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之後的前半夜,被韓青用木炭和泥土改變了顏色的馬車,停在了竇家堡竇里正家的側門口。
那竇里正因為女兒被人拐走,小舅子又跟定安縣第一大戶周家結了仇,正煩得天天摔杯子砸碗,忽然聽家丁前來匯報,有遠房侄兒帶著妻子前來投奔,頓時火冒三丈。
「到管家那支一百個錢,打發他們走。就說老夫不在家。老夫又是什麼豪門大戶,哪裡來的那麼多遠房侄兒?」
「東家,那,那人說有個信物,讓給您看一下。以驗明他的身份不是冒充!」家丁被噴了滿臉吐沫星子,卻不敢躲閃,低下頭,將一個緊密包裹的布包,小心翼翼地交給了竇里正。
「信物?」竇里正久居鄉間,難得聽到這麼文雅的詞,愣了愣,遲疑著接過布包。隨即,三下兩下拆開了纏在布包外的繩索。
一把三寸長,尾部繫著紅纓的飛刀,迅速出現在了他眼前。刀刃在油燈下,閃閃發亮。
竇里正的眼睛立刻也亮了起來,趕緊命人打開側門,將「遠房侄兒夫婦」和馬車一道引入了院子深處。
家中很少來客人,因此,竇里正的妻子和小妾,也很快被驚動了。遲疑著走到窗前,從窗子縫隙偷偷向外觀望。
待看到竇蓉挺著大肚子,被一個滿臉鬍子的男子從車廂中扶了出來。沒等竇里正開口說話,他妻子已經放聲大哭,「我的女兒啊,你可受苦了!」
「娘,阿爺,女兒不孝,讓你們擔心了!」平生第一次離開父母這麼久,忽然重逢,竇蓉的感情也控制不住。踉蹌著向前跑了幾步,雙膝軟軟跪倒。
「起來,起來,有話進屋去說!」竇里正注意到了女兒的肚子之時,原本還怒火中燒。待看到女兒雙膝及地,心中的憤怒立刻變成了憐惜。
上前幾步,他雙手拉住竇蓉的胳膊,就往屋裡扯,「竇莊,竇亮,去關門。傳我的命令,誰也不准靠近這邊。今晚的事情,也不准任何人往外傳,否則,我請族老們一起,將他開除族籍,死後也不准入祠堂!」
後半句話,是對管家和家丁頭目喊的。被點到者,立刻明白,竇里正需要封鎖消息。因此,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一聲,分頭去將命令付諸實施。
說話間,那竇里正的妻子,已經從屋裡沖了出來,抱著女兒,哭成了淚人兒。
竇里正想要安慰妻子和女兒幾句,卻插不上話。想要問女兒這些天去了哪?也不知道該跟誰問。急得搓著手東張西望。
轉頭間,恰看到同樣閒在一旁,沒有人搭理的韓青,頓時再度怒火上撞。
「姓韓的,老夫一直當你是個飽讀詩書的正人君子,還讓兒子將來學你。」不顧自己身體老邁,他一個箭步竄過去,劈手就抓韓青衣服領子,「你,你居然拐走我的女兒,還,還欺負她!你,你簡直就是一個衣冠禽獸!」
以韓青的身手,想推開他輕而易舉。卻因為他是竇蓉的父親,不便動手,只能一邊解釋,一邊連連後退,「世伯,竇世伯,您誤會了,您聽我說!」
「我誤會什麼,你這個缺德的王八蛋!你,你……」竇里正連抓幾次沒抓到目標,當著如此多人的面兒,又不好明說女兒的肚子已經大了起來,直氣得鬍鬚飄飄亂顫。
「阿爺,沒有,韓大哥沒有欺負我!」好在竇蓉及時聽到了父親的咆哮,趕緊掙脫了母親的擁抱,起身過來拉著父親的衣袖勸阻,「韓大哥是個好人,阿爺,你先住手,哎呀……」
不小心,又被竇里正帶了個趔趄,她站立不穩,藏在外衣下用來欺騙沿途關卡的枕頭,瞬間掉落於地。
這下,不用任何解釋,誤會就自行消失了。
院子裡的家丁看得兩眼發直,想笑又不敢出聲,想離開也不合適,一個個將頭轉到旁邊,憋得好生難受。
竇里正肚子裡的怒火,瞬間就沒了一大半兒。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般,上上下下重新打量竇蓉。
待發現自家女兒身材毫無變化,只是臉瘦了一些,皮膚曬黑了一些,扭過頭,繼續對韓青怒目而視,「姓韓的,別以為老夫不知道你打什麼鬼主意。你這種人,老夫當年見得多了……」
「老爺,孩子剛進家,連口熱水都沒喝呢。」竇蓉的母親擔心丈夫下不了台階,趕緊走過去,輕輕扯住竇里正的胳膊,「先安頓下來,有事慢慢說。小蓉娃能全須全尾的回來,已經是老天開眼了。你還想怎麼樣?」
「嗯,你說得對,老夫先安頓女兒,改天再跟他算帳!」竇里正也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沒資格教訓韓青,皺了皺眉,嘴硬依舊。
硬氣話說過之後,卻又吩咐管家,將韓巡檢領到西跨院專門招待親戚的正房,洗澡休息。並吩咐人準備飯菜,給女兒和送女兒回家的「義士」墊肚子。
轉眼間,從衣冠奇獸、王八蛋,又變成了義士。韓青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念在對方是竇蓉的父親份上,他也不便較真兒。因此,笑了笑,先向竇蓉投了一個放心的眼神,然後快步跟著管家離開。
那竇里正家,在定安縣也是數得著的大戶。所以,用來專門招待親戚的跨院,收拾得非常乾淨。
跨院的正房,陳設也頗為體面。桌椅櫥櫃,茶几書案,一干生活用具,樣樣不缺。
正房的左側,是一間書房。正房的右側,則是客人的臥室。在臥室背後,還有一個專門開闢出來的浴室,通過過道與書房和臥房相連。只要客人想要洗澡,隨時可以請僕人幫忙用熱水灌滿安置在浴室中央的巨大方形木桶。
韓青自打放孔明燈以來,難得有機會洗一次舒服澡。因此,聽管家介紹完了客房設施,立刻順水推舟地提出了洗浴的要求。、
在他想來,即便竇里正再不喜歡自己,看在自己千里迢迢把竇蓉送回家的面上,也不至於趁著自己洗澡的時候,召集家丁把自己抓了,當做禮物送給周家。
更何況,周家自打周崇死後,走下坡路乃是必然趨勢。以竇里正的精明和人生閱歷,不會看不出來。
所以,這個澡,韓青泡了個舒舒服服。只是泡的時候,習慣性地將唐刀放在了木桶旁邊,以備不時之需。
一直緊繃著的精神,終於得到了片刻放鬆,待洗漱完畢,又吃了些管家派人送來的宵夜,韓青的眼皮,便開始打瞌睡。
剛剛準備起身去栓了屋門,回臥房休息。屋門卻忽然無風自開,有個酷似李源的腦袋,小心翼翼地探了進來。
「小圓子,你好了?」韓青頓時又驚又喜,一個箭步竄過去,拉住了對方手臂。「趕緊進來,小心外邊露水重!」
李源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第一個「鐵粉」。前一段時間還因為他,差點被刺客一箭射死。
雖然韓青為了給李源報仇,掏了周主簿的老窩,跟張縣令等人拼了個魚死網破。但是,在內心深處,韓青仍然覺得自己虧欠了李源很多。
如今忽然看到李源又活蹦亂跳,韓青豈能不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然而,在將對方拉進門來的一剎那,他卻的臉上,卻又涌滿了失望。
來人不是李源,比李源高,也比李源瘦。好像還練過武,肌肉硬硬的,遠不如李源胖乎乎抓起來順手。
「姐夫,輕點,輕點,疼,你手勁兒太大,抓得我胳膊疼!」來人至少還有一點,跟李源相像,那就是,性子是自來熟,一見面,就開始叫韓青姐夫。
「你是竇蓉的……」韓青被叫得滿臉尷尬,鬆開手,低聲試探。
「我是竇蓉的弟弟,我叫竇沙!」來人笑了笑,然後操著江湖口吻,大模大樣地向韓青行禮,「姐夫威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小弟倍感榮幸!」
看到他這般模樣,再想起竇蓉平時跟自己聊起過的家庭成員形象,韓青立刻相信他不是假冒了。趕緊笑著側開身子,還了個半禮,「別學這些!我一個逃難之人,能有什麼威名?大晚上了,你不睡覺,找我有事麼?你姐姐呢,他現在可好?」
「我三姐很好,剛吃過了宵夜,被我娘拉著問東問西呢!」竇沙非常機靈,立刻按照問題的主次回應。
「我姐怕你擔心,讓我過來跟你說一聲。她真的不咳嗽了,應該三兩天之內就能重新騎上馬背。」
「我自己也想找你。姐夫,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威名,早就在定安縣傳遍了。大夥都說你會飛檐走壁,翻城牆如履平地。還說你是當世虬髯客,專門殺貪官污吏。周主簿遇到了你,是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沒想到,自己被官府和黑道通緝,在普通百姓眼裡,居然成了與虬髯客齊名的大俠。韓青頓時覺得心中發暖。笑了笑,搖著頭打斷,「傳言當不得真。我哪會什麼飛檐走壁的功夫?更不是什麼大俠!我抓姓周的,是被他給逼急了,還誤以為他派刺客射傷了李源。」
「知道,姐夫,你不用解釋。大俠都是這樣,得饒人時且饒人。」竇沙顯然跟她姐姐竇蓉一樣,讀唐傳奇入了迷,所以,毫不猶豫地點頭,「實在被逼到了絕境,才會奮起反擊,讓惡人死有餘辜!」
韓青頓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猶豫了一下,乾脆將話題直接岔開,「李源恢復得怎麼樣了?你最近有他的消息麼?」
「差不多大好了。我前天還接到了他的親筆信!」他不問還好,一問,竇沙愈發興致勃勃,「他還跟我約定,等他的傷完全好利索了,就跟我一起去找三姐和你。然後,咱們四人,一道闖蕩江湖,行俠仗義,提三尺劍,盪盡天下不平!」
「要去你們倆去,別扯我和你姐姐!」沒想到,自己費盡心機想把話題岔開,卻又被竇沙輕而易舉地將話題又兜了回來,韓青氣得鼻子冒煙兒。
那竇沙,卻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語言行為幼稚。猛地向後退了半步,擼起袖子,露出一條頗為粗壯的手臂,「姐夫,我知道你嫌我本事低微,怕我拖你和姐姐後腿。實話跟你說,我練得可是世間少有的鐵布衫。雖然暫時還沒煉到刀槍不入的地步,尋常棍子拳頭打在身上,卻休想把我放翻!」
「我又不是想跑江湖去表演胸口碎大石!」韓青翻了下白眼,沒好氣的數落。
正準備想辦法打消對方心中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屋門口,卻又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韓巡檢睡下了嗎?在下里正竇尚,有事情想要跟韓巡檢當面說!」
「您老請,不必如此客氣!」韓青聞聽,趕緊丟下竇沙,起身迎出了門外。
而竇沙,則一改先前頑皮胡鬧。如同見到貓的老鼠一般,貼著牆根兒溜出了門外。還沒等竇里正問他來貴客房間的目的,猛地雙腿發力,剎那間跑了個無影無蹤。
「犬子有失管教,讓韓巡檢見笑了!」竇里正氣得直皺眉,又不好立刻追過去教訓兒子。只好陪著笑臉,向韓青拱手。
「竇沙兄弟胸無塵雜,晚輩跟他很是投緣。見笑兩個字,真的提都不敢提!」聽竇里正說得客氣,韓青也只好文縐縐地回應。
二人之間,立刻好像颳起了一陣秋風,吹得彼此臉上的笑容,都開始發僵。
然而,卻依舊互相客套著,分賓主走入房內。
待落了座,還沒等韓青詢問對方來意,竇里正又搶先一步站起身,再度向他拱手,「路上的事情,小女都跟老夫說過了。韓巡檢果然是正人君子,老夫剛才誤會巡檢了。還請巡檢念在老夫愛女心切份上,寬恕則個!」
說罷,長揖及地。
「世伯這是哪裡話來!」韓青被拜了個措不及防,連忙側身閃避。隨即,又趕緊規規矩矩地還禮,「送蓉妹回來,乃是晚輩應盡的職責,當不起世伯如此大禮。還請世伯,不必客氣!」
「應該的,應該的!」竇里正收起身形,笑著補充,「你先救了小女的命,又帶著她見識了世面,還為了她的病情,甘冒奇險送他回家。老夫,老夫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說著話,他用右手在左側衣袖裡掏了掏,小心翼翼取出一捲紙狀物品。然後,雙手捧到了自己齊眉高,「此乃寶大行的兌換憑據,永興,河東,京西南北兩路,還有汴梁,只要見到寶大行的綢緞鋪子,都可進去兌取銅錢五百吊,或者等值絹布。只認兌據,不認人。還請巡檢笑納!」
以韓青的兩輩子做人經歷,在他掏出兌票那一瞬間,就心裡立刻亮如明鏡。
只是,倉促間,不知道該如何打斷,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而隨著竇里正的介紹,一股涼意,緩緩籠罩了韓青全身。
他每說一句,涼意就增加一分。
刺透韓青的衣衫,刺透皮膚,刺透血肉,一直刺到骨髓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