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韓青抬頭噴出一口冰冷的河水,上半截身體緊跟鑽出水面,古銅色的皮膚在朝陽下閃閃發亮,從頭到腳,朝氣蓬勃。
然而,雙目之中,卻隱約流露出幾分中年人才有的滄桑,與十八九歲的相貌極不相稱。
「巡檢好水性!」
「巡檢好身手!」
「巡檢威武——」
四下里,讚譽聲宛若潮水。金牛寨的弓手和鄉勇們,將馬屁話毫不吝嗇地往自家年輕巡檢頭上丟。
「休要呱噪,取咱家的衣衫和兵器來!」韓青大咧咧地擺了下手,又低頭看了看自家稜角分明的八塊腹肌,年輕的面孔上,透出幾分不加掩飾的得意。
也許是老天爺念他捨命救人的功德,也許是其他什麼陰差陽錯,三個月之前,當他從昏迷中醒來,就發現自己穿越到了一位同名同姓的宋朝九品芝麻官兒身上。
身體原主人姓韓名青,表字佳俊,官拜……。
得了,不用拜了,其實身體的原主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倒霉蛋。
不久之前,剛剛因為「妄亂上書,煽搖國是」和「當街毆打党項使節」兩項罪名,被趕出汴梁太學上舍,貶謫到永興軍寧州府定安縣金牛寨,做了一名從九品巡檢。(註:宋代太學畢業,就會被授予同進士出身,可以參加殿試並授予官職。)
用現代話來解釋就是:這具身體的原主人韓青,在大宋的最高等學府太學,已經讀到了研究生級別,馬上就能畢業授予進士資格,前程遠大。卻因為在汴梁城內犯了嚴重政治錯誤,被驅趕到鳥不拉屎的邊境小寨戴罪立功。
具體職務相當於,大宋寧州府定安縣金牛寨的派出所長兼工商稅務所長。
至於犯錯的原因,更令人哭笑不得。
數月前,這具身體的原主人,竟然不滿大宋朝廷在戰敗之後,將靈、涼二州「賞賜」給夏國公,党項人李繼遷治理。先與幾位同窗好友,刺血上書,要求皇帝御駕親征,與党項人死磕到底。
隨即,又因為痛恨夏國公李繼遷派來汴梁接受封賞的使者,策馬衝撞百姓。將其扯下坐騎,當街痛打!
結果,朝廷治不了党項李氏,還治不了幾個刺頭憤青?
有司以大宋立國以來最快的速度,將帶頭生事的幾個太學上捨生拿下。(註:上捨生,宋代太學的高年級學生。)
朝廷以大宋立國以來的最快速度,宣布了對他們的處罰決定,「遠竄千里」,在地方官員監視下接受改造。
這具身體的原主人,之所以被貶謫到距離汴梁數千里之外的窮鄉僻壤,還能夠被留下一線生機,當上金牛寨巡檢,全虧了他父親韓唯賢前幾年為國戰死沙場。而他祖父韓重貴,當年,曾經用自己的身體為大宋太宗皇帝擋過羽箭!(註:巡檢,是宋代前期官職。歸地方和上級巡檢衙門雙頭管轄。權力劃分上,類似於工商,稅務和警務綜合體。)
但是,年輕人卻非常不知道好歹。
臨出汴梁之前,這具身體的原主人,跟其祖父韓重貴大吵了一架。又當著所有送行者的面兒,賦詩一首,將自己的恩師,不肯出面力挺學生的國子監祭酒鄭長風,罵了個狗血噴頭。
即便如此,他心中依舊熱血難涼。
到任後沒幾天,就根據邊境上的情況,向朝廷提出了「屯田、備戰、整軍、禁止茶葉出境」等平夏十策,結果,沒等朝廷答覆下來,就在憂憤、勞累和水土不服的三重打擊下,一命嗚呼。
該,活該!
研究清楚了身體前主人的履歷之後,現代人私家偵探韓青,心裡對此人的遭遇,生不起「半丁點兒」的同情之意。
以三十六歲私家偵探的城府和眼光,這具身體的前主人就是「五行缺鈣」,嚴重缺乏社會弔打!
集傾國之力,打不贏只占了西北窮困之地的党項李家,大宋真宗皇帝除了承認夏國公李繼遷對靈、涼兩州的統治權,難道還能憑藉空口白牙,讓對方把吞下去的土地吐出來?
御駕親征,帶著誰去?
難道區區幾個太學鍵盤俠,還能揮舞著毛筆和硯台,替皇帝迎戰十萬党項鐵鷂子?(註:党項鐵鷂子,重甲騎兵,對外號稱四十萬,實際兩萬不到)
再說了,從九品金牛寨巡檢級別雖然低,終究也是國家幹部,體制內的人啊,有編制的鐵飯碗。
換做後世,博士畢業應聘街道辦都得托關係,身體前主人卻二十歲不到就做了正科級,還有什麼好委屈的?!
雖說眼下在汴梁城內,一磚頭能拍死五個從九品。
在地方上,卻是很多人努力一輩子都達不到的目標!
如果不跟祖父的鬧翻,也許用不了幾年,他就能調回汴梁,東山再起。
更何況,巡檢其職責範圍還包括:「巡捉私茶鹽礬,馬匹藥材進出,兼就近水陸賊盜公事」
換句話說,金牛寨周邊數十里的治安事務,以及稽查臨近商道上,大宋與党項割據勢力之間的走私貿易,全歸這具身體的原主人管!
即便不回汴梁,他也是妥妥的土皇帝。不能稱作百里侯,喊一聲七十里侯綽綽有餘!
山高皇帝遠,手中還掌握著稽查走私的肥缺,一攥一把油。花上三五年功夫,還愁變不成一個富家翁?!
至於平不平党項,以及大宋的未來如何,當朝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和參政知事(副宰相)都不著急,哪裡輪到你一個小小的從九品巡檢瞎操心?
更何況,據從二十一世紀穿越來的私家偵探所知,党項李家最強盛的時候,也只是自立為夏國,逼著大宋賞賜了一些歲幣而已,始終沒法對大宋構成致命威脅。
反倒是北宋,在滅亡之前,還以太監童貫指揮大軍,拿下銀州、橫山等戰略要地。強迫西夏重新俯首稱臣,其國王屈辱地改名為趙乾順!(註:此乃歷史事實。)
……………………
「巡檢,兵器來了!」
「巡檢,屬下伺候您更衣!」
「巡檢,風大,小心著涼……」
耳畔傳來弓手張帆和楊威的聲音,打斷了韓青紛亂的思緒。
「嗯!」韓青張開手臂,心安理得地在兩位弓手的伺候下,穿好便服。隨即,抓過長槍,一招一式地在河灘上練了起來。
看不上這具身體前主人思想的的「土樣土森破」,他卻很喜歡現在這具身體。
年輕,高大,健壯,並且小腹處還沒來得及長出絲毫的肚腩。
他更喜歡的,是身體前主人記憶中的韓家槍法。
如假包換的軍中殺敵術,多掌握一分,萬一下次李繼遷帶著党項鐵鷂子打到家門口之時,他就多一分保命的希望。
所以,自穿越以來,身體前主人的家族關係、學識本領、志向愛好,統統都被私家偵探韓青丟在了腦後。
唯獨記憶里的這套槍法,被私家偵探韓青當做老天爺賜給穿越者福利,日日苦練不輟!還參照後世武俠小說,取了個響亮的名字,「追魂奪命槍!」
正應了那句老話,功夫不負有心人。
三個月的艱苦鍛鍊,再結合一些二十一世紀的營養補充門道,讓韓青收穫巨大。非但招式使得有模有樣,精神也一日比一日矍鑠,遠遠望去,就像一棵迎風傲立的青松!
身體的原主人虛歲二十,真實年齡只有十八,絕對稱得上青春年少。
身體的原主人自幼營養無缺,家教又嚴格,因此長得非常英俊。站在一堆弓手,鄉勇之間,宛若鶴立雞群。
而韓青的靈魂,卻已經三十有六,性格圓滑,手腕靈活,且沒什麼遠大志向,遇事不緊不慢,對屬下們「發財」的門路,也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好看的皮囊與成熟的靈魂相結合,竟讓韓青在「痊癒」之後,很容易地,就於金牛寨中,樹立起了自己的威信。
如今,「跟著巡檢大人混,有肉吃,有錢賺,幹活還不累」,已經成了金牛寨所有弓手和鄉勇的共識。
特別是跟數月之前調離,喜歡擺架子還偏愛吃獨食的前任巡檢陳平相比,新任巡檢韓青韓佳俊,簡直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上司。
弓手和鄉勇們,巴不得他永遠不要高升,一輩子都帶著大夥吃香喝辣才好!
「巡檢好槍法!」
「巡檢不愧為將門之後,槍法出神入化!」
「巡檢威武,巡檢神槍無敵!」
……
一套「追魂奪命槍」堪堪使完,讚頌聲已經又響徹河岸。
雖然翻來覆去,總是那幾句話,嚴重缺乏新意。可聽在韓青耳朵里,就是感覺舒坦!
「取酒和干肉來,左右無事,大夥一起喝幾杯!」心情舒坦,就需要跟人分享。韓青戳槍於地,用力撫掌。
「折煞了,折煞了,小人們何德何能,敢蹭巡檢的酒吃?」張帆和楊威等人心花怒放,卻含著口水連連作揖。
「叫你們去就去,休得囉嗦!一個寨子裡吃西北風,哪來那麼多繁文縟節?!」韓青故意把眼睛一瞪,高聲呵斥。
「那,那,那我等就高攀了!」眾弓手和鄉勇們轟然響應,七手八腳地從河邊的泉眼裡,拉出浸泡多時的酒罈。
隨即,又從臨近的柳樹上,取下風雞、干腸、豬耳、臘鴨之類下酒菜,分別用多個木頭盤子裝了,擺在遮風且向陽處。
總計四名弓手,三十二名鄉勇,卻自動分成了三組。
張帆、楊威和另外兩個,名字分別喚作劉鴻、王武的弓手,屬於有國家編制的正式工,坐在韓青左右,陪著巡檢大人喝酒。
二十四名鄉勇,沒有正式編制,屬於臨時工,地位等同於後世的協警,按年齡、資歷,自動分為兩組,圍著吃食和美酒,搬石頭落座。
還有四名剛剛補了缺兒的新丁,則連坐的資格都沒有。兩個站在韓青這邊負責倒酒布菜,另外兩個一人伺候一組鄉勇。卻誰都不覺得有啥委屈,滿臉心甘情願。
韓青身體雖然只有十八歲,靈魂卻是三十六歲的老油渣。對弓手和鄉勇們的表現,絲毫不覺得奇怪。端起剛剛斟滿了瓷杯,向大夥輕輕舉了舉,隨即,一飲而盡。
「呼——」熱氣噴出,在西北四月的料峭春風中,縈繞不散。
酒是從西域販貨到大宋的行商所「贈」,據說產自非常遙遠的地方。帶有濃郁的栗子味兒,顏色宛若琥珀。
按照後世劃分,應該歸屬於甜葡萄酒品類,在宋代,則有可能是波特酒的祖宗。
宋人品酒,以清爽,辛辣,略帶苦澀為優。以甜膩綿軟為劣。故而,韓青很懷疑此酒運到汴梁之後的銷路。但是,他卻有至少五種以上辦法,讓此酒變得更適合自己的口味。
加白酒和黃酒,調製雞尾酒是最佳選擇,不僅可以化解甜膩,還可以提升酒的度數和層次感。
不過,金牛寨地處偏僻,買不到剛剛出現的小酒(原始白酒)。韓青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用冷泉冰鎮,去澀解膩。
下酒的風雞、干腸、臘鴨等物,也是過往商隊主動贈送。純天然,無污染,還是用的上等青鹽醃製,滋味勝過後世真空包裝品十倍。
這句話里的「主動」,絕對不需要再加任何引號。
自打韓青「病癒」之後,非但將過往商販在國家正稅之外需要額外交納給金牛寨的「茶資」,削減掉了五成,並且帶領弓手們沿途廣布陷阱、獵夾、毒餌等物,將金牛寨周邊百里的豺狼猛獸,殺得屍橫遍地。
結果,除了最開始一個月,分到弓手和鄉勇們手上的茶資,略有減少之外。其餘兩個月,落到弓手和鄉勇們手裡的「油水」,反倒比往年同時期,增加了三成!
而過往商販們,節省了大筆開支後,也懂得投桃報李。將中原和西域的美食,主動留給金牛寨,充當弓手和鄉勇們肅清猛獸的酬勞。
「巡檢,屬下斗膽,敬巡檢一盞。」
「巡檢,到底是汴梁城裡見過大世面的。咱們這邊,冰泉到處都是,卻誰都沒想到,用它還來鎮酒。」
「巡檢,屬下再敬您一盞!」
「弟兄們飲勝!」
「飲勝!」
古往今來,酒桌上誰官職最高,誰就是理所當然的核心。在大宋,也從未例外。
什麼「不為五斗米」折腰,什麼「安得低眉折腰事權貴」,什麼「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那都是有文化的人才能整出來的么蛾子,與邊塞小寨無關,與三十六歲的私家偵探韓青,更沒一文錢的關係!
穿越後的韓青,打心眼裡,感謝老天給了自己這個重生的機會。
穿越者韓青,滿意且享受,現在這種前呼後擁,有酒有肉,啥都不用操心的生活!
當然,如果遠處那串煞風景的馬蹄聲,也別出現,就更好了。
「巡檢,侯家村東口的侯張氏,在官衙門口跪了一早晨了,說您如不為他做主,討還她們家被隔壁周家堡周癩子偷走的黃牛,她就跪死在官衙門口不起來!」
馬蹄聲轉眼就到了身邊,原本該留守在金牛寨當值的弓手牛巨,翻身下馬,一邊咽著口水,一邊含混地匯報。
「讓她去找族長,族長如果不管,就去縣裡敲鼓,請縣令做主!」想都不想,韓青放下酒盞,皺著眉頭擺手。
「巡檢,她,她撒潑,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周圍,周圍還有很多人看,看熱鬧!」咽口水聲,伴著牛巨說話聲傳來,讓人格外心煩。
「她不肯起來,你就找幾個弟兄,抬了她,丟回侯家村去,讓族長和里正看著辦。」韓青拆下半隻臘鴨,丟給牛巨,繼續隨口吩咐。
愛管閒事兒,易落不是。
他是巡檢,只負責捕盜緝私,不負責審案。
斷耕牛歸屬,那是知縣的管轄範圍,他費力管了,也未必有人念好。還不如落個清閒!
「是!多謝巡檢賜肉!」牛巨原本就是例行前來匯報,不希望自家巡檢多管這種沒有任何油水的閒事。接過臘鴨,縱身跳上馬背。
然而,沒等他催動坐騎,身背後,卻忽然傳來一聲悶哼。
回頭看去,只見自家巡檢韓青,臉色忽然變得煞白一片,嘴唇烏紫,豆子大的冷汗,沿著額頭鬢角等處,淋漓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