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摸摸頭,不怕啊

  夜雨敲窗,風拂珠簾,空氣里瀰漫著淡淡濕氣,有淺淺玉簪花香盈鼻。閱讀

  燭光如豆,雙人對影紗窗。

  這樣雨夜,根本不用刻意做什麼,已滿滿都是離愁。

  崔俁挽發試簪的身影映在眸底,滴答不絕的雨聲仿佛砸在心頭……不知怎的,楊暄驟然有種恐慌,非常不想放崔俁離開自己視線。

  他試著挽留:「不若此次……派別人前去?」

  話音未落,對上崔俁訝異眼神,他別開眼,淡聲解釋:「咱們那些人,也需要歷練。」

  崔俁眼梢壓低,眸底盪開一抹微笑:「怎麼,捨不得我?」

  習慣性的低眉淺笑,熟稔調侃,此刻似隱含別樣挑逗,連聲音都略顯暗啞,在瀝瀝雨聲中,燭影搖晃下,蘊出種特殊曖昧,好似……什麼都明白似的。

  楊暄心頭大震,雙拳下意識緊握,竟被察覺到了麼!

  「唉,這幾年你我聚少離多,你剛回來,我卻要走,連好好喝一杯的時間都沒有,別說你,我其實也捨不得。」

  原來說的是這個……楊暄心忽悠一下又落下,說不出是慶幸還是遺憾。

  崔俁長長一嘆:「可是不行。若是長安事,我不去也罷,你的人就能辦好,洛陽乃大安國都,天子腳下,毫釐之差,結果就可能千變萬化,容不得半點馬虎。」說完又微笑安慰楊暄,「你莫擔心,我也不過早去幾日罷了,不多時,咱們便會重逢。」

  話雖這樣說,可誰能管得住心中悸動?

  楊暄眉眼沉默,沒有說話。

  崔俁嘆息一聲,放下髮簪,想著即將就寢,就沒多此一舉的束髮,任長發披散於肩,緩緩走到楊暄面前。

  「你乖一點,要對我有信心,嗯?」

  一邊說話,他一邊伸手,習慣性的想揉楊暄的頭。

  可手伸到半路,就停下了。

  楊暄個子已經比他高很多,也不是當年那個總是犯熊的孩子,而是太子殿下,這樣行為……已然不再合適。

  他怔了一下,手指下意識微曲,訕訕往回收。

  楊暄卻微微彎身,主動把頭頂送到他掌心:「崔俁。」

  因故意矮下身,距離又近,楊暄想看到崔俁,就得微微仰著臉,抬著眼看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太子,這一刻的表情有些可憐巴巴的,像被誰狠狠欺負過的大狗,幽深沉黑的眼睛裡滿是委屈,和請求。

  「你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的……」

  崔俁笑了,重重揉上楊暄發質感覺略粗硬,並不很舒服的頭:「嗯!」

  末了還覺得不夠,順便拍了拍楊暄的後腦勺。

  楊暄便順著這股力道,往前一倒,擁住崔俁身體。

  他雙手緊緊環住崔俁腰身,下巴放在崔俁肩窩,鼻尖蹭過崔俁頸間皮膚,沒入發間。

  「崔俁……」他深深吸了口氣,長長喟嘆,不知是滿足,還是不夠。

  離別在即,崔俁容忍了熊太子近年來難得一見的撒嬌,拍了拍他的背:「嗯?」

  「這幾年……我很想你。」

  崔俁微笑:「我也是啊。」

  雨打芭蕉,燭影輕搖,相偎身影映在紗窗,似是一人,分不出哪個是你,哪個是我。

  一個瞬間,似定格成永恆。

  「那……」楊暄聲音微啞,「今夜我們一起睡?」

  「不行。」崔俁推開楊暄,「你已經是大人了。」

  楊暄臉上出現顯而易見的失望。

  崔俁微笑:「莫做女兒態,我說了,不日我們就會重逢。」

  結果不多時,確有重逢,主角卻沒有崔俁。

  人之預感,有時就是這麼奇妙。

  ……

  崔俁啟程時間,定在了七月十八,楊暄親自看黃曆定的,因這日日子極好,諸事皆宜,出行尤利。所有出行前準備工作,也在緊張有序的籌備進行中,一切都很順利。

  七月十五,中元節,各地風俗不同,但熱鬧活動少不了,長安城,河道,都有不同儀式,楊暄推不開,需得去晃一圈。

  崔俁哪都沒去,就呆在義城,好在長安義城往返很快,尤其掌握水路之後,快舟往返,不過幾個時辰,事再多,楊暄也能保證及時趕回來送別。

  義城,熱鬧來的特別快。

  太陽還未下山,暑氣還未盡散,人們已經迫不及待的走出門。攤販們忙著找地方擺攤鋪陳東西,店鋪夥計們里里外外收拾廳堂,掛出擺飾裝飾,尤其提前做好的燈籠,需得點上懸好,務必保證人們經過時,一眼就瞧見他們鋪子。

  漸漸的,街上人流多了起來,大人,小孩,姑娘,小伙,三五一群,熱熱鬧鬧。

  難得如此閒暇,崔俁帶著藍橋木同和府中護衛,也上了街。

  「少爺你看——耍火的耍火!還有變臉!」藍橋非常興奮,但凡覺得新鮮好看的,都指給崔俁。

  崔俁見過比這更加炫目的場景,新奇……談不上,但市井的煙火氣息,融融熱鬧氣氛,卻是很少感受,頗為新鮮。經過的老少爺兒們都很捧場,喝彩聲不絕,若愣個神,你連擠都擠不進去,更別提近距離看了。

  崔俁擠過很多次公交地鐵,體驗一點也不美好,距離感,私人空間被侵犯感,莫名其妙的煩躁感,沒一樣不是負情緒。可此時此刻,和一群人擠在一塊看噴火變臉,卻並不覺得不舒服。

  夏日天熱,並非所有人都自帶清香,不出汗沒體味,可這裡每個人都笑臉迎人,滿面開心,和陌生人說話時從不會先打草稿,擔心不能最快最好的表達意思,引人厭煩,他們都很自來熟,隨便找個點,就能和你聊起來。就算你應的不多,他們也能一個人熱鬧氣氛。

  他們會善意的在你身形微晃時扶你一把,拉著你往旁邊避一避以免被附近大漢踩到,還會把旁邊婦人哭鬧的孩子頂到肩頭,讓他拉著娘親的手,高高興興又無擔心憂慮的看表演。

  這是一群淳樸善良的人。

  無端由的,讓你感覺到溫暖。

  夜風吹來,鼻尖留存的是夏日節日的煙火氣息,是糖果混著花香的幽甜,是各樣食物不同的誘人味道。

  這一刻,崔俁覺得,他其實很喜歡這個年代。這個不先進,不方便,卻充滿人情味的年代。

  他拿過藍橋身上荷包,翻出碎銀,買了一大袋松子糖,隨手散給在人群里穿梭,玩瘋了的孩子們。

  「少爺心好好啊……」藍橋捧著臉,雙眼亮晶晶的看著自家主子,「天底下沒有我家少爺更好的人了!嗯,笑起來也好好看,簡直會發光!也不知道什麼樣的姑娘才成為我家少奶奶……」

  木同噗的笑出聲,斜了他一眼:「這話,你最好別讓沙三聽到。」

  那個霸道無理,占有欲沒邊的男人,決計受不了這話。

  藍橋納悶:「讓他聽到怎麼了?」他拿眼白翻木同,「你別小心之人度君子之腹,沙三很好的,雖然現在身份不一樣,但比以前更好相處了呢!他同少爺那麼好,一定希望少爺找到意中人,生活美滿!」

  木同長長嘆氣:「……人蠢沒藥醫啊。」

  崔俁看到河裡星星點點,造型不一但都很漂亮的河燈,心血來潮,也去放了一盞。因著實沒有需要寄託哀思的逝者,索性直接祈願,寫了個暄字,又以簪花小楷寫下願望,諸如天下大安江山永固……

  玩的特別開心。

  開心了,自然也希望身邊人一起開心,便鼓勵藍橋木同護衛等等找喜歡的方式玩。

  藍橋孩子心性,不消說,自己也能找到樂子。木同突然偶遇一舊識,同崔俁請了假。因跟出來的護衛很多,就算輪著值守,護衛力量也夠了,崔俁便大手一揮,都去玩吧!

  到底體力不如這些人足,崔俁沒一會兒就累了,在一處面具攤子上買了個可丑可凶神惡煞的面具後,就坐在旁邊茶攤喝茶。

  因他相貌英俊,茶攤位置又顯眼,大家每每回頭就看得到,慢慢的,大家從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變成一會兒回頭看一眼,最後變成好半天才回頭看一眼。

  無論哪個時候,崔俁都在,捧著茶盞,笑眯眯看著眼前熱鬧景象。

  ……

  楊暄這天特別忙。

  此次去張掖打仗消失了半年,知情的戰戰兢兢日夜睡不好,生怕出點什麼事他們擋不了,不知情的開始覺得奇怪為何太子又不見了,再不露面形勢得亂。遂他不辭辛苦,馬不停蹄的跑了好幾處地方。

  謝家私宴要露面,跟自己下屬聯絡感情;王復老爺子得去看看,順便帶上自己的功課;皇慈寺倒是可以不去,沒有異動,看著自己長大的老太監並不介意他什麼時候過去看他……

  河道上也得溜一趟。河幫做水上專賣,鬼節亦有特殊水祭儀式,得老大出面。

  這一忙,一直到丑時,都未得歇息。

  「殿下——殿下!」

  楊暄剛扭扭脖子,放鬆片刻,就聽乙辰聲音遠遠傳來,情緒隱隱有些不對。

  驀的,心中『咯噔』一下,楊暄劍眉凝起,大步踏出內室:「什麼事?」

  「崔……不見了。」乙辰抖著手把飛鴿傳書的紙條遞給楊暄。

  楊暄沒動,瞳孔驟縮,仿佛沒聽到乙辰的話:「你說……誰不見了?不見了是什麼意思?給我說清楚!」

  「殿下……」乙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是崔俁,崔公子不見了。」

  楊暄視線落到紙條上,上面『失蹤』兩個字特別刺眼。他眼前一黑,壓抑不住心中狂怒,「砰」一聲,踹翻了桌子。

  太子已經幾年沒這樣了……乙辰頭重重磕在地上:「屬下等辦事不利,求殿下責罰!」

  「你們的確應該責罰。」楊暄胸腔劇痛,可也知道,現在時間容不得他多思,大步往外走,「崔俁若是少一根頭髮,你們全都不用活了!」

  乙辰趕緊跟上。他不需要發問,就知道楊暄想法,來送消息的時候,就命下面準備好快舟,果然,楊暄直直朝快舟而去,什麼都不說,直接出發了!

  待快舟箭一樣飛馳出來,楊暄才佇立船頭,眸色如冰:「怎麼回事,講!」

  乙辰定了定神,才端肅開口:「今日中元節,義城很熱鬧,崔公子用過飯,帶著護衛們上街,看戲法,放河燈,給小孩子們買糖,買鬼面具,喝茶歇腳,玩的很開心……此間沒一點異樣,無人跟蹤,無有圖謀,護衛中有咱們的人,對此非常肯定。」

  楊暄冷笑:「肯定怎麼還失蹤了?」

  乙辰垂頭:「屬下也不清楚,公子一直好端端的茶攤喝茶,四外處處都是人,不可能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擄人走。發現人不在時,護衛們立刻相詢,茶攤老闆說人太多,沒注意,不知道公子什麼時候不見了,有幾個茶客倒是瞧見了,說是公子自己起身離開的,並未有人相挾。」

  「自己離開?」怎麼可能!

  乙辰也是不明白:「按理說,公子不可能如此行事,可咱們的人怎麼都找不出危險源,也尋不到任何痕跡……」

  「所以人就憑空消失了?」楊暄眸色諷刺,「或者崔俁自己不高興不滿意,離家出走了?」

  乙辰頭垂的低低:「屬下等不敢做此想。」

  楊暄狹長雙眸眯起,聲音冷礪如霜:「木同呢?出事時可在?」

  「木同今日是同公子一起出去的,但中間因偶遇舊識,護衛力量又夠,就請了假,當時沒在。」

  「他那舊識,真是偶遇的,還是專門等著他的?」

  乙辰語音一涼:「殿下的意思是……」內里有圖謀!

  楊暄雙手握拳,指節捏的「咔咔」響:「去查這個人。崔俁不是隨隨便便鬧情緒,置所有人不顧的人,不可能自己離開。當時他未叫護衛,自己一人起身,很可能是不想擾了大家玩興。」

  「那公子是去……」

  「做你,我,所有人喝了茶都會做的事。」

  乙辰懂了,是去方便了!定是有歹人在這期間使壞,擄了崔俁!

  「屬下馬上傳遞消息,重點盤查附近淨室!」

  「查附近巷道,看有無馬車經過,今夜熱鬧,行人很多,但有馬車,因其擁擠,一定印象深刻,」楊暄眯眼,「查崔家人近來表現,是否有人起了小心思;查近來誰家有大事,卻請不到崔俁相助的;查進出城路徑,是否有異常……全部給我細查!」

  星月之下,快舟順風順水,似離弦飛箭,行的飛快。短時間內,有數條人影,數隻飛鴿從快舟上躍出飛翔,水面點了幾下,很快消失在視野。

  寂夜無聲。只有幽嗚風鳴,潺潺水聲,連夏蟲都安靜的不喜歡叫了。

  楊暄站在船頭,看著義城的方向,心急如焚。

  ……

  太子楊暄,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空有一身武功,幾乎什麼人脈都沒有的弱勢少年了,他幾乎能掌控整個長安城,小小義城,若想翻天,更是完全可以。

  很快,崔俁經過哪些地方,見過誰,和誰說過什麼話,都查出來了。甚至崔俁買的鬼面具,放的河燈,都被找了出來。

  面具是攤子上最常見的鬼面具,河燈是最常見的蓮花燈,上面的字,卻是崔俁親自寫的。

  一個暄字,寫的柔柔切切筆墨悠長,轉折間似乎凝滿情緒,簡簡單單一個字,仿佛盈滿崔俁內心期盼。

  他是真的……記掛著他,願他安好,望他順遂。

  「崔俁……」楊暄死死盯著河燈,眸底幾乎瞪出血來,「旁的呢!怎會沒消息,怎麼會沒有!」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木同那個舊識,真是偶然碰到,木同在崔俁身邊做事,他身邊的人根本不知道。

  崔家近來沒有異樣。整個崔家,不管聰明的還是笨的,都已深深明白,崔俁是這個家裡的絕對老大,絕對不可以惹。

  至於上層圈子裡,有人不順想請崔俁幫忙的……太多,但並沒有人真敢下手,得罪玄術大師的後果,沒人擔的起。

  ……

  崔俁還真就這麼消失了,無聲無息。最後被人看到的地點是某茶樓外廂,夥計說見他去了淨室,之後就沒注意了。

  「如此不行,就擴大範圍,看我的仇家!」楊暄一想到自己連累了崔俁這個可能,就心痛的不行。

  結果最後還真就是沖他來的。

  兩日後,午時,他收到一樣東西——素帕裹著的玉簪。

  玉是好玉,觸手溫潤,晶瑩剔透,水頭十足,簪頭雕刻也很熟悉,是他親自拿著刻刀,一下一下繪出的雲紋。

  是他送給崔俁的簪子!

  送簪子來的是一個小乞丐,腦子有點迷糊,話說不太清,只說有個男人給了錢,讓他送過來。至於男人什麼樣子,他只記得很黑,嘴很大,再細就描述不出來了,什麼口音,多高,胖不胖瘦不瘦,都似沒有印象。

  總之,這人是找不出來了。

  簪子外面裹的素帕,也是極為普通的料子,極為普通的款式,隨處可得。

  除了這兩樣東西,再無旁的東西,也無隻字片語。

  線索好似全斷了。

  可既然有人送了這個東西來,就代表要談條件,沒提金銀,沒提其它,可能對方還沒想好到底怎麼同他談。自然也有威脅之意,告訴他崔俁在他們手上,讓他不要輕舉妄動。

  無論如何,短時間內——起碼暫時,崔俁應該是沒有生命危險的。

  儘管如此,楊暄的心還是沒沉下來一點,立刻吩咐下去:查剛剛小乞丐身邊出現過的所有人!

  ……

  崔俁醒來時,很是訝異,他很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要擄他,異能又為什麼沒有提示危險。

  他只是如了個廁,出門就聞到一股異香,被人迷暈。這藥藥效發發又快又好,他並沒有太多不適,也不是全然沒有意識,只是不能言語,不能動彈。

  他被迅速扶進一個包廂,有人手腳溫柔的幫他換了外裳,整個過程感覺很受尊重,沒有被冒犯。唯一讓他不滿意的是,新換的衣服,是女裝。

  他聽到有人在他耳邊道歉,但他意識昏沉,聽不出男女。

  挺長一段時間,他昏昏沉沉,像是坐了船,又坐了車,然後又是船,又是車,轉了幾道,才到如今的地方。

  這期間,並沒有人虐待他,過來伺候的都是輕手輕腳訓練有素的丫鬟,吃喝穿,連睡覺的地方,都儘量精緻,哪怕在迅速逃跑趕路中,這些擄他的人,也想儘量讓他感覺舒適。

  給他用的藥都沒什麼副作用,不頭痛不想吐,也沒頭重腳輕,跟睡一覺醒來感覺一樣。

  鼻間傳來淡淡河水腥氣,腳下微微搖晃的感覺很熟悉……很明顯,這是在船上。

  三足熏爐燃著木蘭香,桌上有新茶,有精美小點,有白玉棋盤,還有打發時間的閒書。

  他視線微凝,沒碰這些東西,皺著眉,走到窗邊,往外看。

  視野一片白花花,全是水,還真是在水面。

  眼前全是水,卻並不意味在船在水中央,窗子只有一面,只能看到一面景,但鼻前縈繞著淡淡植物樹葉的清新味道,船艙里也沒有很熱……這船,不是靠在岸邊,就是專門船塢。

  崔俁看了半天,確定自己不認識這片水域,而且他總覺得,這裡和在義城的溫度並不一樣。他不知道被擄多久,但肯定……離義城很遠了。

  楊暄……現在應該知道他失蹤了吧,肯定很擔心。

  好像察覺到他動靜,門上突然傳來「篤篤」輕響,有人來了!

  崔俁眼眸倏的眯起,一顆心高高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