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邸報

  藍橋扶兩個人從山路上走下時,崔俁親自站在車外迎接。

  午後陽光熾烈,好像夾著火星,燙的人難挨,只片刻,崔俁就有些受不住,有點後悔為表誠意,這麼早站出來。在車裡覺得悶,出一身汗不舒服,出來才知道……他寧願出一身汗。

  迎面走來的兩個,比他更狼狽。

  二人看起來都很年輕,跟崔俁一樣,大約十六七歲,身上衣料都不差,一個銀緞錦綢,袖口襟角繡有繁複八寶紋,風格偏華麗富貴;一個松綠杭綢,簡單織以同色暗松針紋,走典雅氣質路線。可惜再好的衣服也經不起禍禍,二人好像在泥里打過滾似的,衣服除了前胸領口略乾淨看得出底色,其它部位……著實慘不忍睹,華彩盡去,皺巴巴的像鹹菜乾,貼在他們身上,襯的本應英氣勃發的少年人像髒兮兮的小貓。

  小老虎正好探頭出來找崔俁:「喵……」

  崔俁認真看著它,嚴肅教育:「你是虎,不能喵。」

  小老虎頂了頂崔俁掌心,好像感覺很舒服:「喵……」這次叫的更加纏綿更加撒嬌。

  崔俁嘆氣,點了點它額頭:「罷,你愛怎麼叫便怎麼叫吧。」

  山路有些遠,好一會兒,三人才走到面前。

  崔俁微笑,拱手為禮:「萍水相逢皆是緣,在下本應親迎,無奈身子不爭氣,二位切莫見怪。」

  他站在陽光下,對比范謝二人,只是微微出汗,衣服是乾淨的,人也是乾淨的,眉目俊雅,氣質清澈,微汗的臉沒一點粘膩油滑感,反倒更襯膚色潤澤晶瑩,連頰邊被日曬染上的緋色,都顯的更為鮮活。

  范謝二人微微一怔。

  崔俁笑容更加溫煦:「在下崔俁,家中行六,不知二位……」

  「我叫范靈修,我家就我一個兒子,他叫謝叢,排行十九,我們都是長安人,此行正是要回家,你叫崔六啊……長的真好看!」走富貴風的少爺先反應過來,眉飛色舞介紹自己,順便拉著身邊人一起介紹。

  崔俁含笑看著富貴少年,眉細眼長,唇紅齒白,相貌不錯,眉眼裡透著股桀驁,應該很得家中大人寵愛。之前見馬車沒停生氣,遠遠走過來時對藍橋也不甚客氣,現在見了他如此熱情活潑,快人快語……這位大約也是個顏控。

  「范靈修你少說點,崔兄腿傷了不舒服。」這次說話的是典雅氣質風少年,額高目明,透著股斯文書生氣,懷裡抱著個大包袱,眉頭微微皺著,不知是為自己的事發愁,還是不忍心崔俁的堅持表現。

  是的,他注意到崔俁說話時身姿雖然筆挺,重心卻只偏在一條腿上,朝他們迎來時步履微晃,面上難掩痛苦之色,猜到他應該不只身子不爭氣那麼簡單。

  當然,這是崔俁故意表現出來的,一是想看看二人觀察力,二是為自己『高尚助人心腸溫厚』的形象描補。真正親切的君子怎麼會不遠迎呢,他是因為身體才迎不了嘛。

  「崔六不舒服?」范靈修相當自來熟,「那還站著幹什麼,趕緊上車啊!」

  謝叢:……很不想認識這個人。

  看著崔俁,謝叢表情略僵硬:「范兄只是性格直率,並非有意冒犯……」

  崔俁並不介意,親自打車簾:「吾輩年輕人相交,便宜就是,謝兄請。」這倆人都被曬的臉膛黑紅,嘴皮乾裂,發亂衣散,看著馬車時的渴望熱切眼神……他料想,謝叢其實也恨不得現在就坐上車休息。

  范靈修一邊上車,一邊沖謝叢翻白眼:「大人們的虛委。」少爺才不會謝你!

  謝叢:……

  崔俁視線緩緩滑過二人,指了指車上楊暄:「我此行是隨父往義城郡上任,表弟隨行,無奈天降大雨,我與父分開……現下也要先入長安。這位是我表弟,姓沙,行三。」

  楊暄墨色瞳眸微轉,看向崔俁的神情相當有深意。崔俁……面色溫潤,不動如山。楊暄揚眉,眸底沁出些許笑意,往范謝二人掃了一眼,算是打過招呼。

  范靈修看看楊暄,再看看崔俁,眼睛更亮:「你們家人都長的很好看呢!」

  謝叢……謝叢閉了閉眼,沒去看范靈修,堅強的微笑著朝楊暄打招呼:「沙兄,叨擾了。」

  知道楊暄不想說話,崔俁繼續接過話茬:「我聽我那小廝說,兩位遭遇泥瀑,隨身東西都丟了?我這裡還有些衣服,乾淨食水,若不嫌棄……」

  「不嫌棄不嫌棄!你就給我你小廝的,我也穿,這身上都臭了!」范靈修見謝叢蹙眉猶豫,一臉不想麻煩別人太多的模樣,心下不滿,用力撞了撞他肩膀,「你不早就喊身上癢的受不了了?還喊餓喊渴的?人家崔六幫咱們,咱們得心存感激接受,真誠一點行不行!」

  豈知這一撞,謝叢手沒穩,手上包袱掉地上崩開,嘩啦嘩啦,紙片飛的到處都是。

  范靈修一看更氣了:「少爺費力拉扯你從泥潭裡出來,你不要金,不要銀,抱著包袱不放,說比命還重要,和著就是一堆破紙啊!」

  這人就是跟自己犯沖!

  謝叢心累的都不想理范靈修了:「這是我要帶回家的最新邸報,洛陽剛出來的,長安還沒有,當然重要!」

  「最新邸報哪有這麼多!」

  「還有我收藏的,不行麼!」

  「你個書呆子謝十九!」

  「你個白丁范大!」

  崔俁看向楊暄,正好楊暄也看過來,二人雙目相接,立刻領會了彼此隱意。

  不需要太多,只這點時間,這點對話,這點情緒表現,他們就已經能大概摸清范謝二人的性格特點。想藏和不想藏的人,表現還是很明顯的。

  這二人,不會帶來安全問題。

  崔俁心下更放鬆,眼看兩人要吵,趕緊將他們拉開:「范兄說的是,在我這裡,謝兄可自在些,今日你求助於我,蔫知明日我不會有求於你?」他拉開車簾看了看車外,「前方不遠好像有個樹林,我讓小廝在那裡停車,我與沙三下去透透氣,你二人也換換衣服吃點東西,待熱氣稍散,咱們再出發,可好?」

  謝叢有些臉熱,拱手道謝:「如此,麻煩崔兄了。」

  「無礙。」崔俁彎下身幫忙撿邸報紙張,倏的,眉眼微頓,再說話時,聲音更溫柔,「說起來,路遠無趣,我竟忘記攜書在側,這些邸報,不知謝兄可介意借我一觀?」

  「當然不介意,都是官府下發,不是什麼機密,外面紙墨鋪子都有,」謝叢一邊搖著頭,一邊從紙堆里翻出幾張顏色略黃質地略硬的,展開,「這裡還有一張附近地圖,崔兄也可一觀。前邊路截斷,咱們需取道渭水,可怎麼走最合適……我也不太清楚。」

  崔俁修長手指接過地圖,嘴角綻起微笑:「好。」

  馬車晃晃悠悠,走到范靈修幾乎快忍不住身上臭味時,藍橋終於找到一處樹林停車。比起狹窄車廂,樹蔭下要涼快舒適很多。

  崔俁讓藍橋找出兩身自己的衣服,借與范謝二人,抱著小老虎與著楊暄下車,給小老虎餵了些水,檢查了楊暄和自己的傷處,讓藍橋拿出乾糧和鹹鹹小菜,泡兩大碗淡糖水與范謝,這才安心坐下。

  條件有限,匆忙之下能提供這些,已足夠誠意。

  范靈修吃的頭也不抬,他從來不知道小鹹菜這麼好吃,淡糖水喝起來不濃不膩,意外的合胃口!

  謝叢也很是,努力持續餐桌禮儀的同時,吃飯速度一點也不慢……

  崔俁抱著小老虎,看著手上邸報。他眼下最缺的就是信息,謝叢的邸報,於他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

  從久遠到現在,一篇篇,一張張,崔俁看的頭都不抬,連小老虎玩鬧,抱著他的手指頭啃,他都沒察覺。

  微風拂過黃楊,颯颯作響,楊暄舒爽的呼了口氣,狹長雙眸微微眯起。

  聽到小老虎不倫不類的喵喵叫,他視線緩緩滑過去——崔俁一隻手手指幾乎全部被舔濕,透著水潤的粉,斑駁陽光透過樹縫照下來,修長手指像蒙著層光暈……

  這麼熱的天,抱著個長毛活物,他就不熱?

  崔俁指尖緩緩滑過最新邸報,到中間幾行字時,停了。

  吏部尚書被撤,右僕射身邊左右丞下獄。

  本朝皇帝以下,最大的官就是左右僕射,相當於丞相。二者品階相同,俸祿一致,權柄相差無已,但若深究規矩,還是以左為尊。權柄之上,毫釐皆爭,這兩位僕射早就有隱隱爭鬥。

  這一回,左僕射折了個吏部尚書,右僕射把最貼心的私人秘書給舍了。

  觀之前邸報,兩位僕射還是隱隱爭風,手段穩健,並未真刀真槍傷筋動骨,如今……是忍不住了?

  上位者平和倒罷,一旦爭鬥起,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底下更會風雲暴起,每個變化,許都是陷阱,許又都是機會。

  於別人,是陷阱,於自己,卻處處都是機會!

  不是機會,也可以變成機會!

  崔俁雙目驟然放光,心底興奮簡直抑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