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說你救火有錯。而是說你虛張聲勢,實際上沒有做任何事情!」周主簿圖窮匕見,乾脆直接在雞蛋里挑起了骨頭。
「剛剛陳縣尉還說,韓某分明組織了成百上千的人一起趕過去救火,周主簿莫非未曾聽見?」韓青先前之所以對縣令張威一再退讓,乃是因為將此人視為付給自己錢的客戶。而周主簿跟他平級,又沒資格管到他的考評,找起碴沒完沒了,他就不想再慣著此人了。
皺著眉頭看了對方一眼,他繼續冷笑著補充,「雖然大火最後是被暴雨澆熄,可逃散的糧丁,是韓某派人找到,直接送到了縣城這邊來的!劉司倉的屍骸,也是韓某派人收斂,連夜送進了縣城。還有,火場周圍的樹木,也是韓某帶領弟兄們,親手砍倒,避免了火勢隨風擴散,到最後徹底不可收拾。如果這都是什麼都沒做,韓某卻不知道,主簿當晚,又做了什麼事情?」
「你……」周主簿咬人不成,反而被將了軍,頓時臉上有些掛不住,手拍桌案,長身而起,「你不過一個區區巡檢,周某當晚做了什麼事情,哪輪到你來管?況且縣城距離糧草庫那麼遠,周某即便看到火光,組織人手出城,也肯定來不及!」
「糧草庫距離金牛寨大概是四十里,距離縣城麼,二十里出頭。」韓青端起茶杯,一邊喝,一邊低聲提醒。
「你,你胡說!縣城距離糧草庫,足足有三十里遠!」周主簿被氣得鼻子冒煙,口不擇言。
話音落下,他才發現,自己上了韓青的當。頓時氣得眼前陣陣發黑,攻勢難以為繼。
無論三十里,還是二十里出頭,終究比金牛寨距離糧草庫近。他先前指責韓青沒有盡力救火的那些話,難免會落在自己頭上。
對方哪怕是虛張聲勢,至少當夜出現在了火場附近。而他,還有縣令張威,主簿陳東,卻連縣城都沒出。
「好了,好了,二位不要爭了!」縣令張威,終究鬥爭經驗豐富,做事也遠比周崇老到,放下茶盞,低聲勸阻。
借著糧草庫失火之事,打壓韓青,原來就並非他的本意。
按照他的意思,韓青這個人,根本不可能在金九寨巡檢所幹得長久。
將韓青擱一邊冷落著,不去招惹。用不了太久,年輕人熬不住山居寂寞,要麼會想辦法通過家裡關係,調往繁華之地補任肥缺。要麼,也會主動請辭,另謀高就。
而糧草庫失火這件事的責任,也的確很難攀扯到韓青頭上。
但是,在定安縣,真正做得了主的,卻不是縣令張威。因此,明知道理由很牽強,在韓青和周崇都閉上嘴巴之後,此人依舊硬著頭皮說道:
「雖然糧草庫歸轉運司管轄,可其位於我定安境內,不幸燒得乾乾淨淨,我定安的官員,卻很難不吃掛落。」
抬起眼皮看了看默不作聲的韓青,和惱羞成怒的周崇,頓了頓,他繼續補充,「既然上頭的板子打下來,誰都不能獨善其身。張某隻好,想辦法讓其波及的範圍最小,造成的麻煩也最小。」
又看了一眼韓青的反應,他換了一幅慈祥面孔,笑著商量,「當晚,本官、陳縣尉和周主簿都在城裡,不明所以,只能先想辦法緊閉四門,以防有變故發生,辜負了朝廷的守土安民之責。而金牛寨,恰恰位於城外!所以,從頭到尾,組織救火的,都是韓巡檢一個人。」
「韓巡檢辛苦了!」縣尉陳東,心裡頓時透了亮,毫不猶豫地向韓青拱手。
「哼!」周崇也冷笑著拱手,好像韓青欠了自己很多錢一般。
有道是,聽話聽音,鑼鼓聽聲。
辛苦是一個人的,救火不及時的責任,當然也應該是一個人來承擔。
想清楚了此節,韓青頓時啞然失笑,笑過之後,又輕輕搖頭,「縣尊言重了。韓某豈敢貪如此大功,為一人所有?當夜帶頭救火的,雖然只有韓某。可這定安縣,終究以縣尊為首。韓某不過是縣尊帳下一小卒,無論如何,也取代不了主將的作用!」
「韓巡檢誤會了。老夫並非想要讓你一個人去承擔所有過錯,老夫這麼安排,還有另外一重考慮!」縣令被說得麵皮發熱,端起茶杯來遮掩尷尬,「老夫是考慮,你年方弱冠,又是初次為官,即便被上頭怪罪,對你的處置也不會太重。而你師兄,又擔負著巡視地方之責,上頭多少也會給他點兒顏面。說不定,這事兒落在你頭上,最後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一旦牽扯到其他人,恐怕就沒這麼簡單了。」
「縣尊放心,在下回去之後,立刻給李師兄寫信,讓他及時介入此事,免得大夥都被委屈!」韓青欠了下屁股,主動承諾。「至於當晚大火因何而起,縣尊因何考慮下令緊閉了四門,以及韓某當晚的表現,縣尊儘管如實上報就是。想必,知州和轉運使那邊,也不會分不得青紅皂白,亂打一氣!」
「如實上報,自然要如實上報!可總得自我請罪一番,並且先把責任分個主次出來。」沒想到一個年方弱冠的下屬,居然如此滑不溜手,縣令張威皺著眉頭,稍作退讓。
「請罪?其實大可不必。下官以為,如實上報即可。轉運使肩負替朝廷坐鎮一路之責,肯定能明辨是非。不會委屈縣尊和我等背這份黑鍋。」韓青接過話頭,斷然回應。
對方的意思,他很明白。但是,即便對方今天說出花來,他也絕對不會鬆口。
否則,誰知道後面還有什麼黑鍋,要他一起背了?
他只是拿朝廷一份俸祿,又不欠別人的命,怎麼可能擔負自己都弄不明白的罪責。
更何況,按照上輩子的經驗,即便是為了討要尾款,也不能毫無底線地滿足客戶的無禮要求。
否則,非但尾款討不回來,到最後,還可能落個雞飛蛋打的下場,平白搭上自己在業內辛苦積累起來的好名聲。
「佳俊,分明是拔一毛而救全縣同僚的事情,你何忍一毛都不拔?」縣令張威實在沒招了,冷著臉,開始拿「大義」相逼。
「縣尊,我區區一介從九品,得有毛可拔才行啊!」韓青笑了笑,臉色也開始發冷。
「縣尊,此人根本不識好歹。」知道不可能讓韓青上當,周崇再度跳了出來,冷笑著拱火,「該怎麼上報,是您的事情,何必跟他商量?按照屬下的意思,知會他一聲,都是抬舉了他!」
「那韓某倒要感謝周主簿了!」韓青退無可退,冷笑著回應,「韓某自問,就任以來,對縣尊禮敬有加。對各位前輩同僚,也從未冒犯。只打算熬滿了這一任,就平安返回汴梁,卻不知道,究竟礙了誰的事,竟然連三年時間,都不願意給韓某留?!」
這話,他說得已經相當明白。自己不會威脅到任何人位置,但是,也絕對不會任人揉搓。
本以為,縣令張威和主簿周崇兩人聽了之後,會有所收斂。卻不料,張威忽然把臉一沉,手摸茶杯,「也罷,既然韓巡檢執意不願擔責,張某隻能如實上報,然後聽憑轉運使那邊裁斷了。」
按照二十一世紀網絡電視劇的描述,上司端茶做最後陳述,就是送客的意思。韓青不知道大宋朝有沒有類似的規矩,但是,也沒心情再繼續跟張縣令等人掰扯下去。
因此,他果斷站起身,拱手告辭,「既然縣尊已經有了決斷,韓某就不繼續打擾了。總之,韓某並非那惹事的人。而都巡檢和巡檢使那邊如果行文來過問糧草庫失火之事,韓某自然也會如實匯報,當晚發生和自己看到的所有情況。」
說罷,他對縣令張威等人,再也不抱任何轉圜關係的希望。又拱了拱手,徑直出門而去。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見雙方徹底談崩,縣尉陳東,也沒心思繼續給縣令和主簿幫腔了,搖頭嘆息了幾句,也訕訕離去。
轉眼間,偌大的二堂,就剩下了縣令張威和主簿周崇兩個,相對鐵青著臉,咬牙切齒。
「我猜的沒錯,他果然有所察覺!」良久,周崇先站起身,在屋子裡轉著圈子詢問,「他當晚到底發現了多少破綻?按理說,知情者要麼是聖教的人,要麼已經被滅了口。這件事應該天衣無縫才對。牛巨和王武兩個呢,他們可有什麼消息匯報?」
「牛巨當晚就進了城,王武當晚倒是一直陪在他身邊,卻沒發現他發現任何端倪!」縣令張威的話很繞,意思卻能表達得清清楚楚。「也許他最後那句話,只是在發泄怨氣。畢竟,他那晚是唯一去救火的官員。無論如何,也不該救出錯來!」
「故意刁難他,是聖姑的意思。」周崇停住腳步,急頭白臉地強調,「我哪有膽子違拗?聖姑以為,能寫出那等好曲子詞的,必然是個曠世奇才。所以,才一邊用美色拉攏他,一邊讓咱們想辦法給他些委屈吃。然後,於關鍵時刻,聖姑再另外派人,出手相救,讓他心甘情願,為聖教所用。」
「唉——」張威立刻想起了自家當年初入官場,四處碰壁,卻又被紅蓮聖教看中,從此仕途一片坦蕩的過往,忍不住長嘆出聲。
今天韓青所經歷的,與自己當年所經歷的,其實沒啥兩樣。
當年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就被上司打壓,同僚排擠。
自己還以為,自己不會做官,才得罪了人。現在想來,那不過是教里為了拉自己入伙,故意設的局。
自己當年,原來不是因為養了一隻貓,就轉了運。
而是入了局,才被教里全力栽培,從此青雲直上。
天下沒有白吃的酒席。
紅蓮聖教助自己在官場上一帆風順,同時,也將自己,牢牢地捆在了他們的戰車上,永世不得脫身!
「你嘆什麼氣?是他自己,錯過了機會!」周崇迅速看了張威一眼,繼續咬牙切齒。
「我是可惜他,自作聰明!」縣令張威聽得心中一凜,連忙低聲遮掩,「他若是今天乖乖聽話,或者拂袖而去,都不算一個壞結果。聖女安排的事情,咱們做了。今後在咱們繼續排擠打壓他的時候,教裡邊自然會有人出來,幫他渡過難關。而現在……」
「現在,即便他再有才華,也留不得他了!」周崇迅速接過話頭,以手作刀,在半空中虛劈,「否則,一旦他當晚真的有什麼發現,匯報給朝廷。巡檢司那邊即便有聖教的人,也未必遮蓋得住!」
「是啊!留他不得了!老夫原本,原本還打算熬到他自己主動調離。他自己非要找死,卻怪不得老夫!」前一刻,還在打將韓青逼成自家同夥的主意,後一刻,卻要殺人滅口。變化之大,讓縣令張威心裡頭覺得很不舒服。然而,他做決定之時,卻絲毫沒有猶豫。
別人的性命,終究沒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糧草庫的事情,也半點馬虎不得。
所以,寧可殺錯,不能放過!
「別老嘆氣,你曾經說過,可以推到党項人李德昭身上。想必,朝廷也沒膽子,將那李德昭抓了,嚴刑審問!」見張威精神不振,縣尉周崇笑了笑,一邊安慰,一邊發狠。「放心,此事定然能解決得天衣無縫!半點兒都影響不到你我的前程。而如果心軟繼續留著他,無論他當晚是否有所發現,對你我來說,都是把脖子塞到了別人刀下!」
「呼——」秋風吹開窗子,吹起桌案上的紙張,如枯葉般灑了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