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風暴

  青煙繚繞,將端坐在香案後的佛陀,映襯得慈悲而又莊嚴。

  大宋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張齊賢,放下高香,雙手合十,再度鞠躬行禮。然後,倒退著走出大雄寶殿。

  雖然眼睛沒法向後看路,每一步,他卻都走得四平八穩。

  「恩相,小心台階上有霜!」侍衛梁曉擔心他跌倒受傷,連忙一個箭步竄上前,輕輕扶住了他的胳膊。

  「無妨,老夫心中有數!」張齊賢卻不肯領情,轉身輕輕擺脫了梁曉的攙扶,笑著搖頭。

  清晨的陽光從佛寺的屋檐處照下來,恰好照亮他雪白的鬍鬚和滿是皺紋的面孔。剎那間,竟然顯得有些意氣風發。

  「是!」梁曉後退了半步,卻儘量跟張齊賢保持著一隻胳膊遠的距離。以便隨時能夠施以援手。

  「走,登車,去華清池。老夫要去泡個溫泉!」張齊賢的心情,跟他臉上的陽光一樣亮堂,笑著吩咐了一句,大步流星向寺院外走去。

  從背後看,根本讓人無法相信,他已經到了上書乞骸骨的年紀。(註:乞骸骨,古代高官想要告老還鄉,叫做乞骸骨。)

  人逢得意精神爽,說得就是他這種狀態。

  出任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一年多來,只有最近幾天,他才終於找到了替天子牧守一方的感覺。

  原本對他恭敬有加,卻很少私下往來的京兆府尹賀君寶,最近忽然遞了帖子,登門求教。原本見到他就能躲就躲的轉運司副使陳有亮,最近幾天,也想方設法往他面前湊。

  至於其他同知、判官、軍巡使等五、六品官員,更是在他的臨時府邸側門外,排起了長隊。

  甚至連距離經略安撫使衙門上百里路的商州、陝州和耀州,其知州和判官都尋找藉口,相繼趕了過來,希望能當面聆聽張相公的教誨。

  張齊賢以前做過一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自然當得起被人稱呼一聲「相公」。然而,他對最近登門拍自己馬屁的官員們,卻提不起任何「教誨」的興趣。

  這些人,當初為了一點蠅頭小利或者所謂的「同僚之誼」,聯合起來捂蓋子的時候,可沒想過聽一聽他這個正二品經略安撫使的教誨。

  如今,蓋子捂不住了,眼看著還有火苗竄上了灶台,這些人忽然全都又想了起來,他張齊賢才是永興軍路當家人,不嫌太晚了麼?

  張齊賢是個聖人子弟,同時,還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種「平時不燒香,臨難抱佛腳」的行為。

  永興軍路的這群糊塗官,先前沒給過他張齊賢應有的禮敬,現在,也別指望他張齊賢站出來,替所有人補窟窿。

  並且,眼下永興軍的窟窿,也沒那麼好補。

  無論是官糧被盜賣,卻長時間無人過問。還是地方豪強公然發布懸賞,調動衙門裡的差役幫忙追殺朝廷在職官員,都不是隨便找幾個倒霉鬼頂缸,就能解決的事情。

  更何況,那紅蓮教打的什麼心思,如今已經昭然若揭。

  他張齊賢先前對轉運司衙門,對地方州府,步步退讓。是希望保持永興軍路在大戰之後的穩定,不辜負官家的信任。

  而既然永興軍路,已經不可能穩定了。從轉運司到地方的各級主官,還把他張齊賢當傻子耍。那麼,他就沒必要再當老好人了。

  在鎮戎軍馬上從環州前線撤回,馬上開到了長安城的情況下,不破不立,才是現在的最佳選擇。

  「恩相!」判官梁顥策馬飛奔而至,趕在張齊賢登上馬車之前,將一份裝著公文的錦盒,雙手遞到了他的面前。「朝廷傳下來的緊急文書,請恩相閱過之後,再交由永興軍路轉運司,以及各州縣主官傳閱!」

  「嗯!也該來了!」張齊賢原本禮佛之後,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自己的嫡系親信梁顥。然而,今天看到對方,臉上卻露出了幾分欣慰,「你看過了麼,上面什麼內容!」

  「恩相沒看之前,下官豈敢僭越?」梁顥心情也是大好,笑著搖頭。隨即,卻又快速補充,「但是,傳送公文的信使,卻跟下官透露過幾句。不知道恩相想要先看,還是先聽?」

  「你先說吧,在大宋,公文根本不用打開,沒出汴梁,裡邊寫的是什麼,有心人就能探聽得一清二楚!」張齊賢笑了笑,接過錦盒,隨手丟進了車廂之內。

  梁顥以前跟著他在中書省為官,自然知道大宋朝廷任何政令,都沒有秘密可言。因此,笑了笑,輕輕拱手,「那下官就道聽途說了。據說,朝廷要徹查永興軍路定州糧倉失火一案。擔心恩相這邊人手不夠,特地派了參知政事寇準,帶領開封府北院判官折惟忠前來協助恩相。」

  「誰?」張齊賢愣了楞,本能地追問。

  「參知政事寇準,寇老西兒和武判官折惟忠!」梁顥笑著點頭,將來人的名字和綽號,都重複得清清楚楚。

  「寇老西兒?」張齊賢放聲大笑,雪白的鬍鬚在風中亂顫。「哈哈哈,看來,官家這次,是要動真格了。梁曉,趕車,咱們不去華清池了,馬上返回老夫的行轅。」

  說罷,又笑著向梁顥吩咐,「太素,你隨老夫上車。老夫眼花,還有勞你幫老夫將公文讀上一遍!」

  「遵命!」梁曉和梁顥一武一文,答應著分頭展開行動。前者跳上馬車的車轅,主動擔任了車夫。後者,則扶起張齊賢,一道進入了馬車。

  二人若久在張齊賢身邊,耳濡目染,都養出了足夠敏感的政治嗅覺。

  朝廷對於永興軍路的決策,雖然太慢了一些。然而,卻明顯準備動真章了!

  這點,從朝廷派寇準前來協助查案這個安排上,就能推斷得一清二楚。

  那寇老西,眼下雖然沒有入主中樞,卻是官家最信任的人之一。

  先帝當初對立太子之事,猶豫不決,也是人家寇老西伏闕進諫,才令先帝下定決心,將江山傳給現在的官家。

  「恩相,恩相請慢行!」正當二人也跟著覺得揚眉吐氣之際,不遠處,又傳來了一連串呼喚。卻是轉運使宋守正身邊的判官陳可立,頂著滿臉的灰塵和汗水,飛馬而至。

  人沒等離開馬鞍,雙手已經拜了下去,「恩相,宋司使特地派遣下官,前來求教。他已經避嫌在家多日,積壓下來的政務甚巨。可否准許他先返迴轉運司衙門,一邊做事,一邊待參!」

  「嗯?宋司使病好了?」張齊賢推開車門,眉頭緊皺,明知故問。

  「好了,已經好了!」轉運判官陳可立臉色微紅,喘息著回應。

  「嗯……」張齊賢低聲沉吟,心中同時冷笑不已。

  那宋守正,顯然已經聽聞了寇準帶著折惟忠前來協助查案的消息,所以,知道他自己在這輪博弈敗局已定,乾脆選擇了主動認輸。

  不過,到底接不接受此人的認輸呢?張齊賢卻有些猶豫。

  按照他原來的性情,肯定能放對方一馬,就放對方一馬。

  畢竟,雙方彼此之間也沒什麼大仇。並且,宋守正去年的確保證了各路伐夏大軍的糧草輜重補給無憂,沒功勞也有苦勞。

  但是,想到宋守正在關鍵時刻,給自己來了個「避嫌不出」,張齊賢心中就難免有些發堵。

  要不是此人與地方官員沆瀣一氣,永興軍路的亂子,也不至於出得那麼大,紅蓮教更不至於發展到尾大不掉地步。

  要不是此人不知進退,自己也不至於,差一點兒就晚節不保,無法順利榮歸故里。

  正猶豫不決之際,耳畔忽然又聽到了一陣馬蹄聲,緊跟著,數名背上插著旗子的信使,急匆匆沖至。連馬鞍都顧不上下,就拱著手向他匯報,「經略,大事不好。紅蓮教反了!攻破慶州治所安化。慶州知州劉德昭,力戰殉國!安化縣令劉瓊,城破之時,舉火自焚而死!」

  「啊?」張齊賢大驚失色,頓時顧不上再理睬陳可立。

  還沒等他做出應急決斷,車廂中的梁顥,卻已經輕輕扯動了他的官袍,「恩相,莫急。莫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