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你知道我是姑娘?

  崔俁欲把人帶到自己住處,那裡是楊暄地盤,安全有保證,大街上可不是好好說話的地方。

  這段路有點長,好在一路高大樹木不少,若有心看路,能保持一直在樹蔭下行走,涼風習習,感覺倒也不錯。

  離開方才那場喧囂鬧劇,避開升級的火熱掐架,圍觀群眾也皆盡散開,氣氛陡然變的安靜。崔俁,王十八娘,楊暄三人一字排開,默聲前行,起初有些尷尬,風拂不斷,蟬鳴聲聲,慢慢的,心思沉澱下來,人也變的安然了。

  王十八娘起初一直愣愣的看著崔俁,覺得今日好像做了場長長的夢,夢裡有很討厭的人,很討厭的麻煩,卻也有很好的事,很期待的人……

  恩人聲音一如往昔,清越溫潤,透著股安撫人心的味道。恩人相貌如此出眾,如月出皎兮,似烈陽灼灼,奪人呼吸。恩人身上似乎帶著與生俱來的貴氣,這種貴氣不同於皇室,不同於世族,不是富貴豪奢,是一種說不出的,由歲月中磨歷出來的芳華。他似乎什麼都見過,什麼都享受過,千帆過盡,世間外物,哪怕再珍稀再罕有,也觸動不了他半分。

  他胸有錦繡,睿智豁達,神秘尊貴,他擁有過一切,知道這天地間所有奧秘,與這世上所有人都不同。

  他是獨一無二的……

  心思漸漸沉澱,理智緩緩回歸,王十八娘視線慢慢下移,最後落到自己腳尖。

  她今日所為,做為王家嫡女,是出格的,是不對的,可若不這麼做,她過不了心裡那一關,日後時時回想,定會越發不甘。今日確然闖了禍,但能讓自己這段心思終結,不論結果好,還是不好,於她而言,都是福事。

  她何等幸運。

  恩人名字……是崔俁。

  方才兇巴巴推了她一把,攬著恩人腰將恩人險險從榮尹二人戰局救出的那個男人,喚了一聲恩人名字,聲音不大,她卻聽的清清楚楚。

  果然是崔俁。

  家中長輩掛在嘴邊不吝讚美之詞的少年良才,睿智聰敏,前途無限……崔俁不僅僅有才,有謀,還是少有的玄學奇才,在長安城裡,驚艷四方,給世人帶來多少驚喜。

  於她們王家,也是不止給過一次恩惠。相對而言,四年前謝家秋宴幫了自己,倒是倒手之勞,沒那麼重要了……

  她是女眷,很多場合參與不得,只能從家裡聽說一二,今日倒有幸見識了崔俁辯才。林芷嫣那番話,氣勢洶洶帶著狡言之勢,若是她,一時之間想不出什麼法子,解脫之道,大概是拐到另一個方向,轉移眾人注意力,可總歸也是巧法,事後大家回想起來,沒準還會覺得林芷嫣有道理。

  崔俁卻用其自己話中倚靠的道理剖析,這一切不過是空中樓閣……如此急智,著實令人驚嘆。

  三言兩語把林芷嫣擠兌的羞愧奔逃,旁人許會多少常理崔俁有點不憐香惜玉,於她而言,卻看的很是爽快,林芷嫣自己作死,落到這個下場一點也不值得憐惜!

  後面引發榮炎彬尹子墨怒火升級,立時親身上手肉博的話,是不經意,還是崔俁故意?

  以崔俁睿智,不經意做什麼引發這種結果……好像不大像,若是故意,崔俁久居長安,如何知道這洛陽情形?榮尹二家雖對外號稱八小世家之一,也引來不少平民商賈追捧,於她們這樣底蘊十足的世家,卻是差的遠,連聯姻對象都不會考慮,著實算不上什麼排得上號的人物,崔俁怎麼會關注?

  王十八娘,恩人是不是有什麼事?是不是有什麼苦衷,什麼難辦的事……若如此,她定然幫忙!

  一路思緒不停,腦子轉的飛快,王十八娘都忘了臭美保養,沒為躲太陽曬好生看路順著樹蔭走,時間上就更沒注意了。何時進到一家客棧,由崔俁引著走進一間廂房入了座奉了茶,她都沒回過神。

  待崔俁連喚幾聲姑娘,她還沉在一路的問題里,應聲就問:「引榮炎彬和尹子墨肝火陡生,不惜親身肉博打起來的那幾句話……你可是故意說的?」

  大約沒想到她一坐下就問這個問題,崔俁略怔一下,才眼梢微翹,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好生通透的姑娘。」

  竟還真是!

  這麼夸自己……

  王十八臉微紅,有點不大敢正眼看崔俁,頓了頓,才反應過來,震驚的指著自己:「你知道我是姑娘?」

  她穿的明明是男裝啊!

  崔俁在她對面落座,姿態瀟灑,笑容神秘:「我還知道,你識得我。」

  他換袍就座的姿勢非常富有美感,再加上他本就精緻俊秀的容貌,還有這似乎帶著什麼暗語的撩人言語姿態,哪個姑娘能受的住!

  楊暄站在旁邊抱著胳膊生悶氣,都不知道瞪著誰好了。

  瞪王十八娘吧,人姑娘也挺無辜,對上這麼個魅力爆棚的美男子,芳心不動一動太不正常,而且她除了方才危險時拽過崔俁衣角,也沒做出什麼了不得的舉動;瞪崔俁吧,理由很豐富,故意撩人什麼的太不對,必須大力譴責糾正!可他……捨不得。

  只得搬張椅子,大刀金刀坐下,近距離盯著二人,保證不會有任何逾矩行為!

  就是移椅子坐下的動靜大了點,好像拆了半間房似的。

  崔俁指尖敲了敲桌面,平靜目光移過來:吵什麼吵,沒看到這干正事呢?

  楊暄這次挺住了!一點也沒有慫!

  他雙目睜圓,瞪了回去:你同我之間乾的,才叫正事!

  崔俁眯眼,指尖動作頓住……

  楊暄心跳有點快,但還是沒動。

  許因久不在朝堂,成長過程里引導的人再注意,楊暄長出了強者氣勢,保持住了與生俱來貴氣,難免還是多了點匪氣。加之他身材偏高大,常年練武長了一身腱子肉,五官又偏硬朗,他瞪眼看人時,確有幾分兇相,讓人望而生畏。

  崔俁這種見慣了的自是不怕,王十八娘這種居於內宅的小姑娘,第一次見,定是有點害怕的。

  眼看王十八娘嚇白了臉,崔俁便柔聲安慰:「你莫怕他,他是我好友,看起來有點凶,但為人寬厚,心地很好。」

  王十八娘對崔俁的信任是絕對的,立刻點頭:「嗯好!」

  楊暄:……

  「姑娘喝茶。」

  王十八娘見崔俁連連安撫,臉紅的不行,有點想說其實她膽子也沒那么小……飲了口茶,猛然意識到,她認出了崔俁,崔俁卻還不知道她呢!

  她趕緊起身,肅容走到崔俁面前,福身行了個禮:「小女琅琊王氏十八娘,謝過公子救命之恩。」

  王十八娘?崔俁心道,洛陽世家之首王家,這個忙果然幫的不錯。只是——「今日之事,不過舉手之勞,即便不是我,那麼多人在場,定也不會看著姑娘被欺負,委實算不得救命之恩,姑娘不必如此多禮。」

  王十八娘見崔俁還是沒想起自己,又言:「四年前,長安謝家秋宴,也是公子相助,十八娘方躲過命中一劫。公子許是忘了,十八娘卻是時時謹記於心,萬萬不敢忘的……」

  說著說著,仿佛又想起當時身僵體軟,不能言語,求救無門的悽苦心思,柳眉微蹙,眸底閃有淚光。

  「四年前……」崔俁回想,終是想起秋宴上那次驚險,笑著指了指楊暄,「我只是察覺有異,無奈手不能提身不能躍,不懂武功,倒不如我這朋友幫的忙多。」

  王十八娘驚訝的看著楊暄:「這位——」

  「他是沙三。」崔俁微笑道,「當時是他緊急關心來回奔走,叫來了相關主事人,還抓到了罪魁禍首,你方能免於受難。」

  王十八娘倒是不知道這一筆,聽崔俁說完,立刻肯切朝楊暄行禮:「十八娘不知,恩人切勿怪罪。」

  楊暄擺了擺手,他救過的人多了,謝不謝的一點也不重要。再說他救人的目的也不是想要當事人一個謝字,他想要的,早得到了。

  他免,王十八娘卻不能免,端端正正行了大禮:「十八娘謝過沙公子救命之恩!」

  楊暄不甚在意的擺擺手:「起來說話。」

  「王姑娘不必如此客氣。」崔俁試圖活躍氣氛,「你家中可一切皆好?你父母長輩身體可還安康?」

  王十八娘福了福身:「多謝公子關心,他們都很好,家中常住長安的老爺子近日還嚷著要來洛陽,身體硬朗的很。」

  常住長安的……莫非是王復老爺子?

  崔俁看了眼楊暄。

  楊暄點了點頭。王復老爺子是他的老師,知道他的身份,也沒怕麻煩放棄教他,真真有股子文人硬氣。如今他計劃回洛陽朝堂,老爺子想著教給他的東西還不夠,也就嚷著要過來,不過夏日趕路最是難挨,老爺子不會現在立時上路就是。

  「你的兄弟族親呢?任上事還可順利?」

  王十八娘抿嘴微笑,眼睛彎彎的,很有少女嬌俏:「都很好,就是最近越王舉動頻頻,哥哥們都有些煩。」

  她出身頂級世家,又是嫡女,該有的教養一樣不少,政治嗅覺也是,知道在外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比如這些,就是不應該說的。可崔俁是長輩們掛在嘴邊的人物,雖一在洛陽一在長安兩地相隔,但某些政治觀點是一樣的,也並非沒有來往。

  遂這些話,說與崔俁是沒問題的。況且……崔俁還是她救命恩人呢!

  崔俁其實只是想緩緩氣氛,沒想到這姑娘這麼懂事,還附送消息!驚喜之下,他又問了幾個相關問題,王十八娘也痛快答了。反正也不是什麼機密,稍一打聽也能問出來,說與恩人算還情了!

  兩人相談甚歡,楊暄黑著一張臉,更不高興了。

  這就是個蠢姑娘啊!崔俁竟對著她笑的像朵花!他也很好看,崔俁眼神怎麼捨不得溜過來!

  哪怕是想套點信息,面對王家人,崔俁也沒太過分,點到為止。一盞茶過後,他開始帶著點調侃問王十八娘:「今日是怎麼回事?你怎的身陷如此險境?」

  王十八娘臉有點紅:「今日……我任性了。」

  「嗯?」

  王十八娘悄悄看了崔俁一眼,沒說為躲未婚夫下定偷跑出門,倒不是不想告訴崔俁訂有親事,就是覺得今天這行為太丟人。略過理由前因,她直接道:「……使小姓子,扮做男裝悄悄出門,出了門又耍小心機,把貼身的丫鬟給坑了,自己一個人到處逛……」

  她抿了抿嘴,頭微微垂下去:「我這樣年紀,父母不允許常出門,可日日呆在家裡,心中憋悶的很,特別想做點什麼事鬆快一把……在街上晃了一圈,旁人不識我,穿著男裝也不用守規矩,玩的也算爽快,可不知道怎麼的,痛快完了又有點難受,想到娘親定然為我擔心,我那丫鬟定然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我就有點玩不下去……可跑都跑出來了,這麼快回去又不甘心,我就找到一間茶樓——」她看著崔俁,比劃了下,「就是方才公子你接到我那間茶樓,坐在那喝茶消磨時間。」

  崔俁挺理解王十八娘的心情,誰沒個叛逆期?古代小姑娘被教養的嚴,好像天生少了這種情緒,可總歸是人,怎麼會沒情緒?王十八娘看著已是適婚年紀,若再加上點恐婚,壓力於心,這樣行為就更可以原諒了。何況她還心地善良,知道做錯了事,對父母家人甚至貼身丫鬟,都有愧疚感。

  崔俁便安慰了安慰了王十八娘:「你今日雖算任性了,但也沒錯,不過是出來玩一趟,玩夠了就會回家,你只要安全回去,你父母家人都不會怪你,貼身丫鬟也不會記恨。」

  「真的?」王十八娘一雙杏眼含著水光,眸底泄出幾分急切,可見崔俁這安慰於她,非常重要。

  崔俁使頜首:「真的。」

  王十八娘長長嘆了口氣,再抬頭時,已微笑滿面,神情釋然:「多謝公子開解。」

  崔俁也微笑:「嗯。」

  楊暄看著二人互動,這副全然當自己不存在的氣氛,真是讓人生氣!

  他頗為犀利的掃了王十八娘一眼:「你如何遇到榮尹二人的?怎麼不說?」

  「是這樣,」王十八娘端正坐姿,肅然道,「我在那裡坐了很久,並不知道榮尹二人什麼時候來,只是突然間,小二送來一盞好茶,指向榮炎彬,說是他請的,我不想生事,便沒要,請小二送了回去。這本也沒什麼,可尹子墨竟也在另一桌,瞧見了,便笑了兩聲。許他也沒什麼嘲笑之意,許也就是湊巧,沒準都不是笑榮炎彬的,榮炎彬卻誤會了,大約想爭口氣,便走到我的桌前坐下,親自來請我。我還是不願,榮炎彬就不高興了,他一不高興,話音不自覺放大,這下不僅尹子墨,所有人都知道了,榮炎彬更撐不住面子……」

  「我那時有些尷尬,想說要不就橫了心,接下這茶把事過了再說,誰知那尹子墨抽了什麼風,也請小二送來盞茶。我既沒要榮炎彬的,便也不會想要他的,我雖是王家女,出門銀錢卻是足足的,怎會喝不起一盞茶?他二人輪番如此,竟是故意將我低看,我心中有忿,便不想再理,轉身離開。」

  「那二人正在爭鋒,怎會允許我走?榮子彬便道我偷了他東西,尹子墨更狠,竟隨身帶著我王家下給他的秋宴貼子,拿出來趁時機放桌上,正好我經過時不知被誰絆了下沒站穩,手撐桌灑了茶,確然污了他的貼子。我氣的不行,可事情越鬧越大,卻是不好。我扮男裝,別人不識我是王家人,丟點臉沒什麼,可若事情鬧大,揭破身份,丟了王家的臉,卻是萬萬不行的。著急間,我見窗外不高,便心一橫,跳了下來……之後的事,公子都知道了。」

  崔俁搖了搖頭:「你這姑娘也是膽大,那樓雖不高,若跳下時沒占穩,也極容易受傷的,如你之前所言,若傷著臉怎麼辦?若是剛好踩到塊石頭崴了腳,摔傷了怎麼辦?」

  王十八娘垂著頭,聲音低低的:「我知道錯了……」

  崔俁並不想太過批評一個小姑娘,指尖點著桌面:「也就是說,他們單純爭鋒較高下,你只是倒霉成了他們較量的工具,哪怕那榮炎彬最初確想結交你,後來也忘了這份心思,只為較高低。」

  王十八娘點頭:「確是如此。」

  「你認識他們麼?」

  王十八娘點點頭,又搖搖頭:「都是數得上名姓的人,一些場合,總有交集,因男女避嫌,我並未跟他們對過臉,說過話,但有姐妹私下裡指著介紹,遂我認得。他們識不識得我,我卻是不知了。」

  崔俁眉睫微垂,靜了一會兒,才又問:「後來出言相幫榮炎彬那位粉紅紗裙姑娘,你可是認識?」

  「是。」王十八娘柳眉微頓,輕言細語,「說起這個人,也是四年前秋宴的有緣人,她便是那個險些成功陷害我的人,名叫林芷嫣。」

  崔俁回思住事:「林家的人?」

  「是。」

  這林家野心很大,憑著一個在洛陽吏部做官的族人,就想拓展關係,為此竟敢在謝家宴上謀事,謀的還是王家嫡女,就為結交靠著越王的李家關係,以謀更好前程。

  林家自認做的神不知鬼不覺,無人能查出,甚至還利用了一把崔佳珍,炮灰多的很,卻不知道,上位者心思透透的,看事有時都不需要足夠證據,看結果就知道怎麼回事。更何況楊暄還逮到了人?

  可他記得,後來楊暄和謝聞謝叢一起挖坑,引林家和李家狗咬狗,雙方元氣大傷,謝家靜靜圍觀,依然保持長安超然地位。後來還是李家靠著越王勢高一籌,把林家斗下去了,而林家這位在吏部做官的族人,好像也出了事。

  「她怎麼還能蹦躂?」

  王十八娘嘆了口氣:「她族叔牽扯到一樁貪污案,被罷官下了獄,她家最強的人倒了,家裡慢慢也不行了。林芷嫣本來說了門好親,因男方祖父去世守孝,拖了兩年,男方見林家落敗,也沒毀約,倒是林芷嫣,不聲不響的入了榮炎彬的門……她是想救她族叔,只要她族叔能翻身,林家就還有望,可這事也做的也太……」

  王十八娘不想太過批判,只嘆了口氣:「榮炎彬生母因前事,芥蒂頗多,不肯接受林芷嫣,林芷嫣便在外頭置了間宅子,就這麼被榮炎彬養了起來。她想幫榮炎彬出主意,被他看重權以借勢。聽說最近文城彭家出了個什麼案子,是小妾要爭平妻正妻位,林芷嫣說有辦法,會替榮炎彬參謀,助他生母為妻,他便再也不是庶子。」

  「對了,林芷嫣那邊好像還有個說法,說要榮炎彬帶她進我家秋宴,只要她進來,找到一個人,得到關鍵東西,這件事,便必能成!」

  這一番話聽完,崔俁雙目微瞠,看起來有些訝然。

  王十八娘有些不好意思:「我們這些內宅女兒家,對圈子裡外的姑娘總是特別關注,尤其有些恩怨的……那林芷嫣,其實以前也不是這樣,她有些心機,卻也有風度儀華,可近一兩年,她著實變的太多。」

  「對了,我家辦秋宴,兩位也來吧!」王十八娘笑容甜甜,「我家人不知兩位到了洛陽,遂沒下貼,今日我回去便讓人送貼子來,屆時一定要賞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