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乾物燥,小人火燭……」更夫梅九和曲八敲著梆子,拖著長聲,沿定安縣空蕩蕩的主街蹣跚而行。
都做了三十年的更夫,他們兩個,對縣城裡每一棟建築,都熟悉無比。對於主街兩側每一條巷子裡發生的故事,也都了如指掌。
縣城裡最大,最豪華的建築,當然是縣衙。
占地二十餘畝,光是衙門口的石頭台階,就有七尺高。讓每一個前來縣衙喊冤的百姓,沒等走上台階,心氣就先輸了三分。
但是,在安定縣城這片地界,最精緻的建築,卻不是縣衙,而是坐落縣衙西側,與縣衙僅僅隔著一條巷子的周府。
縣衙的主人最長超不過六年,就必須換一次。而周府,卻在最近三十年內,都沒換過主人。
周府的主人周崇,也穩穩地做了二十餘年主簿。
二十年來,無論衙門裡換了哪個做縣令。性子是軟是硬,心智是聰明還是愚魯,都會很快把周崇當做左膀右臂,對他言聽計從。
按道理,那周主簿也是被賜過同進士出身的讀書人。主簿任上做出了政績,早就該升任某處做縣令了。
然而,不知道是周主簿對地方上感情深,還是其他什麼緣故,這二十年,此人居然一直在原地沒動窩。
以至於,定安縣裡暗中流傳一句怪話:鐵打的主簿,流水的縣令。
既然主簿的位子,如同鐵打般牢靠,全縣上下的官吏,肯定知道平素該對誰更禮敬三分。
只有那些狗屁都不懂的生瓜蛋子,才會輕易去捋主簿的虎鬚。
而捋了周主簿虎鬚的人,通常都沒好下場。哪怕其背後有縣令撐腰,也是要麼丟了官職,要麼自己捲鋪蓋滾蛋。
遠的如上一任縣尉黃杰,近的如金牛寨巡檢韓青。誰都沒翻出過周主簿的五指山!
想起半個多月之前,剛剛被縣令和主簿聯手趕走巡檢韓青,更夫梅九就忍不住輕輕搖頭。
多好的一個人啊,做事勤快,判案公道,待手底下人還和氣。
怎麼就不明白,強龍難壓地頭蛇的道理呢?
憑著太學高材生和韓氏子弟這兩塊金字招牌,你在任上就是什麼都不干,成天遊山玩水,任期結束也不難混個考核優等,然後順順噹噹調往繁華之地執掌一縣。
怎麼非要招惹周主簿這個影子縣太爺!
這下好了,被周主簿隨手施展了一個巧計,就給擠出了定安縣。
雖然你韓巡檢是大戶人家出身,不缺巡檢那點兒官俸和油水,將來憑藉家族力量,也能另行安排去一個差不多級別的位置上履任。
可經歷了這麼一場挫折,畢竟元氣和名頭都大損。將來換到其他地方做官,也難免被同僚當作話柄。
「嘩啦……」正惋惜間,耳畔卻忽然傳來一記瓦片落地聲。在寂靜里的後半夜,聽起來格外清晰。
梅九立刻打了個哆嗦,迅速朝聲音來源處扭頭。
「兄弟,兄弟,你聽到什麼動靜沒!」與梅九搭檔多年的更夫曲八,也被嚇得心裡發毛,用手指捅了捅前者,壓低了聲音詢問。
梅九輕輕點頭,隨即,用手指向了周府西側的那條幽深的巷子。
黑漆漆的巷子裡,什麼都看不見。倒是正對著主街的周府大門口,有兩隻徹夜不熄的燈籠,亮得格外扎眼。
「過去瞅瞅?」曲八同樣什麼都看不見,卻試探著跟梅九商量。
梅九皺著眉頭想了想,果斷而輕微地搖頭,「等等,萬一是周主簿家處理雜事。咱們撞見了反而不好。況且,周府光家丁就不下三十幾號,哪個不開眼的小賊,敢進他家偷東西?!」
這話,乃是老成持重之言。
放眼定安縣城裡的頂級大戶,誰家裡沒有點兒見不得光的事情?否則,穿城而過的小河裡,為什麼會每個季度都能發現一兩具「失足落水」的屍體!
除非真的有傳說中那種會飛天遁地的遊俠,否則,誰會冒著被家丁圍攻的風險,半夜去偷周府?
而如果周家真的是在趁著夜色掩護,處理一些「雜事」,倆更夫硬往跟前湊,就是自己不長眼睛了。
其後果,往輕了想,都是一頓臭揍外加大半年的薪水。萬一惹得周主簿發了真火,也許下一個月失足落水的屍體裡頭,就會多出兩張更夫面孔。
然而,聽到異常動靜不理睬,也不是事兒。
所以,梅九和曲八又用目光快速交流了一下,默契退向街道旁的樹影里,準備多觀察片刻,再做最後的決定。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無比正確。
沒等他在樹影里站穩,一聲貓叫,就傳入了兩人的耳朵。
緊跟著,有隻又胖又肥的黑貓,快速從巷子裡沖了出來,三兩個縱躍,便在街道另外一側消失不見。
「原來是貓在抓耗子!」梅九和曲八齊齊鬆了一口氣,敲打著梆子,快速走向下一處重點巡視區域,「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更夫的叫喊聲和梆子聲,都越來越遠。
周府西側的牆壁上,緩緩鼓起兩團灰色的「疙瘩」。
韓青的面孔,悄悄從其中一塊灰疙瘩下鑽了出來,搖搖頭,快速放下一隻專門用來裝貓的竹籠。
竇蓉的面孔,緊跟著從另外一個灰疙瘩下鑽出,看向韓青的眼睛一閃一閃,裡邊沒有絲毫的恐懼,只有新鮮感和佩服。
韓青笑著搖頭,抬起手,將蓋在自己身上灰布捲成一團,塞進背後的褡褳。隨即,一邊幫竇蓉收拾,一邊用目光檢視自己的腳下。
有一片青瓦,恰恰就在他腳旁,被摔成了兩瓣。
是從周府的牆頭掉下來的,剛才發出動靜,差點兒把更夫招過來的,也是它。
韓青立刻心神大定,喘息著聳肩。
果然,功夫一天不練就會手生。
當年,他做離婚服務諮詢師之時,為了完成某位女客戶的委託,幫此人拍攝其丈夫婚內出軌的證據,可是徒手攀上過酒店的十二樓。
而今夜,身體比原來還強健,卻差點在才兩米半高的磚牆上失了手。
好在,當初來縣城之前警醒,為了防範這種情況,他特地準備了一隻黑貓。
否則,今夜真要丟個大人了。
想到這兒,韓青愈發謹慎。先給竇蓉打了手勢,示意對方不要輕舉妄動。隨即,從褡褳里又掏出一隻銅做的圓筒,緩緩貼在了牆壁上。
他將自己的耳朵,也快速貼向了圓筒的另外一端。排除空氣流通聲的干擾,仔細分辨牆內的動靜。
院子裡的兩隻狗,顯然已經被他一刻鐘之前丟進去的毒肉,給放翻了。家丁們也早已放鬆了警惕,各自回屋休息。
此刻,院子裡除了偶爾有老鼠跑過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聲響,正是翻牆而入的最好時機!
果斷收起銅管,韓青又取出兩根干木匠活的鑿子,緩慢卻用力的,插進自己頭頂位置的牆縫。
隨即,他又試了試鑿子的牢固程度。待確認其不會脫落之後,雙手用力將其握住,胳膊發力上撐,同時用腳踩向磚牆借力。
轉眼間,就貼著磚牆爬起了兩米多高。
快速換了雙腳踩著鑿子,他將手探過牆頭。掀掉兩塊裝飾牆頭的青瓦,露出足夠結實的空檔。然後,手臂再度發力,身體如樹葉般飄然而上。
掀掉更多瓦片,以防萬一。韓青回頭向竇蓉擺擺手,示意對方安心等待。然後,翻下牆頭,直撲事先已經探明的位置,定安縣主簿周崇所在的正房。
整個過程,他都曾經於李存孝廟裡演練過多次。因此,重複起來,宛若行雲流水。
大約七八個呼吸之後,韓青的身影,已經順利來到了周主簿身側,先揚起左臂,一記手刀將床上陪睡的女子砍暈,為行動加上一層保險。
隨即,又掄起握在右手的木頭錘子,狠狠砸在了周主簿的太陽穴上。
兩三個呼吸時間之後。
先前用來緊貼牆壁,遮擋身體的灰布,再度被韓青從背包里取了出來,直接裹在了昏迷不醒的周主簿身上,將後者裹成了一具木乃伊。
側耳聽聽院子裡的動靜,確認沒有驚動任何人。韓青快速將「木乃伊」扛了起來,翻窗而出。沿著原路,快步撤退,動作宛若鬼魅。
那周主簿盤踞在定安縣城二十年,將數任縣令操縱於股掌之中,可謂一手遮天。其家中養的家丁,也早就習慣了為虎作倀,在縣城裡橫行無忌。
因此,周府內,上到周主簿,下到家丁,誰都沒想到,竟然還有人敢在夜裡,直接殺進老巢來。
被韓青毫不費力就得了手,扛著「獵物」,悄無聲息地翻過院牆,匯合起滿臉擔心的竇蓉,揚長而去。
半個時辰之後,兩個身影,扛著個木頭箱子,躲開巡夜的更夫,悄悄於靠近城牆的一處河岸下了水。
穿過城牆的河道上方,年久失修的木頭柵欄,早就被提前做過了手腳。
韓青游過去輕輕一推,柵欄中央的兩根木頭,立刻向左右分開,露出了足夠寬的通道。
他向著竇蓉微微點頭,與對方一起推著木頭箱子,游出了城外。
整座縣城,依舊沉寂在睡夢之中。
在城外曠野上回頭望去,破敗,而又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