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簽軍伙長孫小寶答應得很乾脆,卻戀戀不捨地將銅碗裡最後一滴酒用舌頭舔乾淨了,才將酒碗揣進懷裡,提起刀,搖搖晃晃地走向了敵樓之外。
其他沒被點到名字的簽軍兒郎,先是豎著耳朵聽了聽,隨即,又端著酒碗小口慢品,誰也沒把崔懷勝的提醒當一回事。
平原城距離黃河有十好幾里路呢,前面還有耶律隆緒的大營擋著。哪路宋軍有本事,先殺過黃河,又跳過耶律隆緒的大營,直接飛到平原縣城來。
更何況,自打南征以來,又有哪路宋軍,有膽子放棄堅城,出來跟大遼兵馬野戰?
所以,城外剛才的動靜,充其量是有野狼或者野狗在小清河北岸尋找腐屍打牙祭。根本不可能來自人類。
即便來自人類,也是大遼的斥候或者信使,不可能來自宋軍或者造反的大宋百姓!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有些出乎他們的預料。
還沒等大夥將一口小酒抿完,伙長孫小寶,已經頂著一張煞白的臉沖了回來,「都頭,敵襲,敵襲!不知道多少人馬……」
「你怎麼知道是敵襲?」簽軍都頭崔懷勝大急,丟下銀酒壺,跳起來,一把揪住了孫小寶的衣服領子,「你看清楚了,不是咱們自己的人?!」
「不是,肯定不是,坐船來的,好多好多船!」孫小寶急得都快哭了出來,一邊掙扎,一邊厲聲尖叫。「還特別安靜,連馬打響鼻聲都沒有!」
「嗚嗚——」沒等崔懷勝再問,悽厲的號角聲,已經在城牆上響起。卻是今晚當值的其他簽軍弟兄,也發現了城外那路兵馬身份詭異,果斷吹角示警。
「抄傢伙守住城門,耶律大帥一刻鐘就能趕過來!」丟下孫小寶,崔懷勝慘白著臉拔出佩刀,扯開嗓子高呼,「守不住城門,咱們今夜全都得死,還會牽連家人!」
「守門,守門!」先前跟他討酒喝的同鄉們,也全都被嚇得臉色慘白,用顫抖的聲音,機械地重複。隨即,一個個將酒碗藏進布甲或者皮甲下,拔出刀,亂鬨鬨地沖向敵樓之外。
數百支火箭從半空中落下,當即,將他們放翻了五六個。剩下的簽軍將士,立刻果斷將下蹲,同時用手中的鋼刀,護住了自己的額頭和眼睛。
這個出於本能的動作,救了他們當中很多人的性命。
火箭是從城外射上來了,因為距離和高度的因素,原本也沒剩下多少力道。而他們身上的鎧甲雖然品質低劣,頭盔上,卻都包著一層薄薄的鐵皮。
半空中落下來的火箭,無法穿透頭盔,也無法射穿他們用來擋住面孔的刀身。即便哪個倒霉蛋恰巧被火箭射中了後背,傷勢也不足以立刻致命。
「站起來,沒死就趕緊站起來,站到城垛口後去,那裡是死角,箭射不到。」簽軍都頭崔懷勝已經不是第一次追隨契丹主力南下劫掠了,早就積累了一些保命的竅門。躲過了一輪從天而降的火箭之後,立刻高聲命令。
一邊喊,他一邊以身作則。蹲在城牆上,雙腳如同短腿兒烏龜一樣,一步步朝著城垛口挪,搶在下一輪火箭落下來之前,勝利挪到了距離自己最近的城垛口之後。
「城垛口,城垛口後火箭射不到!」孫小寶等人有樣學樣,互相提醒著,蹲在地上挪動雙腿。
第二輪火箭落下,有放翻了他們當中五六個。但是,這一都的大多數簽軍,卻依仗崔懷勝傳授的經驗,勝利進入了城外弓箭手的射擊死角。
簽軍都頭崔懷勝的聲音,繼續傳來,帶著明顯的顫抖,「快,每個人一個城垛口,盯住自己左右兩側。發,發現雲梯,立刻朝上面砸滾木,喊人幫忙一起砸。滾木就在你們腳下!」
這也是他前幾次隨著契丹兵馬南下劫掠之時,積累的經驗。不過卻不是來自契丹人,而是守城的宋軍。
像平原這種小城,城牆只有一丈六尺高,最快得破城方式就是架雲梯攀城。而對付雲梯,招數最為簡單。用滾木順著梯子往下砸,一砸就是一串人。
平原縣在契丹兵馬到來時,是開門投降的,城牆上的滾木一顆都沒被用掉。此刻拿來對付城外的那支軍隊,最順手不過。
而東路軍主帥耶律隆緒的營帳,距離平原縣城不到二十里遠。只要守軍能堅持住一個時辰左右,城外的敵人就肯定會趕在耶律隆緒帶著大軍殺過來之前,灰溜溜的撤走。
然而,今天,崔懷勝的經驗卻不怎麼管用。
城外的那支隊伍仗著人多勢眾,只是一波接一波地往上發射火箭。如同千百支蠟燭般,不多時,就將平原城的北門上下,照得一片通亮。
「這些該死的宋人,到底要幹什麼?」最初的緊張過後,崔懷勝心中疑竇頓生。借著火箭燃燒的光亮朝城下偷偷張望,恰看到,一輛半座漁船大小,幾乎與城門洞等高的巨大戰車,被緩緩推向了北門。
「快,快扔石頭,砸爛那輛車子。」不知道戰車到底做什麼用,崔懷勝卻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快速挪動身體到城門正上方,抓起一塊擂石就往下砸。
「咚咣!」石塊砸在戰車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戰車外邊包了鐵皮,裡邊的是空心的,可以藏人!』憑藉經驗,崔懷勝立刻做出了正確判斷。剎那間,急得火燒火燎,「扔擂石,扔滾木,砸爛它,砸爛它,快,快!」
他麾下的弟兄聽到命令,挪動雙腿,快速爬向城門上方。冒著被火箭射中的風險,將巨大的滾木和沉重的擂石,接連扔下。
作為被後晉皇帝連同燕雲十六州一道送給大遼的漢人,他們的國家概念很模糊,從沒接受過大宋一天統治,也從不把自己當做宋人。
雖然契丹將士,拿他們當做耗材使用。但是,每次南下「打草谷」,只要能活著回去的簽軍弟兄,都能帶回不少意外之財。
所以,此時此刻,守住城門,保證自己能活著返回故鄉,是他們的本能選擇。
至於民族大義,距離他們實在太遠,也太模糊了,他們根本顧不上。
然而,儘管他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仍舊無法傷害那輛戰車分毫。
大塊擂石砸下去,只能在戰車的外表砸出一道火星。沉重的滾木砸下去,力道也被戰車內部的支撐木架盡數抵消,無法給戰車造成致命破壞。
「扔火把,扔火把燒。鐵皮不怕火,裡邊人肯定怕!」崔懷勝大急,站起身體,手指著城下,喊得聲嘶力竭。
作為簽軍都頭,身邊帶的都是同鄉。如果平原城被宋軍攻破,他的那些同鄉還有可能靠投降保住性命,他自己卻肯定是死路一條。
即便遇到一個好心的大宋將軍,不殺他。如果遼國那邊知道他投降了宋軍,他在幽州的妻兒,也會被當地官府抓起來賣為奴隸。還不如他本人戰死在城頭,換取全家的平安。
又一排火箭射上城頭,逼得崔懷勝將身體再度縮回城垛口之後。
他身邊幾個弟兄,抓起正在燃燒的火箭丟向戰車,卻仍舊不見任何效果。那輛醜陋且沉重的戰車,一步步向前推進,整個身體都進入了城門洞內。隨即,厚重的木門上,就傳來了鐵錘敲釘子的聲音,「咚咚,咚咚,咚咚……」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快,把這幾個火藥箱子,全都釘在城門上,釘子眼留在兩側凸出來的木樑上,千萬不要砸到箱子正面。也不要砸到引線,否則,大夥一起完蛋!」鐵皮戰車內,大宋京東東路控鶴司提轄劉鴻啞著嗓子,發號施令。「推車的弟兄先撤,箱子釘好之後,你們也撤,我留下來點火!」
弟兄們默默看了他一眼,紛紛加快速度。
火藥引線燃燒速度很不穩定,車外還不停有火箭丟下來。萬一出現差錯,劉鴻就可能跟平原城的城門一道,粉身碎骨。
大夥佩服他的勇氣,也願意盡最大努力,為他爭取安全脫身的機會。
「留一伙人警戒,其餘弟兄全都下去,拆了房子堵城門!」平原縣的北側城牆上,都虞侯郭晉的聲音,忽然響起,讓北門附近的所有簽軍將士,剎那間全都找到了主心骨。
無論那輛鐵車到底用來做什麼,將城門用土坯、磚頭和瓦片堵死,總不會錯。至於宋軍為何不用雲梯攻城,這當口,已經沒人顧得上去想。
人多力量大。平原城的北門和北側城牆上,今晚至少有兩百名簽軍當值。聽到警訊陸續趕來的簽軍,還有四百出頭。
六百名簽軍手腳並用,很快就拆來了足夠的土坯、磚頭和瓦片。就在他們聽從郭晉的指揮下,準備輪番進出門洞之內,封堵城門之際,北門上,卻又傳來了伙長孫小寶叫喊聲,「宋軍,宋軍撤了,他們撤了……」
「什麼?」都虞侯郭晉,都頭崔懷勝,還有其餘幾個簽軍頭目,全都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半夜跑到平原城北門來,放幾波火箭,塞進門洞裡一輛鐵殼子車就走,外邊的隊伍,究竟在鬧哪門子妖?
還沒等他們下令讓孫小寶看仔細,忽然間見,門洞裡有火光一閃。緊跟著,平地生雷,「轟隆!」
平原城的北門,伴著雷聲和火光,粉身碎骨。
一道熱浪夾著無數碎木片和木榨子,呼嘯著從門洞噴向城內,將首當其衝的簽軍都虞侯郭晉,直接給噴成了漏勺。
再看那些手裡抱著土坯、磚頭和瓦塊簽軍將士,也一排接一排被熱浪推翻在地,全身上下,不聲一塊兒好肉!
」嗚嗚嗚嗚——」還沒等「雷聲」的回音散盡,一陣激昂的號角聲,已經又在城外響起,如虎嘯龍吟,吹得人血脈賁張。
韓青手持長纓,快步沖向城內。張帆、竇沙一左一右,死死護住他的身體兩側。
他身後,是三千餘名的弟兄,鋼刀勝雪,鎧甲鏗鏘,邁開大步,如洪流般,淹沒一切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