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縣令召見,除非手頭正有十萬火急的事情需要處理,否則,韓青肯定得立刻趕往縣城。
以他在三個月之前陪同楊旭一道去縣城的經驗,知道長途騎馬趕路,有多無聊。所以,乾脆讓底下人給自己套了一輛馬車,將茶具,水果和幾卷剛剛淘來的唐代傳奇話本,也帶在了身邊。
如此,他就可以在馬車上喝茶、看書吃水果,打發趕路的時間。而因為有車窗車簾遮擋塵土,也省得他進了縣城之後,得先去館驛洗漱更衣,才方便拜見自己的頂頭上司。
以金牛寨巡檢所眼下的富裕程度,滿足他這些小小的要求,當然不是什麼難事。接到命令之後,張帆、王武等人,立刻分頭開始準備。很快,就將馬車和他所提的要求,都安排得妥妥噹噹。
只可惜,想像和現實,永遠存在巨大落差。才離開金牛寨不到二十里遠,韓青就後悔得腸子都變了顏色。
馬車跟臨近村子裡大戶人家借來的,銅鍍了扶手,硃砂染了車頂,裡邊還鋪著厚厚的絲棉墊子和整張的梅花鹿皮,不可謂不豪華。
然而,卻既沒有充氣橡膠輪胎,也沒有複合彈簧裝置減震。
偏偏從金牛寨通往縣城道路還年久失修,坑坑窪窪。
結果,把韓青給顛得,五腑六髒全都移了位。甭說看喝茶吃水果,能強忍著不把隔夜飯吐出來,已經算是萬幸。
沒奈何,他只好也坐在了車轅上。一邊側著身體觀賞風景,分自己的神。一邊跟主動請纓為自己趕車的張帆,和借著陪同自己進城由頭,去給婆娘置辦首飾的王武、牛巨,劉鴻幾個,東拉西扯。
如是一路顛簸,總算熬到了目的地。韓青整個人,也髒得跟車夫沒了兩樣。
因此,他只好先派王武去縣衙那邊,向替自己張知縣告了罪。然後徑直去了館驛,安頓收拾,等到第二天早晨養足了精神,才能去拜見頂頭上司。
當晚,張帆的那位讀過書的本家兄弟,又以答謝先前韓巡檢為家族祠堂所題的楹聯為名,在牡丹閣設宴相請。
韓青原本對喝酒賞花提不起什麼興趣,可礙不過張帆軟磨硬泡和王武、牛巨的鼓搗,最後還是給了對方面子。
宴席上,幾個讀書人又提議趁著酒興填詞。韓青肚子裡沒有乾貨,只好藉口暈車,又答應待日後自己精神恢復,定然補作一首詞,與大夥的作品唱和,才勉強矇混過關。
但是,其他人的作品,卻免不了請他開口點評。
按照韓青的直接感覺,這幾位地方才俊的作品,已經嚴重拉低宋詞的整體質量。然而,卻不能將自己的感覺如實相告。只能雲山霧罩地,說了一大堆似是恭維,又似勉勵的套話,以求自安。
幾個地方才俊聽了,頓時覺得臉上有光。便將各自所寫或者托人提前準備好的新詞,拿給史掌柜,叫後者安排牡丹閣的頭牌歌姬彈唱。
比起蓮花班的白藕、紫菱兩位大家,牡丹閣自己的頭牌歌姬,無論歌喉,還是彈奏水平,都明顯差了一大截。但是,跟幾個地方才俊的新詞匹配,倒也相得益彰。
倒是牡丹閣的菜餚和酒水,依舊像三個月前一樣精緻。上次因為夏國公之子李德昭攪局,韓青沒心情和足夠時間仔細品味,這次,卻終於彌補了上次的遺憾,大快朵頤。
待酒足飯飽,又有人借著三分酒意,打聽其右巡使李昇的何時從夏州返回,以及對沿途各地的觀感,韓青對此一無所知,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答案,難免又讓大夥失望了一回。
不過,當大夥你一言我一語,東拉西扯,將話題扯到了蓮花班頭上,韓青卻又提供了很多別人不知道的趣聞軼事,令幾個讀書人全都眼冒金光。
這些趣聞軼事,都是許紫菱在信中向他介紹的。韓青因為肚子裡沒貨,所以至今還沒滿足對方填寫新詞的要求。但是,最近兩個多月來,頻繁接到對方的信,他沒法再端架子,也會偶爾給對方回上隻言片語。
而許紫菱寫給他的信中,也不再光是曲和詞,還捎帶寫了許多奇聞異事,以及日常生活中的雜七雜八。
弄得兩人之間的關係,既像韓青上輩子所知道的「筆友」,又像他上輩子聽說卻沒實際操作過的「網戀」。
有彼此之間更近一步的可能,卻沒更近一步的迫切性和動力。所以,剛好不上不下。
韓青上輩子做離婚服務諮詢生意,受自己工作的影響頗深,對男女之間的婚姻關係,其實是持懷疑態度的。所以,除了偶爾感覺孤獨,大多數時間裡,這種不上不下的關係,倒也適合他的心態。
左右,許紫菱算得上是一個知性美女,交往起來給人感覺很舒適,並且,也讓韓青覺得很有面子。
至於娶對方過門,或者納對方為妾,在他看來,二人之間的感情,假設有的話,還遠遠達不到那種溫度。
所以,暫時他根本不願意往那方面去想。
當然,這一切建立的基礎,乃是所有許紫菱寫給他的信,都出於自己之手。
如果韓青知道,除了第一封信之外,後面所有,都是一個年齡比上輩子的「韓律師」還大,且從未真心喜歡過任何男人的徐娘口授,許紫菱只是負責記錄謄抄,他肯定連這種不上不下的「筆友」關係,都沒心思再維持下去,直接跟對方一刀兩斷。
……
「阿嚏!」數百里之外的長安城,正在口授書信的蓮花班教習余柏蓮,忽然用手捂住了鼻子,大打噴嚏。
「教習,您怎麼了?需要讓人熬薑湯麼?」正在記錄書信的紫菱被嚇了一跳,趕緊怯生生地站起來,小聲請示。
「不妨事,應該是傍晚時練武出了汗,又被風吹了一下!」余柏蓮擺了擺手,沉聲回應,「咱們繼續,剛才寫到哪了?看我這記性!」
「寫到人面桃花的故事了。」紫菱的眼神忽閃忽閃,寫滿了崇拜,「姓崔的書生,去得晚了,桃花姑娘已經過世。然後他入門大哭,後悔自己前來提親太遲!」
「嗯,這個暗示,如果他再不懂,就是傻子了!」余柏蓮點點頭,信心十足地用手拍案,「老娘就不信,他能一直裝傻!」
聲音落下,卻又覺得自己把話說得太滿。猶豫了片刻,改用探討的口吻,向紫菱詢問,「他,他當晚對你毛手毛腳沒有?他不會喜歡男人吧?我可聽說,汴梁那邊很多豪門子弟,都是天生的兔兒爺,只喜歡男人。」
「沒,沒有!」紫菱被問得滿臉通紅,慌亂地連連搖頭。
卻又唯恐余教習誤會了自己的意思,緊跟著快速補充,「他,他對我還算尊重,但是,但是眼睛掃過的位置,跟別的客人沒啥區別。應該不是因為喜歡男人,才故意裝作看不懂教習您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我是在幫你!」余教習皺著眉,低聲否認。
隨即,又遲疑著嘀咕,「那到底是為什麼?老娘把渾身解數都快使出來了,他就是不肯接招。況且,你又沒說要嫁給他做正妻,他有什麼猶豫的。他這個年齡,按理應該氣血方剛,又不聾不暇。老娘雖然沒經歷過類似的事情,可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
「弟子懷疑,弟子懷疑,他根本不懂填詞。」紫菱想了想,帶著幾分忐忑分析,「弟子這幾天唱得多了,總覺得,滾滾長河東逝水這裡,把河改成江,更為妥當。而從汴梁到西北,沿途卻沒有一條大河,以江為名。至於臨江仙裡邊,也有一個江字,曲調更是與以往任何詞譜,曲譜,都大相逕庭。還有,這個曲子,聲音豐富了許多,吐氣換氣,也更為複雜。以前從來沒出現,沒流傳,忽然間,就憑空冒了出來,實在匪夷所思。」
類似的話,白藕曾經也提起過,只是,當時她立刻給予了否認。
而現在,紫菱卻覺得,自己有必要說出來,無論其是否真的有道理。
余教習指點她給那位韓巡檢寫信,絕對不是為了幫她早日嫁給對方,對此,以紫菱的聰明,早已經有所察覺。
而結合余教習最近那迫切的心態,以及自己對蓮花班一些秘密的耳聞,紫菱愈發相信,自己如果繼續跟韓巡檢書信來往下去,早晚有一天,會害了對方。
她對韓青,並沒喜歡到非嫁不可的地步,但是,也沒有加害對方的必要。
那樣,會讓她感覺很可惜,很內疚。
那麼好看的一個男人,跟她說話也客客氣氣的,絲毫不帶尋常酒客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
並且,還有一副好嗓子。即便不會填詞譜曲,也罪不至死,不該被余教習她們給拖下水。
所以,早點兒了結這段荒誕緣分,早點兒讓余教習斷了將他收歸自己所用的念想,對他,對自己,都好。
「啪啦!」燈花忽然爆了,火光跳動,照亮紫菱明澈的眼睛和風塵掩蓋不住的美麗面孔。
……
「啪啦」,燭花爆裂,照得定安縣衙二堂,忽明忽暗。
棋秤兩側,縣令張威和主簿周崇兩個,分別落坐,目光盯著漸漸被填滿的棋盤,遲遲不肯落子。
同樣的深夜,有人沉迷於燈紅酒綠,有人卻在權衡棋盤上的每一步。
棋盤上落子錯了,可以反悔。
現實世界中,某一步走錯,卻沒有辦法重頭再來。
「縣尊,已經落實過了。他跟李右巡使那邊,其實交情並不深。今晚酒桌上,有關李右巡使的消息,他知道的還沒有錢秀才多。」窗棱被輕輕扣響,一個聲音透過窗紙,傳入縣令張威和主簿周崇的耳朵。
「我就知道如此!」主簿周崇,完全沒有白天時面對縣令張威那種拘謹,笑著撇了撇嘴,終於落下了一粒白子,「縣尊,你太小心了!切莫說他是太學棄徒,就是先前沒有被太學開革,祭酒鄭長風如今自保還不暇,哪還有能力顧得上管他?」
「他終究是汴梁來的,而韓家,以往在大宋將門之中,好歹也曾經排得上號。」縣令張威絲毫不以對方的話為忤,嘆了口氣,幽幽地解釋。
「那是他伯祖父韓重贇那支,不是他這支。他這支,與大房早就分了家,並且,自打新皇登基,就每況愈下。」周崇聳了聳肩,繼續低聲補充。「這些,教裡邊早就派人探聽得清清楚楚,否則,也不會對其起了招攬之心。」
「嗯!」縣令張威再度輕輕點頭,嘆息聲同時也變得更重,「我總覺得,哪裡還不夠穩妥。按理,他只是個過客,又知道進退,聖教沒有必要樹敵。」
「聖姑的意思,是借你我的手,逼一逼他,讓他對朝廷絕望,又不是想要他的性命?」周崇手指輕敲棋盤,催促的意思,非常明顯。「他這種人,自詡世受皇恩,對朝廷期望甚高。如果朝廷讓他一再失望,他反噬起來,也最為絕情!」
「張某明白!」縣令張威沉吟再三,終是輕輕點頭。
「啪!」一粒黑子,從他手中落下,棋盤上,局勢勝負忽然變得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