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給你一個痛快

  楊廷和不得不認為是自己父子二人在這幾日屢屢挫折,所以神經緊繃,才是如此沒來由地杯弓蛇影起來。

  捋著須,楊廷和覺得自己該動身走了,可是心裡依舊還是有些煩躁,步子卻是邁不開,而後忍不住地再三朝楊慎所走的方向看去。

  楊廷和不禁搖頭苦笑,勉強去用理智壓制住心頭那種不該有的念頭。

  一定不會有事的……

  大雪漫漫之中,楊廷和的臉上不由掠過一絲自嘲之色。

  …………

  在暖閣里,茶已換上了酒,酒香四溢。

  朱厚照索性盤膝而坐,如自己在關外的做派,可總覺得在這裡少了一些什麼,心裡總有些遺憾,猶如一隻桀驁不馴卻被蓄養在園林里的老虎,明明這裡條件優渥,卻仍不免去思念在叢林裡的日子。

  幾杯酒已經下肚,朱厚照面色微紅,卻是帶著豪爽的笑聲道:「你知道嗎,春秋,即便是朕,有時候也要去做自己不願去做的事,哪裡能有什麼快意恩仇,有什麼瀟灑自在?有些看不見的東西拘束到了你,又何嘗沒有拘束到朕呢?朕固然可以橫著走,可是朕能離開這裡,不理不管嗎?可是你知道,有些事,朕卻是要做,因為若是不做,朕就有愧於自己。」

  他說著一大堆的昏話,雖是豪氣干雲的口吻,可是葉春秋能感受到的卻是一種孤獨和落寞。

  葉春秋也喝酒,喝得比朱厚照還多,因為他的心裡,也有許多的愁緒:「陛下會後悔嗎?」

  「嗯?」朱厚照看著葉春秋,臉露不解。

  葉春秋道:「陛下會後悔方才交代劉瑾的事嗎?」

  朱厚照莞爾一笑道:「後悔?朕為什麼後悔?你知道朕為何要殺人嗎?朕可以做一個暴君,但是決不允許被人當做笑柄。假若天下人知道這個朕旌表過的清流是個髒官,那麼天下人都會笑朕沒有識人之明;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帶著自己貪瀆的銀子見鬼去吧。朕沒什麼可後悔的,他們說朕暴虐也好,說其他也罷,朕該吃吃自己的,該睡也睡自己的。」

  他隨即喝了一口酒,才抬眼看著葉春秋繼續道:「你知道朕為何這一次非要將他置之死地嗎?」

  葉春秋道:「還請陛下明示。」

  朱厚照道:「那個鄧舉人,是春秋殺的吧。」

  不容葉春秋否認,朱厚照卻已大笑起來,道:「你性子這樣沉穩,真要殺一個人的時候,一定痛下了很多的決心,那麼這個人肯定是該死的。朕要殺楊慎,若還要加一個原因,那就是殺雞嚇猴,誰沒有一些過去呢,朕從前就胡鬧得很,朕不希望再有人去寧波查訪什麼了,所以,楊慎要死……」

  葉春秋看著朱厚照,只見朱厚照的目光中帶著堅定。

  …………

  楊廷和沒有走,他依舊是佇立在原地,心頭那不安的情緒在持續蔓延著。

  就在這時,他看到劉瑾與幾個禁衛停住了腳步。

  雪絮飄飛,白霧升騰,可即便如此,楊廷和的目光穿透了這雪絮和霧氣,依然可以看到幾個隱約的影子。

  在那裡,楊慎覺得有些冷,不禁跺了跺腳,是他讓劉瑾諸人停住的。

  在楊慎看來,自己堂堂的清流,怎麼能不明不白地和閹宦躲起來竊竊私語呢?自己的清譽要緊,所以他停下了腳步,左右張望了一眼,隨即對劉瑾道:「現下左右無人,劉公公,這裡也沒有隔牆之耳,劉公公到底帶來了什麼口諭,還請見告吧。」

  劉瑾臉上的神色便如那屋檐下的冰,他緊緊地盯了楊慎片刻,接著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遠處的楊廷和一眼,旋即道:「陛下呢,請楊修撰走好。」

  楊慎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正待要作揖,口裡還在說:「嗯,這是何……」

  意字未出口,楊慎的臉色驟然變了。

  走好?走到哪兒去?

  這是陛下口諭?

  楊慎感到遍體的寒意,便見那幾個禁衛已是欺身上來,不知不覺地擋住了自己所有的去路。

  雪花在飛舞,猶如春日裡的柳絮一般,可是這柳絮卻在這歲暮天寒中,涼透了楊慎的身,還有他的心。

  楊慎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後頭卻也有人擋住了他,他恐懼到了極點,卻是在恐懼之中厲聲道:「胡說,我要見陛下。」

  「你見不著了,陛下不想見你。」劉瑾冷漠地道。

  劉瑾的身子永遠都是佝僂著的,仿佛無論在任何時候都直不起腰來,他的眼眸卻在此時冷若刀鋒。

  他舔了舔嘴,才繼續道:「楊修撰已經很幸運了,否則,明正典刑,就是千刀萬剮,五馬分屍。現在還能留個全屍,死了,還能風光大葬。」

  楊慎瞪大了眼睛,同時正氣凜然地道:「胡說,胡說,我不要死,我是翰林修撰,是狀元公,陛下不會這樣做的,我是天下官員的楷模,你有詔書嗎,你拿陛下的旨意來,否則就是矯詔,劉瑾,你安敢如此?」

  他以為自己所說的一切,可以讓劉瑾有所顧忌。

  劉瑾卻是背著手,這張臉,自始至終都沒有太多的表情,他依舊皮笑肉不笑地道:「來哪,送楊修撰上路吧。」

  楊慎大驚失色,他是真的給嚇壞了,其實本質上,他就是一個公子哥,自幼就是含著金湯匙而生,他哪裡真有什麼直面生死的勇氣?從前所謂的仗義執言,也正是因為他有一個有來頭的爹罷了,現在真要面對這個的時候,他後襟已是被冷汗浸濕了,甚至身如篩糠,雙膝不由一軟,便拜倒在地,朝劉瑾道:「劉公公,你這……不是說笑的吧,我……我……我忠心耿耿,我爹……我爹……是楊廷和,是楊廷和哪。」

  「咱不過是奉旨請楊修撰上路而已,楊修撰又何必如此為難咱來著,好吧,快一些吧,咱會給你一個痛快的。」

  劉瑾站著不動,任由楊慎拉住了他的褲管,他只是斜著眼,陰陽怪氣地看著腳下的楊慎。

  這樣的人,他見得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