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勁兒。
梁顥的話音剛落,大宋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兼節度使張齊賢,立刻大笑著撫掌,「善,大善!太素不愧一步十算之名。如此一來,老夫便可進退自如!」
「恩相過獎了!」梁顥謙虛地笑了笑,輕輕拱手,「下官只是占了置身事外的便宜而已。下官回去之後,就立刻派人去提周崇。然後,還請恩相儘快給上奏朝廷,問明官家的打算。」
「那是自然!」張齊賢笑著點頭。
將周崇押到安撫使行轅來,驗證其所供真偽是假,控制案情的進一步發展,才是梁顥話里的本意。
畢竟,到目前為止,所以對涉案官員的指控,只有周崇一個人的口供,嚴重缺乏物證和其他證人。
而只要把周崇掌握在手裡,案子如何追查,查到哪種地步,就盡在張齊賢本人的掌控了。
並且在將周崇押到位於長安的安撫使行轅這段時間裡,他還可以寫一份奏摺,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送往汴梁。
大宋別的地方官道不怎麼樣,汴梁到長安、洛陽、太原三地的官道,卻是每年都有專款維護的。信使從長安出發前往汴梁,四天就足以跑個來回。
等周崇被梁顥派出去的人,從坊州押至長安的經略安撫使行轅。皇帝對奏摺的批覆,差不多也就回來了。
屆時,皇帝如果想要藉機整頓永興軍路,張齊賢當然不吝將供狀上所涉及的幾個案子,一併查個水落石出!
屆時,如果皇帝想要穩定第一,張齊賢當然也可以悄悄派人,命令周崇改口。如此,雖然不太可能保住周崇的性命,至少永興軍路的其他大部分官員,都有機會洗白自己,矇混過關。
當然,無論是前一種處理方向,還是後一種處理方向,都不可避免有些人情方面的往來取捨。
所以,將周崇握在手裡,就更為重要。
否則,一旦此人徹底絕望,坊州那邊胡亂攀咬,麻煩就會變得愈發難以收拾。
「還有兩個細節,下官不知道恩相注意到沒有?」梁顥卻沒急著離開,而是稍微等了片刻,又笑著詢問。
「哪兩個?太素不妨直接道來。老夫已經年過花甲,精力體力都大不如前了!」張齊賢也不客氣,直接吩咐梁顥為自己指點迷津。
梁顥點點頭,非常從容地補充,「定安糧草庫,只是轉運司下屬的幾座糧庫之一,規模排不到前三。並且,去年夏州之戰,永興軍路各倉庫,一直在為前線支應糧草。而今年的夏糧,在定安縣糧草庫失火時,未必盡數入了庫!」
「也就是說,糧庫里其實沒多少糧食可燒,或者,虧空其實並不算太大。」張齊賢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笑著回應。
「恩相看得清楚!」梁顥輕挑起大拇指,「虧空肯定有,對於民間,不算是個小數字。對於永興軍路轉運司,卻屬於可從別處挪借填補範圍之內。」
「的確如此!」張齊賢再度輕輕點頭,收起微笑,報以一聲長嘆。「正是如此,某些人才能有恃無恐!唉——」
宦海沉浮多年,對大宋吏治什麼樣,他早就一清二楚。
朝廷汲取五代教訓,不輕易殺戮文官。一方面,導致文教大興,人人以讀書識字為榮。
另外一方面,則導致文官們做事,越來越不把律法放在眼裡。
特別是地方上的文官們,不貪贓的,比鳳毛麟角還要稀缺。四處伸手,雁過拔毛,才是官場常態。
如果認真查的話,全國轉運司下面的任何糧庫,恐怕都有盜賣問題,區別只是盜賣的規模而已。
之所以帳面上還能應付得過去,在朝廷需要糧草的時候,糧庫還能供應得上。是因為,有些窟窿,轉運司內部就能通過挪用拆借的方式填補上。
有些窟窿,則通過夏糧和秋糧入庫之時,從百姓頭上多收幾斗,來找平。
所以,發生在定安縣糧庫的盜賣,其實算不上大案。
如果不是韓青將其踢破,並且通過放孔明燈的方式,弄得整個永興軍路人盡皆知。恐怕轉運司這邊有人稍稍動動手腳,就讓此案不留任何痕跡地消失。
哪怕劉司倉死得再蹊蹺,哪怕火起得再可疑,都是一樣!
反正從高屋建瓴角度,官府的損失並不算大。而失火的原因,還可以歸咎於老天打雷。
「另外一個細節,就是周崇所招供的紅蓮教。如果他所供為真,幾乎整個定安縣,都成了紅蓮教的囊中之物。」又稍稍等了片刻,待嘆息聲徹底散去,梁顥再度低聲補充。
「你是說,此案的重要性,遠超過官員盜賣庫糧!」張齊賢眉頭迅速皺緊,沉聲回應,「老夫也是如此認為。但是,卻不知道只是定安縣一個縣如此,還是其他各州縣,也有紅蓮教在大肆發展信徒。」
「這是下官最擔心事情!」梁顥也收起笑容,鄭重點頭,「貪贓枉法的官員,恩相派幾個差役,一道手諭就能解決掉。而如果邪教做大,恐怕危害不亞於夏州之變。偏偏定州以北,便是李繼遷一直虎視眈眈的環洲和慶州!」
「萬一紅蓮教作亂,李繼遷肯定會趁機興兵南侵。他對朝廷的所有承諾,都會淪為一紙空文!」張齊賢悚然動容,連連扼腕,「計將安出,計將安出?老夫來這裡,還不到一年,紅蓮教能將張威都拉攏到教中,恐怕在永興軍路,早就樹大根深。」
「穩。」梁顥心中早就有了對策,聽張齊賢問得急,立刻給出了答案。
「穩?」張齊賢愣了愣,目光中充滿了困惑。
「對!」梁顥輕輕點頭,「恩相,如果將這份供狀的內容,寫進奏摺中星夜送往汴梁,官家肯定會有所指示。但無論官家如何指示,下官以為,恩相這邊,都要把握住一個穩字。」
頓了頓,他繼續補充,「哪怕聖旨要求,將案子查個底朝天,恩相也以不激起民變為目標。並且,將糧庫失火之事,放在明處。對於紅蓮教之事,則在暗地裡去查。甚至,讓他周崇改口,說當日之所以如此招供,是受不了韓青的私刑,胡亂攀扯!」
「這——」張齊賢沉吟良久,才終於完全理解的梁顥的建議,緩緩點頭。
隨即,他又快速搖頭,「太素的話,甚有道理。李繼遷在夏州虎視眈眈,永興軍路這邊,無論如何都亂不得。只是,官家那邊好說,老夫在上奏之時,稍微動一動筆鋒,就能讓官家的批覆,符合老夫的預期。可紅蓮教那邊,卻未必肯給老夫從容對付他們的時間。」
「紅蓮教恐怕,也被韓巡檢這一招,弄了個措手不及!」梁顥迅速接過話頭,非常自信地回應,「他們如果真的有造反的想法,並且已經準備充足,就不會不趁著去年李繼遷作亂之時,與對方裡應外合了。」
「嗯——」張齊賢將信將疑,低聲沉吟。
「突然被韓巡檢捅了一刀,下官估計,紅蓮教那邊,眼下有些手腳無措。所以,只要沒人再去逼迫他們,他們首先要做的,就是切斷各種線索,避免官府順藤摸瓜。然後,才是要不要造反。」
「這倒是!」張齊賢點頭表示同意。
以他的經驗,大部分在地方上流傳的邪教,都只是為了騙財騙色。老百姓加入邪教,也是為了求個心安。
真正以造反為目標的邪教,其實非常罕見。而尋常百姓,也是跟著念經拜菩薩可以,供奉香油錢可以,造反則敬謝不敏。
如果紅蓮教本身就沒造反的目的,只是一些神棍斂財或者騙色的工具,官府發現其勢力太大之後,對其徐徐圖之,肯定比立刻下重手,逼他扯旗造反為好。
徐徐圖之,只需要想辦法抓住其中骨幹,就能令追隨者作鳥獸散。而急著下重手,反而會導致一些盲從者以為自己也沒了退路,乾脆跟著骨幹們一道鋌而走險。
「所以,下官還以為。將周崇握在手裡,固然是關鍵一步。將韓巡檢帶到身邊保護起來,則是第二個關鍵步驟!」梁顥的聲音再度響起,比先前低了許多,聽起來卻格外的冰冷。
「嗯!」這次,張齊賢沒用他做任何解釋,立刻欣然點頭。
雖然先前梁顥和他都沒明說,但是,他心裡卻非常清楚。整個事件當中,韓青才是最不可控制因素,危害性和重要性,都遠超過了周崇。
將不可控制因素,變成可控,才是為官之道。這點,張齊賢可以用三十餘年宦海沉浮經驗來保證。
「不能再讓他由著性子繼續折騰了。否則,事態肯定會亂得不可收拾。無論是為了他本人的安全,還是為了地方上的安定,都應該早一步將他請到恩相身邊。」梁顥的聲音更冷,呼吸在半空中,化作一團團白煙。
「大不了,過後恩相推薦他去富庶之地,做個縣令。對鄭祭酒那邊,對汴梁韓家,也都算有了一個完美交代!」
白煙更濃,漸漸遮住二人眼前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