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老太公說罷,咳嗽了幾聲,方才嘆了口氣,又是深深地看著葉春秋。
不過接下來,聲音更顯得沉著了許多,道:「關起門來,老夫也不和你充這個面子了。咱們葉家啊,想當初,還真只是小門小戶的,而今是真正的發跡了,就算說是天下第一豪門,也不為過吧。這對外呢,倒是說什麼咱們是名門之後,屁,本來是該為尊者諱的,可是老夫翻遍了族譜,葉家雖也有幾個成器的,可頂了天,也不過是家裡出了舉人罷了。」
「至於什麼積善之家啊,什麼詩書傳家,其實那也是糊弄人的,靠的,就是鄉下的幾百畝地罷了,列祖列宗們,總還算運氣的,沒出什麼敗家玩意,所以哪,也算是順順噹噹的,總不至家道中落。」
「但是要說到葉家能有盡頭,老夫不諱言,其實靠的就是你葉春秋,你看看哪,咱們現在是多風光啊,子弟們裡頭,有的打理著諾大的家族產業,和人談的,是幾十萬兩銀子的買賣,有的呢,中了進士了,靠著你的關係,現在在詹事府已成了侍講,自然是大有可為的,有的是在錦衣衛,而今也算是一個僉事,有的在新軍之中,前途也是大為可期的。」
葉老太公像是說出了勁兒,拄著杖子,篤了篤地,滿面紅光的樣子,又道:「這些……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你啊,可是春秋,你得想一想啊,你靠的又是誰呢?老夫雖沒有你的文采,可也略通經史,這歷朝歷代的天子,哪一個能做到陛下待你這個樣子的?老夫這輩子也算見識過不少達官貴人了,可看陛下,真的是對你一點戒心都沒有的,不是有一句話嗎,叫做士為知己者死,這陛下,就是你的知己啊,自然,老夫也沒叫你為陛下去死,你是一個多麼聰明的人,這道理,想來你定會懂的,陛下給了你這天大的富貴,葉家該風光的也風光了,廟堂上的事,老夫不懂,也不想懂,這東西太深,老夫不明白,你父親也未必能看透,可是你看透了。」
「所以啊,你做什麼,我當著你父親的面,也是這樣說的,不要干涉,因為咱們春秋比我們這些行將就木的人更懂道理。你要剷除奸黨也好,或者是你是奸黨,剷除了忠臣也好,將來若是千秋史筆罵咱們姓葉的,說你是****,老夫陪著你一起做這個賊,這……真的一丁點都不要緊的。」
「可做人有一點是一定不能丟的,那就是良心,陛下這個知遇之恩,咱們葉家非要報了。怎麼報?外間的事,老夫也略知一二的,說你是曹操,嚇,老夫信你未必就是什麼大忠大善的人,可是決計不信你這般沒良心,真會去想做曹操,去做司馬昭的。」
說到這裡,葉老太公又嘆了口氣,定定地看著葉春秋道:「你給老夫交個底,到底是不是這個理?」
葉老太公確實是年歲大了,連說話都顯得巍巍顫的,牙齒都已落得差不多了,說話時,有點含糊不清。
所以他盡力地慢條斯理,生怕葉春秋沒聽明白。
葉春秋一直靜靜地聽著,等到葉老太公問到這個的時候,葉春秋沒有半點遲鈍,便道:「大父,就是這個理,我是周公,不是曹操。」
「哈……周公。」葉老太公看著葉春秋臉上的坦然之色,心滿意足地笑了。
他沒有什麼企圖,想到自己的孫兒想要做周公,便忍不住開懷大笑,甚至連眼角也有些濕潤了,似乎一下子長舒了口氣。
他知道葉春秋不會騙自己的,於是舒服地躺在沙發上,只是下一刻,臉色又凝重了起來,隨即道:「想做周公,這的確是好事,可是老夫活了七十年,有些事,卻是看透了,這世上啊,想要做曹操,想做司馬懿容易,可是想要做周公,卻是難了。為什麼?因為手握著大權的人,就會受人猜忌,就會有人質疑,這條路啊,難啊,重要的是人心難測啊,在你眼裡,別人的心難測,在別人的眼裡,你的心也難測,這隔著肚皮的人心,誰信得過誰啊!自然,老夫相信陛下是信得過你的,可是別人呢?」
「他們不信,孫兒就幹掉他們。」葉春秋突然笑了,這一次,他不再是那繃著臉的樣子,而一雙自信的眼眸閃閃生輝。
葉老太公卻是差點沒噎了個半死,這句聽起來有點像是玩笑話的背後,葉老太公卻是知道,這說不準就是葉春秋的真實想法。
終究,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一個周公的背後,更不知有多少皚皚白骨了。
葉老太公頓了頓,最後擺擺手道:「哎,這是你的事,一言為定了,其他的,老夫不管,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去,我管著這個家,我啊,也沒幾年可活了,風燭殘年,行將就木,這半隻腳已踏進了棺材裡了,不過老夫看開了,只求苟延殘喘這幾年,能顧著什麼就顧著,你哪,就做你的周公去吧。」
葉春秋卻不由被葉老太公逗笑了,心底那股沉重一下子也莫名地消逝得無影無蹤。
是啊,大丈夫做事,有了目標,做了就是做了,只要自己認為是在做正確的事,那麼,又何必要平添自己的煩惱?
想開了,心情自然也就舒服愉快了起來。
這時,從門外頭正好傳來了葉東的聲音:「公爺,蔣學士送了一張拜帖來。」
蔣學士?
他也出宮了?
現在理應是陛下大宴賓客的時候吧,他卻匆匆告辭出來,是為什麼呢?
葉春秋其實不必猜,那也大抵能想到了。
葉春秋看了葉老太公一眼,葉老太公便拄著杖子起來,口裡道:「這肯定是有要事的,老夫就不湊這個熱鬧了,不過春秋,你記住你的話,但願十年,二十年之後,你還能保持這個本心。」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才又接著道:「男子漢大丈夫,什麼事都可以做,唯獨要守住最後這麼一點底線,這,才是咱們葉家的人。」他蹦起了臉,似是在玩笑似的道:「你別忘了,咱們葉家,詩書傳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