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家中養有調皮貓兒

  冬月十九,四皇子昌郡王要在長安西山辦賞梅宴。閱讀

  這是件盛事。

  不管四皇子性格如何,好不好相處,身份地位在那,官員們就得捧著敬著,不敢不給面子,聲勢必要往大了造。百姓們不懂官事,可皇上的龍子,日常怎會有機會看到,定然感覺新鮮有趣且心嚮往之,話題少不了。

  遂這氣氛,應該是熱熱鬧鬧的,越近日子,越熱鬧。

  起初的確是。

  當印著四皇子閒章的帖子出現在人們眼前時,四處譁然,盡皆驚喜,每個接到帖子的都驕傲無比,每個沒得帖子都羨慕嫉妒,長安城裡,昌郡王梅宴請貼萬金難求。

  可突然間,一件事進入了大家視野。

  這件事,最初來看義城。

  義城太守余孝全,堂堂太守府,被人潑糞了!

  義城不大,比起長安小多了,可不管大小,總是一個郡,太守是郡上最大的官,誰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上門潑糞?這可是結仇!

  也不像有人受了欺負上門報復的,那些受了大委屈要報仇的,講究穩准狠見效,直接上刀子趁其不備上來捅多好,潑糞能解決啥?頂多是人們看了笑話笑話!

  新鮮事,還是丟醜的事,民眾討論熱鬧非常高。

  四下一打聽,得,戲更多!

  這位太守可不是什麼好東西,謁者台御史李大人一到長安,就抓到了些證據,可惜一直太忙,工作太多,一時沒騰出手來辦。這位太守不但不珍惜這份運氣,洗心革面做人,還繼續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魚肉鄉里,作威作福,甚至還找人報仇,想殺了李大人!

  然而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把好人欺負的太憋屈,沒活路了,人也會反抗。於是某一天,有個全家被折騰死只剩獨苗一個的少年,看到余孝全兒子買醉花樓出來,前後左右都沒人,起了報復心,把余孝全兒子扒光了,丟到了大街上。

  余孝全兒子喝醉了嘛,都不知道冷,昏睡不醒,直到太陽照屁股才醒。那還真是太陽照屁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據目擊老說,太守兒子的屁股跟普通人沒區別,也是白花花一片,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凍著了,那處……著實有點小。

  富貴人家的孩子經不得凍,太守府里下人找過來時,人正一邊放狠話一邊打哆嗦呢,回家就病了。太守哪能忍,立刻全城搜捕,抓那少年下了獄。

  那孩子可是吃了大虧了。你說說,何苦呢?他要是膽子大些,別太心善,直接把太守兒子殺了,還算報了點仇,這下倒好,全家被折騰死不算,自己也搭進去了。

  老天護傻子。這缺點心眼的孩子被折磨的只剩一口氣,還是遇到好人,借著牢獄換班之時,逃了出來,一路逃到長安,也不想要命了,直接告到了御史李大人門前。

  李大人最是鐵面無私,到長安來做了不少好事,看到少年慘樣哪能不管?自己抽不開身,就命貼身屬官去了一趟,請余孝全到長安。

  一個請字,便可知道,態度起碼是公正的,給余孝全留了面子。

  可惜屬官還沒到余孝全府里叫,余孝全傷好半身的兒子家裡憋得慌了出來逛,兩人不知怎麼的經過擦肩,撞了一下。余兒子正愁沒事打發時間,立刻訛上屬官了。屬官本來還客氣,見人故意攔著,就生氣了,說你知道我是誰嗎?結果余兒子樂了,反說你知道我是誰麼?在這義城,我就是王法!二話不多,把屬官打了一頓。

  要不是正好挨著家醫館,屬官這回得殘。得,他也不找余孝全了,直接回長安,朝李大人明志,官場不清,人心不正,義城太守不除,蒼天亦憤!

  李大人就朝余孝全施壓了。

  結果余孝全完全不在乎,直接家信去了洛了,余氏族裡可是出了位婕妤的,不是沒人!

  李大人最恨官員攀裙帶關係,眼下證據不太足,不能抓余孝全下獄,他便派人探查,尋找證據。結果這一找,嗬,差點嚇死個人!

  義城不知道多少人家被禍禍過!

  許是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能伸冤,許是信任御史李大人,越來越多的人挺身而出,願意作證,並紛紛拿出事實證據,要告余孝全。

  也是這時候,受過苦吃過虧的人家開始偷偷摸摸又大張族鼓的用些小手段。先是爛菜葉子,臭雞蛋,後來就把垃圾倒門口,潑糞……

  太守大人,聽起來很厲害,其實也很厲害,但不得民心時,權力被限制時,哪怕有護衛,也抵不過民眾心齊心來整。法不責眾,對簿公堂都沒用。

  ……

  余孝也是真不怕。一筆寫不出兩個余字,官至太守也不容易,這種時間,族裡是要護他的。信加急到洛陽,帶回來的也是好消息。他拿著回信哈哈大笑,安撫暴跳如雷的兒子。那些庶民,竟敢羞辱他,他會讓他們知道後果,讓他們知道有些人是不能惹的!

  這時,趙季出場了。

  義城趙家,本地人最熟悉,那是個會吃族人骨頭,只看能力,沒有下限的家族。趙仲在時,官至洛陽,全家俯首貼耳,風氣清正,沒人有意見,後趙仲身死,其叔趙凡當家,蠅營狗苟鑽營為上,也沒人不適應,是最厲害的滾刀肉,沒人敢惹的戰鬥雞。

  現趙季當官了,上司朋友經營良好,仕途有望,趙凡卻不知怎麼回事,公事不順,人際失諧,還犯錯被降了官。風水輪流轉,趙家誰拳頭大誰當家,是以,趙凡現在,得聽趙季話。

  趙家最是能屈能伸,看清楚局勢,趙凡這腰彎的一點也不打抖,非常聽話。接下來的日子,只要趙季一日不倒,一日壓著,他一日不敵,一日超不過,形勢就不會變。

  趙凡懂看別人臉色,更懂看自己侄兒臉色,根本不用趙季怎麼示意,就琢磨到了趙季意思,開始就余孝全之事落井下石添油加醋。

  什麼欺男霸女,搶產奪財,甚至連自己家事都帶上了,說余孝至聽昨長安有皇子到來,暗裡給自己施壓逼自己獻出趙書雪給皇子身邊老太監玩……他也是沒辦法,所以才有之前的事。

  義城群眾對自家地頭的地事不要太熟悉,聽到這事內幕更加不恥余孝全。

  趙家的戰鬥力那是相當驚人的,各種渠道齊下,後宅,市井,官場,撕余孝全撕了個血雨腥風暗無天日,余孝全回擊,他們更跟紅了眼似的,連余家整個家族一塊撕。

  他們才真是不怕事的,連余家在宮裡的娘娘,都敢影射點香艷不堪野史,何況其他人?余孝治幾乎是族裡最器重,官最大,黑料也最多的人,怎麼可能不撕一撕?

  御史李大人一看,竟然還些事,這還得了?立刻上摺子參人!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余家的事,很快也席捲洛陽,御史們摺子一封接著一封,影響力越來越大。余家一看不行了,這余孝全保不了了,可千萬別牽連到余孝治……就沒再管。這一放手,情勢造的更猛,余孝全,罪證確鑿,必死無疑……

  貪官馬上伏誅,其中還有百姓們自己的一份力,簡直是喜大普奔的事,百姓們怎能不興奮?多寒冷的天氣也擋不住聊天吹牛的熱情,什麼將近年節準備年貨,什麼皇子賞梅宴,全部放到腦後,目前沒一件事比這個更重要!

  ……

  四皇子昌郡王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別人恭維他,事事以他為先,這是必然,是習慣,沒什麼值得高興的,可與他相關的熱鬧話題,明明被捧著,期盼著,突然被不知道哪躥出來的末流小官頂了……就是很令人不愉快的事了。

  昌郡王近日臉色很臭,身邊僕從,已經死了一批了。

  偏偏這種事很難壓制,只能引導,皇子梅宴這樣重量級的都引不來,難道建議主子更出格些,和那些愚民一樣賣蠢出醜?

  效果再大,四皇子也不會做。

  別院裡的屬下人人頂著一團低氣壓,低眉順眼,束手躬腰,眼觀鼻鼻觀心,生怕哪句話沒說對,被拉下去打死,根本沒人敢說話建議。

  這種氣氛,一直到梅宴當天。

  昌郡王心情還是不好,他心裡不痛快,就不希望別人痛快。他看著鏡中自己模樣,金冠玉帶,貴氣盈盈,天之驕子,也就這樣了。

  「給我傳話下去,今日……咱們換個玩法。」

  他唇角上揚,笑意卻未及眼底,少年清潤純真的臉,配上這樣笑意,詭異又可怕,幾欲令人打顫。

  「是。」身邊隨侍的小太監抖著就下去了。

  ……

  崔俁與謝聞謝叢兄弟在門口分別。

  皇子的梅宴是有講究的,或者是故意針對性講究的,給他們下的貼子相同,貼子上時間卻不同,謝聞謝叢時間略早,他的略晚。

  這點很可疑,不知道人家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但人家地位高高在上,什麼都未發生時,他們不好提異議,也不好不按規矩來。

  謝叢神色鄭重:「崔六,我總覺得心裡打鼓,你一會兒務必小心。」

  謝聞倒輕鬆些:「我已打聽過,大部分人的時間與我和阿叢一樣,獨你不同,昌郡王定有小心思。不過你不用怕,你去的晚,我們都在席上,眾目睽睽之下,我就不信他敢對你做什麼,若真敢,我謝家必拼死相護!」

  「我像會吃虧的人麼?」崔俁微笑,「倒是你們,再不走,可就遲了。」

  「那你小心。」

  「到了後直接到席間尋我們。」

  兩兄弟走後,崔俁看著面色十分不愉的楊暄:「怎麼,還沒放棄呢?」

  「我到長安,就是為了貼身護你的!」楊暄十分不高興,指著自己的臉,「我可以易容!」

  「約法三章。」崔俁笑著彈了彈楊暄額頭,「我說不許去,你便不能去。」

  楊暄差點跳腳:「那是你坑我!約法三章時,我答應的是梅宴一行!」

  「明明是長安一行,」崔俁表情相當冷淡,「當時的話我還記得很清楚,需要我背與你聽麼?」

  楊暄啞火。

  「人無信不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哦。」

  楊暄槓不過崔俁,最後只得憤怒握拳,看著他帶藍橋出門。

  西山有點遠,卻是難得的好地方,山雖連綿險峻,卻好景處處,有溫泉,有寺廟,有梅花嶺,有桃花溝,在長安相當有名氣。

  可這佳地美景,卻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開放予普通民眾賞玩的地方,只有東南角半山腰往下一片,往上往外,就是官家世家乃至皇家地盤了。皇莊別院,湯池莊子,無一不缺,未遷都時,這裡是貴人們最愛來的消遣之地,遷了都,世家大臣們大半跟著皇上轉去洛陽,這裡就清靜了下來,過了山腰,往上走難以見人。

  今日,怕是數十年來頭一次這麼熱鬧。

  昌郡王辦賞梅宴,用的自然是皇莊。皇莊再大,裝人也不會太多,有些身份不夠,或者自覺身份不夠,不敢給皇子添麻煩的,就將車馬隨從下人駐在皇莊外面,按順序往下排。能與宴的都是不缺錢的,遂這些車馬下人也不算受罪,帳篷搭著,炭盆燃著,餓不著也凍不著。

  崔俁出現,眾人靜了一靜。

  崔俁好奇的看著他們,他們也好奇的看著崔俁,好一會兒,才有人出聲提醒:「那位小公子,可是來參與梅宴的?這可是來晚了啊,所有人都到了!」

  「是啊是啊,前面連放車的地方都沒有,你要不要把車停這,我給你看著!」

  「昌郡王梅宴,遲到了恐是不好,被發現還不如不去哦……」

  崔俁微微偏頭,所有人都到了?

  他視線滑過兩邊壯觀的停車駐紮隊伍,這麼多人,估計還真是。昌郡王單把自己一人時間放這麼晚,到底為什麼?

  他一邊想,一邊微笑著回幾位熱心人:「多謝諸位,不過沒關係,來晚了,也是要看看的。」

  崔俁一路駕車到皇莊門口,正好碰到個謝家秋宴上認識的人,把車交給他,帶著藍橋走向守衛。

  聽說是來參加梅宴的,守衛眼神變了變,伸手:「請貼。」

  崔俁拿出來,交給守衛。

  「崔俁?」守衛仔細看他,那眼神姿勢,並不像檢確定他身上是否有武器,會不會威脅皇子安全,而是帶著好奇,打量著他這個人。

  但這個時間很短,崔俁還沒品出什麼味,守衛就指了路:「進門往左,一直走。」

  崔俁點了點頭,信步往裡走。

  皇莊給崔俁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大。哪哪都很大,影壁,假山,植株,擺設,每一樣都很大。嗯,地方也很大。超大空間,配上造型各異數量卻並不多的大擺設,很給人一種開闊大氣的感覺。

  就是有點……太安靜了。

  昌郡王辦梅宴,應該很熱鬧才對,來了這麼多人,哪怕再遠,也應該能聽到一些聲音,可是,什麼都沒有。

  藍橋心裡有點毛毛的:「少爺,咱們今兒個……真是來與宴的吧。」

  崔俁摸了摸他的頭:「一會兒少說話,害怕了就站我後邊。」

  兩人再往前走,終於聽到聲音了。

  「啪——啪——」是響亮鞭聲。

  「唔——唔——」是人被堵了嘴的呻吟聲。

  仍然不像宴會。

  轉過一片假山石,崔俁終於看到進皇莊後的第一批人,卻像是在行刑。

  五個穿著下人衣服的男人,有年紀大點的長隨,也有年輕點的小廝,正被塞了嘴,胳膊綁在身後,跪在地上,受著身後鞭打。

  那鞭子不算太長,也不太粗,卻不是一般皮鞭,上面豎著尖細倒刺,一鞭下去,挾捲起碎肉鮮血,一看就很疼,受刑人臉色青白,額頭滴汗,卻因為嘴被緊緊綁縛,發不出聲音。

  藍橋死死忍住了,才沒捂著嘴尖叫出聲,這裡,真是在辦梅宴麼?

  崔俁面色如常,好像沒看到一樣,徑直往前走。

  突然,有位年輕公子穿花拂柳而來。

  十一二歲的年紀,唇紅齒白,還帶著嬰兒肥,嘴角帶笑,觀之可親。少年穿著頗顯富貴,身上還有股特殊的驕矜之氣。不過這很正常,此次梅宴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這樣的年紀,會有驕傲氣質也很正常,他身上衣服也很正常,料子好,式樣貼身,正是世家官家公子慣常穿的,並無出格……

  不過崔俁注意的,是他的腳。

  尖頭短靴,底覆木片,靴沿滾金,靴幫以五彩錦線繡以吉鳥紋樣,上墜小粒珍珠美玉。

  這樣鞋子……一般人怕是不會穿,尤其梅宴這種需要多多走路的場合。

  「呀,遲到的,你這是遲到了呀!可是不知道方向,我來與你帶個路如何?」

  少年很熱情,不,是太過熱情,崔俁在他眼裡甚至看到了過於興奮的詭光。

  這個人,一定是昌郡王!

  崔俁並未反對,笑道:「好啊。」

  「你可真好看!」昌郡王看著崔俁的臉,甚至伸手碰了碰他眉心紅痣,「這痣是怎麼長的,怎麼這么正?」

  「你也很好看。」

  兩個少年相視而笑,彼此長的都很不錯,場面合該十分美好,當然,如果邊上伴奏的不是殘酷的鞭刑執行現場,會更美好。

  「雖說可以幫你引路,但我不認識你,可以看看你的請帖麼?」

  崔俁把請帖遞過去:「自然。」

  少年接過來一看:「原來你叫崔俁啊……」

  「正是。」

  「可是為什麼這帖子上這麼多劃痕?」少年指了指邊角兩處特別重的劃痕。

  好像是故意的一樣,劃痕專門劃在昌郡王私章處,把章分開兩半。這是在表達什麼?不滿?鄙視?還是嘲笑?

  崔俁目光下移,唇角隱有笑意:「家中養有調皮貓兒。」

  少年眯眼,笑容沉下來,聲音拉長,似有無盡深意:「殿下的帖子,你拿給貓玩,這可是大不敬,要殺頭的。」

  「怎會?」崔俁十分驚訝,「殿下龍子龍孫,血脈高貴,尊榮無雙,怎會與一隻貓兒計較?」

  少年又笑了,眉眼彎彎笑的相當燦爛:「倒也是。真正的龍子龍孫,怎麼會和畜生計較。」

  崔俁頜首:「『真正』的龍子龍孫,自然不會與畜生計較。」

  藍橋高高提起來的心又撲通一聲落下,剛剛那樣子,他還以為這人要打著昌郡王名號欺負少爺呢!兩人說的話也很奇怪,重複……很有意思麼?還有這誰啊,一凶一笑的好嚇人!

  小少年說是要帶路,可這么半天,他也沒挪動半點,反倒指著鞭刑現場,閒閒聊了起來:「這裡有人受鞭,你為何視而不見?」

  崔俁笑容一如既往,似春風化雨:「你不是也視而不見?」

  小少年道:「我不理會,是因為知道他們犯了錯。」

  「同你相仿,我不理會,是因為不知道他們犯沒犯錯,不好干涉。」

  一陣微風拂來,吹起崔俁發梢衣角,更顯其眼神清澈,笑容乾淨。

  小少年眉梢挑高,眸底興趣更濃:「可他們是下人,是主人的狗啊。犯沒犯錯,這條狗命都是主人的,主人高興,主人喜歡,就要了這條狗命,有何不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亦不得不亡,何況主人與狗?你為何憐惜這些東西……哦,我想起來了,你雖去過謝家秋宴,出了些風頭,卻也只是小門小戶的庶子。」

  「同他們一樣,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