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葉青蓮如遭重擊,腳步猛然停頓,顫抖轉身回望。
不是因為聽到了自己被弩箭瞄準,而是聽出了聲音的主人,是把自己妓院裡偷出,又從小帶到大的師父葉青蓮。
「青兒,好久不見!」余柏蓮笑著將燈籠挑高,照亮自己早就不再年輕的面孔,和滿頭珠玉。
三十幾名手持角弓、短弩、寶劍、飛鏢的家丁,快速左右包抄,試圖封堵葉青蓮的去路。余柏蓮看得真切,立刻又低聲斷喝,「全停下,誰也不准靠近青兒。她是我唯一的弟子。到這裡,等同於回了自己的家!」
「這……」眾家丁遲疑著停住腳步,卻仍舊用角弓、短弩等武器指著葉青蓮,以防她趁大夥不備,跳過高牆逃之夭夭。
「把弓箭全都放下。我說過,這裡是青兒的家。她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都由她!」余柏蓮的眉頭,立刻皺緊,拔劍出鞘,衝著吃弓弩的家丁們怒目而視。
家丁們互相看了看,無奈地將角弓、弩箭、飛鏢等武器收起,面對著葉青蓮,緩緩後退。
來自四周圍的壓力迅速消失,葉青蓮也收起了峨眉刺,快速上前,輕輕拉住了余柏蓮的胳膊,「師父,你怎麼會在這兒?咱們不是在高麗那邊買了自己的宅子和田莊了麼。你還說,要再收幾個徒弟,教她們習文練武……「
一邊問,她一邊快速朝余柏蓮的嘴唇,眼角,鼻樑等處打量,以確定自家師父是不是被人下了毒,困在了這座古怪的宅院當中?
而余柏蓮自幼將她帶大,豈能猜不到她的心思?笑了笑,柔聲打斷,「沒收到,周圍十里八鄉,就沒有一個像你一樣聰明的女孩子。教她們,我怕把自己給活活累死。死丫頭,別瞎猜,我不是被迫留在這裡的。除非砍斷我的手腳,或者殺了我。否則,我如果想走,世間又有誰能留得住我?」
幾句話,說得霸氣十足。登時,就讓葉青蓮相信,自家師父的確沒有受到任何脅迫。
既然沒收到任何脅迫,便是師父主動留在這座宅院裡了。她先前感覺刺客們留下的那些標記,與紅蓮教骨幹們所掌握的秘密暗記相似的原因,瞬間也有了答案!
師父並沒有金盆洗手!雖然她一次次抱怨,教主如何讓她失望。雖然她曾經親口答應自己,回到高麗之後,就安安心心做個富豪,不再染指江湖是非。
趁著自己不在,她又悄悄返回了大宋。又悄悄地來找那個自己總是聽說,卻從沒見過面的教主,心甘情願地為此人所用,幫此人訓練爪牙,甚至殺人放火。
有股寒氣,迅速湧上葉青蓮的心底。她立刻就想轉身逃走,然而,卻遲遲無法將腳步挪動分毫。
那些家丁收起了角弓、弩箭和飛鏢,卻沒有離去。而她師父雖然年紀漸老,一身武藝卻爐火純青。特別是放暗器的功夫,還遠遠在她之上。
如果現在轉身,她不敢保證,師父會不會立刻就大義滅親。
畢竟,她那些一邊滿臉歡喜,滿嘴甜言蜜語,一邊偷偷用暗器瞄準對方要害的功夫,也是師父手把手教出來的,她無法保證,此時此刻,師父那滿臉慈愛,是真是假。
「怎麼,我不是被人脅迫留在這裡,你反而不高興了?」余柏蓮的感覺很敏銳,笑著拍了拍葉青蓮的手背,低聲嗔怪。
「我,我……」剎那間,葉青蓮心亂如麻。
師父不辭辛苦返回大宋,只能是為了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教主。而今天動手截殺韓青的刺客,恐怕正是教主所派。
刺客們出師不利,損兵折將。教主震怒之下,肯定會派水平更高的刺客,去謀害韓青和韓青的家人。
而論下毒、刺殺,做局水平之高,她這輩子所見過的人當中,師父自認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你這孩子啊,真是女大不中留!」余柏蓮又拍了拍她的手背,仿佛自己是後者真正的母親一般,溺愛地搖頭,「你以為刺殺韓青的那些人,是為師派去的?我會那麼蠢,忘記了他的身手,已經遠遠超過了我,只派一群廢物過去?那不是等同於向他示警麼?」
「不,不是!」葉青蓮聽得心虛,趕緊矢口否認。「我是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師父。所以有點兒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你啊!」余柏蓮抬起手,輕輕戳葉青蓮的額頭,「從小就撒謊不眨眼。你如果不是發現了外邊留下的記號,怎麼可能追到這裡來?而你追這些記號,還能為了誰?」
「師父——」即便從小就受到了嚴格訓練,葉青蓮也瞬間破了功,一張嬌媚的面孔紅得幾乎滴血,「我,我只是奇怪,那些記號跟您教過我的記號類似。就找過來一探究竟,才不是替別人追查什麼事情。」
「然後就下重手,殺了我的靈緹和五個手下!」余柏蓮翻了翻眼皮,不屑地撇嘴。
葉青蓮頓時無言以對,低下頭,擺出一副知錯肯改的樣子,任憑自家師父發落。
眼下這種情況,她想要脫身,唯一的辦法,就是劫持了自家師父為人質,逼迫家丁們送自己出門。
然而,她從小到大,敬師父猶如親娘。此時此刻,即便明知道對方是變著法子想把自己留下,也下不去狠手。
所以,她只能利用師父所教的本事,先服軟認錯,虛與委蛇。待過了眼前這關,再想辦法另尋脫身之機。
不知道是她真的騙過了自家師父,還是余柏蓮心裡,也跟她一樣放不下多年師徒之情。後者見她低頭認打認罰,立刻又笑了起來,「行了,別裝可憐了。狗養了,是拿來用的,人也是。他們跟你之間發生了誤會,還本領不濟,被你殺了就殺了,師父總不能再讓你給他們償命。」
知道這話,會讓周圍的家丁們寒心。想了想,她又正色補充,「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跟我進後堂,我給你布置一項任務。你如果做得好,就准許你將功贖罪。如果你做不好,或者不用心,即便你是我唯一的徒兒,我也饒你不得!」
說罷,一把抓住葉青蓮的手腕,轉身就走。
「是,師父!」葉青蓮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好任由她拉著,一步步遠離滿臉不服氣的家丁們,走進了緊靠花園後堂。
後堂很寬敞,裡邊的陳設,也如院子裡一樣奢華。琉璃燈,檀木桌椅,象牙靠席,白銀香籠,還有許多葉青蓮聽說都沒聽說過的精美物件,琳琅滿目。
而余柏蓮,卻好像早就習慣了這種奢華生活一般。像個女主人般將葉青蓮拉入一把鋪著象牙涼蓆的楠木椅子上坐好,然後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了下去,用手指輕輕叩打二人之間的矮几,「寶琴,去廚房傳宵夜和點心,要長安那邊口味的。姑娘喜歡!」(註:姑娘,宋代對大戶人家未婚少女的稱呼。)
「是!」門外立刻有丫鬟低聲答應,隨即,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緊跟著,便又有四名衣衫頗為華貴的丫鬟,從院子裡走近後堂。先輕輕敲了幾下門,自報身份。待得到余柏蓮的允許,才走入屋內,用托盤送上了純銀打造的茶具和剛剛煮好的茶湯。
雖然以前用蓮花班行首的身份,掩飾行藏之時,葉青蓮身邊有丫鬟伺候,吃穿用度,亦不輸於長安城中大戶人家的姑娘。此時此刻,她仍舊看得眼花繚亂。直到第三次,被余柏蓮催促喝茶解渴,才終於緩過了神,端起茶盞,小口慢品。
茶是貢品小龍團,以往在長安市面上並不多見。偶爾出現一次,分量也是按兩來計,價格超過等重的純銀。
是以,葉青蓮喝了第一口,就意識到了此茶的金貴。皺了皺眉,看向余柏蓮的目光中充滿了困惑。
余柏蓮卻早已將銀盞放下,上上下下打量著她,柔聲品評,「瘦了,也黑了,最近這些日子,想必你過得很是辛苦!早知道這樣,我應該早些派人喊你來團聚。只是總想著,你可能已經如願跟韓青成雙入對,就沒去拖累你。」
「師父你說什麼呢?」葉青蓮又是害羞,又是感動,放下茶盞,低聲抗議,「我只是在高麗那邊沒熟人,又吃不慣那邊的飯菜,才回了中原。才不是……」
「懂,師父懂,師父不說,不說。」余柏蓮笑了笑,慈愛地點頭,「不過這樣也好,他越是不肯好好珍惜你,你也能越早能渡過了這場情劫。不用我再日夜為你擔心。」
「師父,沒有,沒有!」葉青蓮聞聽,心中的害羞,頓時又被失落所取代。紅著臉,輕輕搖頭,「他沒有不珍惜我,我也沒有為情劫所困。只是,只是……」
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對韓青的感覺。很欣賞,很喜歡,跟他相處之時很輕鬆愉快,但是,不能嫁給他,仿佛也沒什麼值得著急。
歲月很長,自己和他都還年輕,就像現在這樣,彼此知道對方的存在,肯為對方做一些事情,超過了朋友,又不是夫妻,便挺好。
真的嫁給他,光是想想要被困在家裡,輕易不能一個人隨心所欲的四處遊逛,就讓自己感到不安和頭疼。
「只是一時半會兒,看不到比他更順眼的人,是麼?」正所謂知女莫如母,余柏蓮立刻就懂了葉青蓮沒說出來的意思,笑著替她把話補充完整。
葉青蓮愣了愣,再度面紅如火。
余柏蓮將她的表情全都看在了眼裡,嘆息著輕輕搖頭,「唉,傻丫頭,你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女人的青春很短,過了二十歲,便是半老徐娘。難道非得跟師父這樣,等臉上生了皺紋,才開始後悔,當初為何不狠下心來賭上一回?」
「我,我……」葉青蓮被說的心裡好生難受,剎那間,竟然沒有力氣再裝任何假面孔。「我不知道,師父,我真的不知道。我有些怕,怕嫁給了他之後,反而心生後悔。我,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做別人的妻子。更不知道,該如何跟竇蓉和許紫菱兩人,分享同一個丈夫。」
這些都是實話,雖然她可以裝作毫不在乎。可實際上,卻比面對幾千全副武裝的敵軍,還要讓她感覺恐慌。
偏偏她身邊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想找個長輩幫忙解惑,也找不到。今天見了自家師父,被對方用話語稍稍一帶,立刻無法遏制住傾訴的衝動。
「你這傻妮子啊!」余柏蓮仿佛感同身受,紅著眼睛輕輕嘆氣,「今後的事情,又有誰能預料得毫釐不差呢?哪怕後悔,至少是嘗試過了,心中不會留下遺憾。真的到了跟他彼此相看兩厭的那一天,拔腿走了便是,師父這裡,還能缺了你一間屋子,一口吃食?」
「師父——」葉青蓮聽得心中發暖,眼淚不受控制地滾了滿臉。
師父是紅蓮教聖姑,師父視人命如草芥,師父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善變且心狠手辣。
但是,師父終究是她的師父,從小將她當親生女兒般帶到大。到現在,即便不喜歡韓青,也努力且耐心地幫她出謀劃策。並且,許諾給她一個永遠的娘家!
「哭什麼啊,你喜歡就嫁給他,不喜歡就不嫁,我又沒逼你!」余柏蓮心裡也有些發酸,抬起手,輕輕抹去葉青蓮臉上的眼淚,「乖,別哭了。你還有什麼為難的地方,不妨都說給師父聽。師父幫你一起想辦法。」
「沒,沒了!」葉青蓮抬手抓住師父的手,紅著臉輕輕搖頭。
余柏蓮的手很硬,很乾,抓在掌心,宛若抓住了一塊木柴,全然不是葉青蓮小時候的感覺。
她知道,師父真的老了。也知道,自己不該讓師父為自己擔心。用另外一隻手快速擦乾眼睛,努力露出了一個笑容,「真的沒了,師父不用為我擔心。倒是您,最近,最近過得好麼?」
「你說呢?」余柏蓮看了她一眼,抿著嘴詢問。眉梢眼角,卻露出如假包換的滿足。
「師父,師父應該過得,過得還不錯!」葉青蓮立刻恍然大悟,抬起頭,四下打量,然後再度仔細打量自己的師父。
余柏蓮不再年輕,但妝容很仔細,頭上的首飾和身上的穿戴,無一不精。
自打認識師父以來,葉青蓮還是第一次,見師父打扮得如此雍容華貴。像一個誥命夫人,坐在深宅大院裡,安心地享受丈夫為自己贏來的幸福和榮耀。
「我在遇到你之前,就遇到了你師公。」余柏蓮被徒兒看得有些害羞,低下頭,用極為溫柔的聲音解釋,「他那會兒就購置這處宅院,想讓我住下來。而我,當時卻跟你現在一樣,患得患失,並且不知道該如何跟他的幾個妻子相處。結果,一耽誤,二十年就過去了。」
「紅蓮教基業被韓青給挑了,你又把我丟在了高麗。我才忽然發現,其實自己最想做的,還是他的女人。」抬頭看了一眼葉青蓮,她幽幽地補充。「你別急著替韓青說好話,其實,我並不怎麼恨他。如果不是他毀了紅蓮教,我還真的未必看得清楚自己的本心。」
「嗯!」葉青蓮笑了笑,輕輕點頭。忽然間,仿佛又回到了過去,自己和師父兩個燈下對坐,無話不談。
「然後我就來汴梁,本打算遠遠地看他幾眼就走。卻發現,這間宅院,他一直給我留著。並且,努力按照我當年喜歡的樣子去布置。甚至我當年隨後一說,喜歡蘇州一帶的園林和假山,他也不惜代價,給我挖了過來。」
「然後師父就留下了!」葉青蓮由衷地替師父感到高興,笑著插嘴,「換了我,恐怕也是一樣。」
「你這妮子!」余柏蓮被她說得有些害羞,抬起手,又輕輕戳她的額頭。「居然打趣起師父來了!」
「沒打趣,沒打趣,我是真心的。」葉青蓮順著師父的動作,將身體向後仰了仰,笑著擺手,「看到師父過上自己喜歡的日子,我真心替師父高興。我……」
話說了一半兒,她忽然又坐直了身體,輕輕活動腰杆和脖頸。
腰和脖頸,都像平時一樣靈活,然而,剛才那個後仰動作,卻讓她感覺有些失控。
這是練武之人本能反應,隨即,她又笑著輕輕搖頭。
最近太累了,自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既然師父喜歡現在的日子,自己就不該再繼續打擾她了。
至於師公到底是不是教主本人,還有什麼身份,也不必多問。只要他能對師父好,就已經足夠。
「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了?」看到葉青蓮忽然開始活動身體,余柏蓮關心地詢問。
「沒有。」葉青蓮站起身,笑著向師父告辭,「開到師父開心,我也替師父高興。我得走了,韓青麾下的武又,跟我約了今夜碰頭。若是找不見我,怕是會追到這邊來。」
「你約了武又?」余柏蓮眉頭輕皺,低聲詢問。「你為何要約上他?」
「我不知道師父住在這裡!」葉青蓮趕緊低聲解釋,臉上的歉意如假包換,「所以才約了他分頭追查刺客。師父放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也不會透露這裡的秘密。這件事過去就過去了,你說過,刺客不是你派的。我也不想再插手這件事。一邊是你和師公,一邊是韓青,我還是走開為好。」
「你這妮子!」余柏蓮立刻站了起來,輕輕搖頭,「還是像以前一樣機靈。何必置身身外?你師公,其實也很欣賞韓青。你替師公把他拉過來,咱們開開心心做一家人,多好?」
「可師父,你總得給我一點點時間,去想一想,如何才能做得到。」葉青蓮緩緩後退了半步,膝蓋微微發軟,卻努力讓自己站穩。努力施展出師父教的本事,滿臉乖巧地回應。「我真得走了,武又是鎮戎軍的都頭,心思縝密,身手不輸於韓青。他身邊還有一大堆鎮戎軍退下來的老兵。萬一雙方起了衝突,徒兒我心裡肯定非常不安。」
「沒事兒。你在師父這裡慢慢想,師父給你準備的宵夜和房間。師父就你這麼一個徒弟,咱們娘倆,好久未見了。你怎麼捨得現在就走。」余柏蓮面露微笑,輕輕搖頭,「至於那個武又,如果你真約了他,我派人殺了他就是。你師公自然有辦法,派人毀屍滅跡!」
「師父,你……」葉青蓮又是難過,又是後悔,身體微微顫抖,腳步開始踉蹌。
茶水沒毒,她喝第一口之時,就提著小心,也沒敢多喝。但是,香籠里,點的應該是迷香!用桂花做了遮掩,而這座院子裡,種滿了桂花。
「留下吧,乖!」余柏蓮笑得好生詭異,上前攬住葉青蓮的腰,聲音聽起來就像梵唱,「我得好徒兒。你不留下,誰能幫你師伯對付韓青?你不是一直羨慕許紫菱麼,讓他也來救你一次。然後,等你師伯改天換日,師父再賠你一個公主的封號,殺了竇蓉和許紫菱,讓你跟韓青,風風光光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