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高氣傲的了一輩子,已經站在了百官之首的位置上,李東陽又怎麼可能接受得了失敗,他自然是不甘心的,所以最終,他選擇了鋌而走險,既然天數有變,那麼他就希望將這天數回歸到正常軌道來,回歸到他所希望的軌道,既然今上不站在他的一邊,他就再造一個先帝。
這便是李東陽,也是李東陽的一生。
那麼……
李東陽所說的固然帶著幾分故意嘲諷葉春秋的意思,可李東陽所直擊的問題,其實也深入了葉春秋的心。
天數能永遠都站在他葉春秋的一邊嗎?
自然是不能的。
葉春秋的城府又怎麼會淺薄,自也是深知不能。
此時,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深深地看了李東陽一眼,他從李東陽的眼中看到了笑意。
此人倒是善於蠱惑人心,宛如一條能讀懂心事,且能一眼直擊葉春秋肺腑的毒蛇。
葉春秋久久地沉默著,他甚至低垂著頭,陷入了深思。
李東陽看著一時默然的葉春秋,卻是嘆口氣,又繼續道:「功名利祿,到了今日,老夫已經看淡了,魯王殿下雖是位置越站越高,可依舊還是在風頭上,固然是鮮衣怒馬,可是啊……老夫看到今日自己的處境,又何嘗想不到魯王殿下他日的處境呢?富貴,自然是誰都想得到的,可終究也是無法長久的,當人到了極點的時候,站在了山峰之顛,便終會摔落下去。」
「魯王殿下,此番為王,既是可惜,又何嘗不可悲呢?喜是今日之喜,而老夫悲的,卻是魯王殿下的明日之悲啊。」
葉春秋心裡觸動了一下……
李東陽則是接著道:「所以魯王殿下說老夫對不住先帝,可是又何嘗會想到老夫的無奈呢?沒有人希望做罪大惡極的事,老夫在殿下這般風光得意的時候,所想的,也是效忠天子,是治國平天下,要這天下,在老夫的辛勞之下,海晏河清,可是……」他臉色變得痛哭起來,眼裡竟是通紅,泛起了淚花,聲音哽咽:「可是,當老夫抱著這個心思的時候,又如何會想到,這一切不過是虛妄,什麼都是假的,先是劉瑾,是八虎,之後便是魯王殿下,你們每一個人,都攔在老夫的面前,為什麼?只因為天數變了啊,只因為先帝是先帝,今上是今上,老夫竭盡全力想要掙扎,所為的,就是想要報答先帝的恩德,想要完成向先帝的承諾,要造一個太平盛世,呵……可是……人算怎麼算得過天?人最悲哀的,只怕莫過於此吧,數十年的功與名,幾十年如一日的殫精竭慮,卻及不上一群圍在陛下面前的磕頭蟲,不及劉瑾這些口蜜心劍的閹人。」
他看了葉春秋一眼:「魯王殿下,固然也算是勞苦功高,比之劉瑾,比之張永,比之這些人,功勞要大的多。可是老夫的功績呢?老夫幾十年如一日,老夫多少次在子夜時分,還在權衡著政務的利弊,老夫為了賑災,為了教化,為了朝廷的錢糧,又曾多少次輾轉難眠,老夫為了治河,又有多少次從夢中驚醒,多少次先帝召我去走奏對,老夫與先帝暢談到深夜,可那時候,無論多麼辛苦,都不打緊,因為那時候老朽的心,還是熱乎的,自分一腔熱血少,盡將赤族報君王,呵,哪裡有辛勞之說呢。」
「可後來,老夫心是冷的,太涼了,老夫是有錯,可是錯在哪裡呢?難道將這天下拉回先帝時的正軌就是錯嗎?這世上,哪裡有什麼對錯啊,先帝泉下有知,是會對我失望,可是又何嘗不會對今上失望?走到今日這個地步,老夫既無慚愧,也無痛心,更無後悔,有的,只是心冷,如這大漠的的夜晚一樣,早已涼透了。」
葉春秋看著李東陽,看到了他臉上的坦然,他相信李東陽這話是發自肺腑的,沒有弄虛作假。
葉春秋終於張開了口,道:「可是李公終究還是錯了。」
「是錯了。」李東陽毫不避諱地承認,隨即又道:「唯一錯就錯在,老夫終究還是棋差一步,竟是輸了,所謂成王敗寇,老夫輸了,就該是賊,也沒什麼好避諱的,我這謀逆大罪的罪囚,合該萬死。今上終究還是念了舊情,沒有誅殺老朽,這一點,老朽很感激,真的,我是怎麼也料不到今上只是流放我。可是,大江東去,說什麼也是遲了。那麼魯王殿下呢?魯王殿下還要繼續炫耀著你而今已貴為了親王,位極人臣嗎?不,魯王殿下,若老朽是你,這個時候更該慎之又慎,如履薄冰,更該謀萬世,而不可謀一時啊。」
他一臉認真地看著葉春秋,接著道:「因為,天數會變的。」
葉春秋只抿抿嘴,便道:「天數不是還沒變?只要沒變,我便效忠陛下。」
「那麼若是天數變了呢?」李東陽隨即接口道,似笑非笑地看著葉春秋。
葉春秋想了想,才道:「那還有太子殿下。」
李東陽搖搖頭,道:「可是天數還是變了呢?」
在這個問題上,李東陽顯得很糾執,他咄咄逼人地質問,一點都不像是階下囚,反而更像是一個公堂上的訟師,不給葉春秋任何轉圜的餘地。
葉春秋毫不遲疑地道:「那我效忠的,便是這裡的軍民百姓。效忠的,是這大明萬萬子民。」
「呵呵……」聽到葉春秋的話,李東陽笑了,他又是搖搖頭,道:「殿下啊,誰是你的子民呢?」
葉春秋不假思索,便直接道:「是鄉間耕作的農人,是草原上的牧人,是工坊里的匠人,是奔波的商賈。」
李東陽卻依舊沒有半分的觸動,反而搖頭得更加厲害了,道:「那麼公爺如何效忠他們?」
對於李東陽一次次的質問,葉春秋倒沒有動怒,卻就像一個有問便有答的孩子,很認真地道:「自然是讓他們過得更好,使他們豐衣足食,令他們永無外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