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律,購買賊贓者,贓物被原主認出,物歸原主。」
身體的原主人,不愧為太學生。韓青在他的記憶中,隨便翻了翻,就找到了一條最為妥當的判案依據。
既然先前周癩子拿出了交易文契,上面還蓋著官府的大印,就不能再隨便改口,說大黃牛是通過其他途徑得來。
按律,大黃牛歸還於侯張氏,在鄉間宿老的監督下,重新燙上標記,並在官府重新備案。
周癩子從牙行買了賊贓,可以打官司向牙行索賠,彌補自己的損失。
但是,牙行位於縣城,不歸金牛寨巡檢所管轄。所以,接下來周癩子是自認倒霉,還是真的去找胡老六打官司,韓青沒理由過問。
同理,周主簿給交易文書上蓋印,是被狡猾的胡老六給騙了,還是另有其他隱情,也不屬於巡檢所管轄範圍。
在理念不發生衝突的情況下,十一世紀大宋太學高材生的強大記憶力,和二十一世紀私家偵探的老辣,簡直是完美搭配!
轉身回到巡檢所大堂,三下五除二,韓青就將偷牛案處理得乾乾淨淨。
人類天生同情弱者,看熱鬧的百姓,只看到了大黃牛順利判給了侯張氏,就心滿意足。卻看不出韓青在後續問題上推卸責任和偷懶,因此,毫不吝嗇地將喝彩聲和讚頌聲,送給了新來的巡檢。
弓手和鄉勇們,發現自家巡檢不動聲色,就將金牛寨從案子裡摘了出來,一個個,也欽佩地暗挑拇指。
厲害,厲害。
不愧是聖人門生,太學高才。不但案子斷得高明,為人的手段,也高明無比。這種人如果將來不發達,才怪!
至於某幾位懷著特殊目的中年「商販」,則在各自心裡,將對新任巡檢的評價,迅速拔高了好幾個台階。同時,也在心裡迅速做出決定,回去後告誡手下的人稍稍收斂行為,不要像原來那樣,再拿巡檢不當乾糧。
「背書,你行。論處理這些雜七雜八的俗事,還得看本大偵探!」聽到堂下讚頌聲不斷,韓青心裡難免也湧起了幾分熏然之意。手扶著心口,悄然嘀咕。
心臟處,沒有任何回應。
然而,大堂外,卻忽然傳來了一聲熟悉的調侃,「好個老牛識途!人都說太學高材生韓佳俊遭到打擊之後,從此一蹶不振,縮在某個邊塞小寨混吃等死了。楊某卻不敢相信。今日特地趕來驗證,果然,正如楊某所料,奇劍天生難自晦。縱使深埋千年,依舊氣沖斗牛!」
後半句話,用的典故實在有些深了,哪怕韓青如數繼承了身體原主人的記憶,也花費了一些力氣,才理解了對方到底在說什麼。
原來,對方將他比作了絕世名劍,干將莫邪。
傳說這兩把名劍,在春秋時期,就被深埋地下數丈。但是,每天夜裡卻有劍氣,直衝鬥牛。
晉代廣武侯張華發現了劍氣,找奇人諮詢後,到豫章一帶挖掘,終於讓寶劍重見天日。
「怎地,莫非佳俊心中還在怪楊某沒跟你有難同當,要跟楊某割席絕交不成?」遲遲得不到韓青的回應,來人臉上有些掛不住,皺起眉頭,沉聲質問。
「不敢,不敢,楊兄請!楊兄速速裡邊請!」韓青迅速收拾起心中的紛亂,笑著回應。然而,聲音里,卻依舊帶上了幾分緊張。
好在他前世待人接物老練,察覺自己表現失態,立刻著手補救。堆起滿臉的笑容,熱情起身相迎,「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怎麼不提前通知我一聲?沒想到季明兄會來,剛才吃驚過度,我差點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然而,當身體繞過桌案,卻不小心又被絆了個趔趄,剛好與他自己所說的吃驚過度,互相印證。
「小心!」來人嚇了一跳,以無比敏捷的身手,越過弓手和鄉勇,扶住韓青的手臂。
同時,嘴裡低聲抱怨,「著什麼急?我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開不得玩笑了?!」
「不是開不得玩笑,而是離京數月,在這裡跟季明重逢,恍如隔世!」韓青故意嘆了口氣,用感慨聲掩飾住了自己此刻的真正心情。
緊張,他用盡全身解數,也無法讓自己不緊張。
來客姓楊,名旭,表字季明。形象在身體原主人的記憶里,實在太清晰了。清晰度僅次於娘親和祖父。
身體前主人所在韓家,與來人所在的楊家,乃是世交。
二人的祖輩一起陪著大宋太祖、太宗兩位皇帝打過天下,現今府邸都在汴梁城內,幾乎門對著門!
私家偵探韓青穿越之後,之所以在金牛寨蹲得如此老實。一方面是因為生性懶散,容易滿足,覺得做一個巡檢挺有滋味。
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唯恐被熟人發現,自己鵲巢鳩占的事實。
然而,偏偏沒等他做好準備,熟人就已經找上了門!
好在老天爺幫忙,這次來的熟人楊旭,雖然跟身體原主人關係親密,心思卻不夠仔細。
跟他久別重逢,此人最初光顧著高興,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言談舉止,與原來那個韓青之間,有多少不同。
而隨著他一句「恍如隔世」說出口,來人心中頓時一酸,兩眼迅速開始發紅,「可,可不是恍如隔世!我等,我等當初誰能想到,朝廷,朝廷為了給党項反賊出氣,竟然不惜我等的性命?!」
「唉——」有關幾個太學憤青,當街毆打党項使節的魯莽舉動,私家偵探韓青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此刻不知道如何回應才算正常,只好本著少說少錯的原則,再度低聲長嘆。
「我本以為,你祖父做過殿前軍都虞侯,堂叔又是屯衛大將軍,官家總得念幾分舊情。沒想到,沒想到,他們真的不管你。」聽到他的嘆息聲,楊旭心中愈發難過,眼睛也紅得越發厲害。
「我當初,我當初應該一個人,把所有事情扛下來的。當時動手的同窗那麼多,多一個,少一個,朝廷怎麼可能弄得清楚?我,我……嗚……」
一邊抬手抹淚,他一邊斷斷續續地訴說。越說,心裡越難受。到後來,竟語不成聲!
「季明,季明,我的季明兄!你我兄弟半年沒見,不說這些,不說這些行嗎!」雖然不認為鵲巢鳩占之後,自己跟楊旭之間,友誼還能繼續,但是,私家偵探韓青,卻依舊被對方哭得心中酸澀難耐。紅著眼睛,柔聲開解。
「你看,我現在不是挺好的麼?金牛寨地方雖然偏僻了些,卻山清水秀。」
「並且我在這邊,還說一不二!」
「來人,退堂。今天天塌下來,本巡檢也不搭理了!本巡檢來了至交,需要好生接待!」
最後這句,卻是對弓手,鄉勇和堂外看客說的。因此,聲音極為宏亮,唯恐大夥聽不清楚。
楊旭也因為這句話,迅速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趕緊抬起手,在臉上亂抹,「好,不說,不說。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又見了你。高興,高興!!」
一路風塵僕僕,他的臉本來就滿是塵土。再被髒手一抹,頓時就跟眼淚和了泥。
韓青頓時被逗得莞爾,緊跟著,心臟卻又受到了前世主人的影響,裡頭五味陳雜。
悄悄用手捋了一下胸口,他吩咐鄉勇幫自己打來了清水。隨即,又親自扶著楊旭去了二堂,交代官府給自己配備的僕婦,小心伺候對方淨面更衣。
鄉勇和僕婦們,剛剛看了一場精彩的「審牛」大戲,心中對韓巡檢好生佩服。因此,愛屋及烏,對韓巡檢的好友,也照顧有加。
趁著大夥忙做一團機會,韓青趕緊抽出神來,在身體原主人的記憶里,仔細翻檢與來客交往的所有畫面。並且努力模仿身體原主人的舉動,習慣和說話風格,避免自己與他出現太大的偏差。
對方跟「他」真的很熟。
熟到韓青恨不得立刻躲到山裡去,別跟對方見面那種熟!
對方與太學生韓青一樣,是將門之後。其祖父也與太學生韓青的祖父一樣,都曾經在大宋太宗皇帝帳下效力,深得皇帝信任。
韓家與楊家,在汴梁城內的府邸,位於同一個坊子。自打太學生韓青記事時候起,楊旭跟他兩人就一塊摸爬滾打。
從上樹掏鳥,到下河洗澡,凡是讓大人頭疼的事情,只要韓青幹過,就少不了楊旭的份兒。
韓青某天因為調皮搗蛋吃家法,楊旭那邊肯定也是屁股開花。
託庇各自祖上的餘蔭,二人同時進入太學就讀。同一年因為成績出眾,被升入上舍。隨即,又在同一天,被太學山長鄭長風,視為衣缽傳人。
大宋太學生韓青不滿朝廷與夏國公議和,辜負了邊關將士和西北百姓,刺血上書。聯署「憤青」名單里,自然少不了楊旭。
而當街將西夏使者從馬背上拖下來痛毆,下手最狠的幾個人裡頭,韓青自謙排在第二,楊旭肯定排在第一。
唯一不同的,是兄弟倆打了西夏使者之後的待遇。
朝廷大怒,著落有司從重成懲處。參與動手的同學,要麼貶謫去了海南摘椰子,要麼貶謫去了廣南西路吃荔枝。
韓青的家裡託了關係,才讓他被從輕發落,丟到西北邊陲小寨做巡檢,戴罪立功。
而楊旭,雖然年齡比韓青大,下手比韓青狠,卻被列為「盲從」者,交給其家人領回去禁足兩個月,就算了事。
實際上,禁足還不到半個月,此人遠赴其祖父,重兵在握的現任鎮、定、高陽關三路後陣鈐轄楊嗣帳下,做了一名錄事參軍!
並且,還因為主動投筆從戎,忠心可嘉,在朝廷那裡獲取了一個從七品翊麾校尉的散職。(註:北宋前期官職含金量高。六品以上就是高官。)
可真應了那句話,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在二十一世紀,私家偵探韓青可是沒少見到有權有勢人家弟犯了錯,有司將板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沒想到這竟然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
換在十一世紀,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