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已經下旨,赦免所有南唐罪臣的後人。無論其現在是什麼身份,都可以去地方官府請求解除罪籍,如果賣身為私奴,官府可以出錢幫其贖身。」見葉青蓮許久不說話,韓青又低聲補充。
葉青蓮聞聽,立刻又顧不上生氣。甩鐙離鞍,跳下馬背,衝著韓青斂衽而拜,「多謝了,韓巡檢。我替所有南唐官員的後人,多謝巡檢仗義援手!」
韓青趕緊跳下坐騎,伸手虛攙,「別,別客氣,其實這件事沒有我,早晚朝廷上早晚也會有人提起。畢竟大宋也需要提倡「忠義」二字,苛待當年拒不降宋的南唐忠臣之後,等同於自己打自己的臉!」
受這輩子所接受的教育和性格影響,他不願直接與接觸葉青蓮的手臂,只能隔著三尺遠做個樣子以示誠心阻攔。而葉青蓮,卻對他的「誠心」視而不見,認認真真拜了三次,才緩緩起身,「人這輩子沒多少年,早幾個月,也許就是幾十條人命。晚幾個月,也許很多南唐將士的後代,便背著奴僕或者營妓的身份絕望而死。如此大恩,青蓮不知怎樣謝你才好。巡檢將來你有用得到青蓮的地方,只要送個信來,刀山火海,我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這次,她沒有做任何偽裝,只是以自己最正常的模樣,說出了最簡單直白的話語。
韓青聽了,反而覺得心中舒坦,想了想,繼續低聲說道,「我跟你說這些,並非圖你的感謝。而是希望你,不要再給別人當刀子使喚。你背後那人,成不了事。紅蓮教和純陽教的結果,你也都看到了。表面上勢力龐大,實際上,卻是林間之霧,草上之霜,無論怎麼折騰,到頭來都回事一場空!」
「嗯!」葉青蓮聽得心中很不是舒服,卻沒有做任何反駁。
「你想報仇,我理解!」韓青知道她心懷不甘,想了想,繼續低聲勸告,「但純陽教尚未打下江山,所作所為,就已經是骯髒不堪。一旦讓他們坐了天下,你想想,天底下多少百姓,會像你當年一樣可憐。而他們的仇,又該找誰來報?」
稍微給對方留了幾個呼吸時間去考慮,他用更低的聲音陸續補充,「大宋朝廷雖然有許多不堪之處,卻已經給中原和江南帶來了三十年的太平。換了你背後的那個教主做皇帝,他能做得比趙家更好麼?」
「另外,造反也得有造反的路數,至少你們得有自己的章程,並且對百姓得比現在的大宋朝廷強一些。否則,天下百姓又怎麼可能支持你們?」
「還有,受了你們拉攏的官員,有哪個不是貪贓枉法之輩?他們拿著大宋朝廷的俸祿,卻為了一己之私,就暗中跟你們勾結。這種吃飯砸鍋的傢伙,怎麼可能真正對你家教主忠心?還不是在沒遇到危險之時,比著賽拍胸脯。一遇到危險,就恨不得立刻反咬一口,以證明自家與你們毫無瓜葛!」
……
如果將葉青蓮喚做周敏,他絕不會這麼哆嗦。
據他推算,周敏上輩子所在的時空,應該已經是二十世紀中葉之後。作為一個學霸型穿越者,周敏至少懂得,造反需要有明確的政治綱領,嚴格的組織紀律,還要發動群眾,而不是靠迷信來忽悠,更不能靠拉攏腐蝕一大堆貪官。
而像紅蓮教和純陽教這種,折騰到極致,不過是第二個太平天國。除了給國家帶來沉重災難,讓無數膏腴之地變成廢土之外,不會有任何結果。
而韓青雖然自稱為文官,哪天彌勒教真的公然起事,弄不好他還得被朝廷派去「維持」地方。屆時,他還要跟葉青蓮兵戎相見。
正如韓青自己剛才所說,戰場上與葉青蓮重逢,他可不敢給對方留情。否則,自己肯定會落個身死名滅的下場。
接下來發生的事實證明,他的一番苦心,並沒有白費。
聽了他的話,葉青蓮這次難得沒有立刻跳起來反駁。而是牽著坐騎,低著頭,默默地前行。如此,足足又過了半個時辰,才終於將頭又抬了起來,衝著他抱拳而笑,「我明白,你是不想讓我去河北送死!多謝了,韓巡檢!既然你不想讓我去,我就不去就是!」
「你們那位教主,會容忍你你不聽從他的號令麼?這麼好用的一把刀,換了我,寧可毀了它,也不會讓不被我所用!」韓青心裡,隱約有一塊石頭落地。也拱了下手,同時低聲提醒。
「肯定不會,但是我自有辦法脫身!」葉青蓮想都不想,快速搖頭。隨即,又看著韓青的眼睛,鄭重說道,「我沒見過教主,所以,無法告訴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在紅蓮教中,真正跟他見過面的,只有我師父,法王,和幾個殺人無數已經回不了頭的護法。至於我,表面上地位尊崇無比,實際上,則只是被他們推出來哄騙年青男女入教的牌位!」
通過梳理紅蓮教的組織脈絡,韓青早在永興軍路任提刑判官之時,就猜到了葉青蓮沒資格接觸教中的核心機密。所以,笑著點頭,「我知道,我也沒指望,從你這裡把教主的名姓挖出來!」
「對不住!」葉青蓮迅速低下頭去,用很小的聲音道歉。仿佛自己辜負了韓青的期待一般。
韓青見了,再度搖頭而笑,「行了,你不必內疚,你其實已經幫了我許多了。至少,我從你這裡,驗證了紅蓮教、彌勒教和純陽教,乃是同一個人搞出來東西!」
「你……」沒想到,自己終究還是被韓青套了很多消息走,葉青蓮氣得銀牙直咬。然而,臉上的笑意,卻遠遠多於憤怒。
「不去河北的話,你準備去哪?」韓青笑著向後躲了半步,直接轉移話題。
葉青蓮自幼就被其師父帶入了紅蓮教,從沒有真正為自己做過一次主。聽了韓青的詢問,頓時就陷入了沉思。
良久,她才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含淚而笑,「我也不知道該去哪。可能先去江南轉轉。看能不能幫到我父親當年舊部的後人。等江南那邊的債還完了,也可能去夏州,紅蓮終究還是做了李德昭的側妃。這個沒出息的,在外邊身邊總得有個娘家人,替她遮風擋雨。」
」你師父呢,她肯放你走麼?」韓青干涉不了葉青蓮的選擇,也不願干涉,想了想,繼續低聲詢問。
「我準備送師父回高麗,不讓她繼續給教主賣命了!」葉青蓮回答的非常乾脆,仿佛早就經過了深思熟嗎,「高麗那邊,眼下已經太平了。師父是濟州人,眼下我手頭有些積蓄。回到故鄉去,幫師父買個莊子和幾百畝地,她便不愁晚年無依無靠。」
不待韓青再問,葉青蓮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果斷決定,「對,就這麼辦。等了結了你跟我師父之間的恩怨,我就立刻送她回高麗。麻煩你幫我弄一艘海船,我今天之所以帶了這支毛筆,就是想求你幫我弄艘能平安開到高麗的海船。剛才被你打岔,差點忘記了!」
說罷,將毛筆雙手托起來,鄭重送到了韓青面前。
韓青的心裡,頓時有些空落落的,很不舒服。然而,卻仍舊笑著將毛筆接了過來,「好,我答應你。楊行彥的軍營里,原本就有海船。眼下全都被地方官員查封了。我去跟他們借一艘,再從俘虜中找幾個駕船的好手,送你們師徒倆回高麗。」
「我去勸師父,放了許紫菱。她要是新羅人,師父這幾天除了把她鎖在馬車裡,輕易不准她露面之外,並未傷到她一根寒毛!」葉青蓮也不拖泥帶水,立刻投桃報李。
「你師父會聽你的麼?」沒從葉青蓮的身上,感覺到任何虛假的成分,韓青猶豫了一下,低聲詢問。
「不會,但是我會努力勸她!」葉青蓮難得地坦誠了一次,快速搖頭。「我跟許紫菱算不上朋友,但是,終究曾經一同於蓮花班中討生活。我不會讓師父傷害她!」
「多謝姑娘了!」韓青無法確定葉青蓮這句話有幾分誠意,卻仍舊願意拱手道謝。
「不必客氣!」葉青蓮難得溫婉地笑了笑,輕輕搖頭,「她犯傻喜歡上了你,我沒辦法讓她始亂終棄。只是希望你念在她曾經為你吃了很多苦頭的份上,今後不要辜負她!」
「你這話,倒是像是她的姐姐。」韓青有點不適應忽然變得溫婉起來的葉青蓮,皺著眉頭點評。
「別廢話,就說你能不能答應這個條件吧!」葉青蓮卻忽然又切換回紅蓮聖女的模樣,板起臉,傲然詢問。
「能,當然能!」韓青原本也沒打算虧待許紫菱,因此,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就好,我也沒算跟她姐妹一場!」葉青蓮剎那間也如釋重負,笑著吐氣。隨即,又扭過頭,四下張望,堅決不與韓青的目光相對。
韓青知道,再開口,就是告別了。所以,也不催促。只管舉起頭來東張西望。
太陽已經落山了,晚霞紅得如火焰。
紅色的流光從天邊傾瀉而下,與曠野中的雜花交相映襯,奼紫嫣紅,絢麗奪目。
「三天後,半夜,芙蓉島,你知道怎麼上島。」許久,許久,葉青蓮才終於鼓起了勇氣,鄭重補充。「我沒把握讓師父聽我的。為了以防萬一,屆時,我幫你拖住她,你自己救了許紫菱走。」
突然的變化,讓韓青有些猝不及防。然而,稍作猶豫之後,他仍舊鄭重點頭,「好!」
「你可以帶兵,不要自己過去!」深深吸了一口氣,葉青蓮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情緒平穩,「教主恨你入骨,師父身邊帶了十多名親信,這次來京東東路,就是為了殺你。」
不待韓青回應,她又快速補充,「我保證你到來之前,許紫菱不會少一根寒毛。但是,你得答應我,別殺我師父。師父其實很可憐,她做夢都想著,嫁給教主做側室。從十多年前,一直做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