓮花班。

  就像那寧毅,寧缺,武安國等穿越界前輩,哪個不是腦子裡帶著一部大百科,文武雙全,外帶導演系無師自通?

  同樣是穿越,怎麼輪到韓某人,偏偏就沒做好任何準備?

  ……

  只可惜,穿越這種事情,是單向的,並且沒有第二次。

  他自己在二十一世紀那邊的身體,估計早已被火化成灰。名下的房子,車子,也不知道最後便宜了誰?

  「好!」

  「理應如此!「

  「我等職責在身,無法陪同李巡使一道探虎穴!好在還有一支禿筆,可以拿來以壯李巡使行色!」

  ……

  四下里,忽然又響起了涌潮般的回應聲。瞬間打斷了韓青心中的鄉愁。

  扭頭看去,卻發現眾人捧著酒盞或者茶盞,搖頭晃腦開始填詞。而一隊鶯鶯燕燕,正捧著筆墨紙張魚貫而入,準備給貴客們紅袖添香。

  「紫菱大家聽聞此處才子云集,主動請求入內為各位獻上一曲。在下不敢擅作主張,特地來詢問余長史,可否給紫菱大家一個機會?」牡丹閣掌柜甚會做生意,跟在少女們身後走了進來,向余姓幕僚躬身施禮。

  「嗯——」余姓一邊沉吟,一邊將目光轉向呂行延,隨即,又快速轉向李昇。看到後二人都輕輕點頭,才笑著回應,「當然可以。東翁和幾位貴客,正要作詞為李巡使壯行。如果紫菱大家能當場彈唱,不失為一件雅事!」

  掌柜的聞聽,立刻千恩萬謝地去了。在場眾人,作詞的興趣也瞬間高漲。一些原本讓幕僚偷偷提前做了準備的,也不敢立刻就把「大作」拿出來「拋磚引玉」,而是抬起筆,裝作沉思的模樣,反覆推敲。

  「那紫菱大家也算得上蘭心蕙質!」楊旭已經決定子承父業,走武將道路,因此不認為作詞有自己什麼事,以旁觀者角度,笑著撇嘴,「知道今晚未必有人給自己出一錠馬蹄金,又不願青紅雙蓮比下去太多。所以才打著慕雅之名,前來騙取我等添詞。等會兒只要一首能達到中上水準,比起那馬蹄金,也不算輸了。若是能有一首廣為傳唱,馬蹄金立刻黯然失色。」

  「這樣也好,難道我等還跟隔壁比賽砸金子不成?」同樣覺得填詞不關自己什麼事情,韓青笑著在旁邊搖頭。

  剛才看到大夥開始索要紙筆,他心中其實就已經雪亮。

  這群同僚耐著清廉之名,不敢跟人比賽砸馬蹄金捧歌姬,卻又不願被隔壁那個公子哥落了面子,才另闢蹊徑,拿詩詞來裝十三。

  而那紫菱大家的打算,與眾人其實不謀而合,甚至極有可能出自呂行儼麾下某位幕僚的暗示。

  如此,紫菱大家不會輸給她的同行,在場眾官員也贏回了面子,既兩全其美,又各得所需!

  何物能與金銀相比,唯詩詞也!

  這就是大宋的好處了。

  據說著名詞人柳永柳三變每到一地,青樓女子爭相宴請。管吃管住,還自薦枕席。

  雖然那柳永雖然長得又老又丑,卻只需要留下一首詞,就可以抵上所有嫖資。甚至,還另有賺頭!

  就是不知道,今晚在座諸位同僚,有沒有誰,水平能抵得過人家柳三變的一根腳指!

  「民女許紫菱,見過呂,拜見諸位官爺!」正懷古品今之際,耳畔已經響起了一個黃鶯出谷般的女聲。不似二十一世紀會所美女那般嗲糯,卻別有一番滋味,勾人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