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伴著乾澀的摩擦聲,木製的正門被推開,晨光照進大雄寶典,將黑暗一寸寸驅散。
大宋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張齊賢,在白馬上善寺方丈的陪伴下,手持三柱高香,緩緩而入。隨即,在梵唱聲中,對著佛陀三拜九叩。
青煙繚繞,將端坐在香案後的佛陀,映襯得慈悲而又莊嚴。
與大宋其他官員不同,張齊賢不信道教,卻禮佛甚誠。
每逢初一十五,只要不是在汴梁參加朝會,他必然要親自到寺廟中給佛祖上香。
而在永興軍路京兆府長安城這裡,再虔誠的善男信女,也沒膽子跟經略安撫使爭頭香。
所以,每逢張齊賢入寺敬香的日子,白馬寺的僧侶們,都特地把辰時到巳時這段時間留出來,單獨接待張居士一個人。
並且,無論張居士來得早,還是來得遲,僧侶們的早課,肯定會在他左腳邁入大雄寶殿的那個瞬間開始。
如此,張居士焚香之時,就能伴著誦經聲,平添三分莊重。
張齊賢久居高位,豈能覺察不到和尚們是在努力拍自己的馬屁?
但是,覺察得到歸覺察得到,他卻不願意戳破,更不會裝腔作勢拒絕這份便利。
他只管儘量卡著辰時抵達白馬寺,每次上香在寺院內逗留的時間都不超過一刻鐘。
如此,便不會讓其他香客等得太久,遠在西天的佛祖如果看到了,也不會怪他跋扈,反而會欣賞他這種與人方便的善行。
此外,他禮佛雖誠,捐給寺廟的香油錢,卻不會太多,只是尋常人家的半月收入而已。
這樣做,既可以避免有下屬官員為了引起他的注意,重金向寺院布施。
又可以令其他善男信女明白,禮佛關鍵在於心誠,而不在於給佛祖塑更高的金身,蓋更雄偉的寺院。
這就是「教化」二字的要義!
大宋一共有十四位經略安撫使,如果放到漢代,就是十四位州牧。
牧者,為天子教化百姓也!
一位優秀的州牧,決不能到任之後,就三把火亂燒,攪得治下雞犬不寧。
而是要潤物細無聲。
州牧廉潔奉公,底下官吏自然不敢胡亂伸手,偶爾有一兩個膽子大的,其心中也會有所忌憚。
州牧不喜鋪張,底下的官吏自然也不會過於追求排場。
州牧懂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底下的官吏自然……
不過,最近這段日子,張齊賢所信奉並推崇的教化功夫,顯然遇到了一些挫折。
所以,今天他上過香之後,他在佛前逗留的時間,明顯比前幾次長了許多。
和尚有眼色,不會來打擾他。
四下里的誦經聲,也讓他容易靜心。
他已經年過花甲,不求什麼老當益壯,只想讓佛祖保佑自己,在上書乞骸骨之前,不要失了晚節。
他已經察覺到,永興軍路這地方,官場內部各種勢力盤根錯節,外來的經略安撫使,很難做到令行禁止。
他早就沒有了年青時的銳氣,不想大刀闊斧地梳理地方官場,只求完成官家交給自己穩定地方的任務,然後混個三師頭銜,榮歸故里。(註:三師,即太師、太傅、太保。屬於名譽性質,沒實權。但是能給家族帶來許多榮耀和發展便利。)
……
「恩相,恩相!」仿佛佛祖故意要考驗他,還沒等他將心情平緩下來,判官梁顥已經急匆匆闖入了大雄寶殿,「京師那邊,有文書送達,需要恩相及時拆閱。」
張齊賢此時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其實就是梁顥。
因為,只要梁顥在這種時候找他,肯定是發生了天大的事情。
然而,當聽到對方說出,自己跟他約定的暗號。張齊賢卻立刻笑著點頭,「嗯,知道了,你去外邊稍等,老夫這就回去!」
說罷,又轉過身,雙手合十向佛祖告了罪。然後才緩緩邁開步子,從容不迫地離開了寺院,登車回返。
待侍衛們幫他,將馬車的帘子拉下。他的臉色,立刻變得十分陰沉,「太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居然親自來白馬寺找老夫!」
「恩相恕罪,呼——」梁顥提前一步進了張齊賢的銅妝馬車,卻還沒有來得及將呼吸調整平穩。聽到上司追問,連忙喘息著回應,「下官並非有意打擾,實在是,實在是這個消息越早讓恩相知道越好。定安縣令,三天在縣衙二堂前舉火自焚了。」
張齊賢大驚失色,一連串的質問話脫口而出「你說什麼?張縣令自焚了?什麼時候的事情!去請他的人是誰?你不是暗中叮囑過了麼,要好言好語請他來京兆府?!去請他的人,做事怎麼如此不穩妥?」
「是左軍巡使王全,坐鎮做左軍巡院七年,非常穩健的一個人。」梁顥知道這種時刻,自己用不著替自己辯解,拱起手,撿重點回應,「我派他去請張威之前,曾經親自調閱過他的履歷。確定他是跟轉運司這邊牽扯最少的一個,平素做事也很少出差錯!」
「嗯——」張齊賢低聲沉吟,隨即又快速追問,「他不是從坊州去的定安麼?路上花了幾天?他先到了定安,還是張縣令先舉火自焚的?」
「路上花了兩天一夜。他進入縣城之前,張縣令已經點起了火。前後差了大概一個多時辰!」梁顥皺著眉頭,繼續匯報,「恩相,這件事,王全身上,恐怕挑不出任何紕漏來!」
「呵呵,兩天一夜,還好,他沒坐轎子去!」張齊賢氣得臉色發黑,卻不得不認同梁顥的觀點。
從坊州轉道去定安,兩天一夜時間,對普通旅客來說,肯定不算耽擱。而王全奉命去「請」張縣令,路上走兩天一夜,就等於故意給對方留出充足準備時間了。
只是,張齊賢身為一路經略安撫使,即便看出王全在「放水」。也抓不到任何證據,更沒辦法拿對方怎麼樣。
雖然在理論上,他有權力將對方革職。可罪名卻無法定得過重。而經略安撫使很少會在一地任滿兩年。當他奉命返回汴梁,地方官員們,自然有的辦法讓王全官復原職。
「屬下已經安排人,去接應厲以賢,避免周崇那邊再出差錯。」作為張齊賢的心腹臂膀,梁顥肯定不能只懂得向對方匯報壞消息。待對方了解完了目前出現的新情況,立刻說出了自己的補救方案。
「厲以賢,也是京兆府的人吧?」張齊賢聞聽,再度皺起了眉頭,「王全是他的下屬。」
「正是!」梁顥點點頭,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凝重,「轉運司那邊的人手,如今都需要避嫌。咱們帶來的人手,對當地情況卻不熟悉。所以,先前屬下只能從京兆府借人。現在想來,卻是棋差……」
一句話沒等說完,車窗外,已經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緊跟著,侍衛梁曉的面孔,就出現在了重新拉開的窗簾外,「報,經略,京兆府那邊送來急訊!」
「呈上來吧!」張齊賢立刻預料到情況恐怕不妙,疲倦地揮手。
梁曉答應著離去,不多時,又將一封火柒封印完好的信封,雙手送入了馬車。
張唯賢借著日光,親手拆開。目光粗略掃了幾行,就苦笑著將其丟給了梁顥,「周崇果然死了,在囚車裡,半夜用欄杆卡住了自己的脖子,把自己給吊死了。厲都轄承認做事不力,主動停職,自請處分!老夫,如何敢處分他?老夫,老夫原本還以為,一切盡在掌控!如今看來,老夫能活著回邊梁,已經是佛祖保佑!哈哈哈,哈哈哈,老夫聰明了半輩子,到老,卻終於做了一會蠢材,哈哈——」
抬手抹了下眼角,他繼續狂笑著搖頭,「哈哈哈,老夫終於明白,當初官家詢問誰去收拾永興軍的這個爛攤子之時,滿朝文武,誰都不肯抬頭了。哈哈哈,這裡的水,果然夠深!老夫這回,栽的可是一點兒都不冤!」
「恩相!」看到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張齊賢,居然被氣得語無倫次。梁顥不禁兩眼發紅,咬了咬牙,毅然說道:「恩相,涉案三個人,已經死了兩個。接下來,恐怕韓巡檢也在劫難逃。下官受你知遇提攜之恩,無以為報。願親自帶一哨人馬,去將韓巡檢接到京兆府來。」
說著話,他伸手就去推馬車的門。卻不料,胳膊竟然被張齊賢給扯了個結結實實。
「你不能去,你如果去尋姓韓的小子,他肯定死得更快!」張齊賢氣得鬍鬚亂顫,頭腦卻異常的清醒,「張威和周崇已經都死了,無論如何,姓韓的小子不能再死了。只要他不死,某些人在永興軍路,就甭想永遠一手遮天。」
「恩相!」知道張齊賢這麼說,是為了自己的安危著想,梁顥紅著眼睛乞求,「下官在您身邊,一舉一動,恐怕都會落在別人眼裡。您的政令,恐怕也出不了經略使行轅!而下官離開長安,您手中反而等於多了一顆活棋。下官不信,他們敢公然殺了下官!」
「你不能死,姓韓的小子也不能死!」張齊賢沒有鬆手,只管繼續輕輕搖頭,「去給京兆府衙門傳令,發海捕文書,追緝韓青。讓他們務必將告示三日之內,貼遍永行軍路所有城門和關卡。抓到韓青之後,立刻押往安撫使行轅,老夫,老夫要親自審問他!」
「恩相!」梁顥楞了楞,迅速明白,張齊賢這是準備跟地方官員們放手一搏了。隨即,紅著眼睛發出提醒,「用什麼罪名?他好歹也是從九品,並且他祖父和堂伯父那邊……」
「罪名,無故拘押地方官員!」張齊賢想了想,快速給出回應,「已經足夠了!老夫身份經略使者,追緝一個從九品,總不需要再向誰請示!至於他祖父和堂伯父那邊,老夫相信,他們早晚會明白,老夫不這樣做,姓韓的小子才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