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妝是叫靖王殿下親自送到南陽侯府的。
南陽侯一雙眼睛沉沉地落在靖王命王府侍衛丟在院子裡的東西。
還有幾架鞦韆。
那是他曾經親手做好送到慶陽伯府,又假託慶陽伯送給了阿妧與阿蘿的。
「殿下,你這是要做什麼?」不僅是這嫁妝,還有這些年間慶陽伯得到他在百越的戰利品給了阿妧的,阿妧一樣兒都沒留,哪怕曾經再喜歡給還回來了。
南陽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也不敢相信,阿妧竟然完全不願跟自己有任何牽扯。她應該明白自己的苦衷,她是他的女兒,為什麼不來聽聽他這個做父親的心裡話?他這一生,真的,真的只愛著阿妧這一個女兒。
若不是阮氏只能為妾,其實他們可以是最幸福的一家人。
他一定比寧國公還要疼愛她。
「她說不想再見你,就是這樣。」靖王冷淡地說道。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叫阿妧流眼淚的男人。
哪怕他說得那麼冠冕堂皇,可是令阿妧痛苦這麼多年的,依舊是他。
在南陽侯府幾個姐妹的面前,阿妧總是小心翼翼,抬不起頭,然後用自己所能擁有的一切來補償阿姣與阿馨。
可是憑什麼叫阿妧這麼委屈呢?
靖王只覺得阿妧這麼多年,這麼艱難。
那些痛苦的背後,始作俑者,都是南陽侯罷了。
「不可能!阿妧心軟,一向體貼懂事,怎麼會這樣決絕?殿下,你瞞著阿妧將這些東西送回來,難道不怕日後阿妧恨你?我可是她的生父。」
南陽侯絕對不會相信,只當靖王這是瞞著阿妧在跟自己劃清界限。他死死地看著靖王,靖王卻只是嗤笑了一聲轉身就走。走到半路的時候,就見斜刺里衝出了一個頭髮散亂的中年女子,她一下子就撲到了南陽侯的腳下哭著叫道,「侯爺,侯爺!阿妤呢?我的阿妤呢?!」
趙姨娘看起來瘋瘋癲癲的,顯然被阿妤突然死掉被衝擊得幾乎瘋了。
幾個下人七手八腳地將趙姨娘給摁住了。
趙姨娘嚎啕大哭,奮力掙脫開了禁錮。
她是知道阿妤去了六皇子府上的,因為她也覺得,拿阿妧的身世去威脅六皇子是一樁妙計。
六皇子也的確來了南陽侯府,不是來提親的,而是送還南陽侯庶女的屍首。
怎麼,怎麼可以這樣狠毒?
六皇子真的是太狠了。
趙姨娘沒有兒子,此生只有阿妤一個女兒,阿妤死了,她在這南陽侯府之中就再也沒有依仗,甚至不及從前被她踩在腳底下的那許多的妾室。
她叫南陽侯夫人將怒火都撒在身上,這麼多天生不如死,毫不容易今天見到了南陽侯,頓時爬過去抱住了南陽侯的腿大哭起來。直到她被那些下人慌亂地給拉開再也掙脫不開,一下子就看見了英俊高大的靖王,她的眼裡最後露出扭曲的光彩來。
她的女兒死了,阮氏的女兒也別想好過!
「靖王殿下,殿下,你可知道,可知道你的王妃的秘密?!」阮氏放蕩,婚前苟且還有了孽種,哪怕那孩子是霍家的女兒,可是也不能掩蓋阮氏成親之前就與霍寧香的弟弟有了魚水之歡。這麼下賤的女人生下的不堪的女兒,怎麼配做靖王妃?趙姨娘的聲音尖銳地叫道,「你的王妃也是個……」她尚未高聲叫一聲,就見靖王的身邊已經快步走出一個侍衛,一腳就踹在了趙姨娘的嘴上!
鮮血飛濺,趙姨娘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屬下一時失手,請林侯不要和屬下計較。」下一刻,那侍衛就笑嘻嘻地一劍捅進了趙姨娘的心口。
他英俊的臉上笑嘻嘻的,其實心裡也是美滋滋的,一群靖王府的侍衛用嫉恨的目光看他。
搶到了這麼一個大功勞,這傢伙回頭大概能娶到王妃帶來的好丫鬟了吧?
真是狡猾。
「若府中誰再有流言蜚語傷及我的王妃,林侯,這就是她們的下場。」靖王冷冷地看著看都不看趙姨娘的南陽侯,只覺得這男人的心冷如同一塊岩石。
趙姨娘也是服侍他多年,令他感到快活,或者說與他同床共枕這麼多年的女人,可是她死在他的面前,他竟然都無動於衷。心裡嗤笑了一聲,靖王就轉頭淡淡地說道,「林侯你生性冷硬,真是令本王大開眼界。」誰會相信這樣的男人有真心在?
他擺了擺手就要離開,可是南陽侯快步走到了他的身邊。
「叫我見見阿妧。」
「呵……」
靖王抬腳就走。
「殿下,叫我見見阿妧。」南陽侯的眼裡充滿了央求,靖王的目光閃了閃,想到阿妧對自己的話。
若南陽侯一定要見她才肯死心,那就叫他去見她。
阿妧曾經的目光里充滿了堅決,靖王垂目想了想,這才微微頷首,帶著南陽侯去了靖王府。此刻靖王府里歡天喜地的,蓋因皇帝今天又賞賜了安榮郡主許多的小玩具小寶石的。
靖王妃的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在大皇孫衛熠的殷勤地要求抱著妹妹走路里正在得意洋洋逡巡自家王府。今天天氣不錯,天氣暖和極了,衛熠就小心翼翼地把妹妹包裹得暖呼呼的,不叫她吹到半點兒風兒去。
「行了,送妹妹回去吧、」阿妧就指揮大皇孫。
最近大皇孫駐紮在靖王府里,親爹親娘都不見了。
「看著妹妹睡覺啊。」靖王妃還叮囑道。
大皇孫美滋滋地點頭,撒丫子就抱著妹妹跑了。
靖王妃就發現,這年頭兒,堂兄這種生物就是世上最可愛的存在。
林珩林琰於她。衛熠於安榮。
看見小糰子閉著眼睛哼哼著揪著衛熠的一絲散落在肩膀上的頭髮,阿妧就捂著嘴偷偷地笑了。
她如今與南陽侯府徹底分割,突然感到如釋重負。不過她在外頭曬了會兒太陽,正準備好好兒回去睡個回籠覺。晚上好跟靖王殿下妖精打架爭取再生個小姑娘的時候,就見南陽侯大步而來。
她一愣,之後眼裡有些複雜地看著那高大英武的中年男子由遠及近。曾經這男人的身姿是那麼偉岸,滿足了阿妧心目中對父親的一切的幻想。他就如同一座高山,肩膀寬闊,可以給自己的兒女遮風擋雨。
阿妧不由想到曾經自己第一次恍恍惚惚見到這個父親時,看到他高大有力的身影,那麼踏實。
然後現實給了她一耳光。
尚且病弱的小糰子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就是被他丟進了堂兄的懷裡。
他不要她。
如今想來,阿妧只覺得那時天崩地裂,那時緊緊抓住林珩,就仿佛抓住自己最後的救命稻草。
可是如今,他依舊高大威嚴,可是她卻想要主動和他再也沒有關係了。
當他走到自己的面前,阿妧仰頭安靜地看著他,面容沉靜。她嬌嬌地坐在那裡,小小一團,眼神清澈漂亮,哪怕受到了許多的傷害,可是卻並沒有變化成為尖銳憤恨的女子。
南陽侯一瞬間仿佛看見了曾經的阮氏。她也是那樣平和的女子,哪怕被他傷害,卻從沒有改變自己美好的心。然而想到阮氏,南陽侯閉了閉眼,這才慢慢地走到阿妧的身邊坐下,和她一塊兒去看頭上那片乾淨的天空。
就如同阮氏一樣純淨。
「我……這一生,只愛過你的母親,」南陽侯艱澀地說道,「可是我已經娶了出身名門的妻子,她占了那個位置,若我執意休妻,只會令你的母親更加難做。」南陽侯夫人那時已經有一子兩女,他要與她斷絕,只會鬧得更加難看牽連阮氏。
只看曾經趙姨娘得寵的時候,太夫人甚至都不許趙姨娘母女入寧國公府就知道,鬧得厲害了,受傷的只有阮氏罷了。他不過是說自己的苦衷,卻聽見身邊嬌小嬌艷的的女孩子輕聲問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得到她?」
她側頭過來,雪白的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意,天真明媚,仿佛是未出閣的單純的女孩子。
「既然知道會令她委屈,為什麼一定還要將她置身在那樣尷尬悲哀的位置上?哪怕知道她傷心,知道妾這個位置是侮辱,哪怕知道會傷害她,你也要得到她是麼?」
她的聲音平靜,卻一下子將他的私心都給撕開,暴露無形。
南陽侯無言以對。
「所以侯爺您看,這麼多的不得已,還有苦衷,其實當初,你只要忍耐住你的那一點私心,一切都不會發生。」阿妧安安靜靜地轉過頭去,不再去看南陽侯那樣沉默的臉,許久方才輕輕地說道,「她本可以有更美好的人生,侯爺其實您也是知道的吧?你也明白,只要離開你,其實她也可以過得很幸福美好。只是你不能忍受她不屬於你,不能忍受你的**,因此,什麼她的心情,她的心意,她往後的人生,都不在意了。」
所謂的愛,原來也可以這樣可怕。
它摧毀了一個女子的一生。
「可是我不後悔。」南陽侯看著阿妧雪白的側臉,突然輕聲說道,「我得到她,然後,我們有了你。」
「阿妧,我有了你,哪怕……」哪怕她曾經是個痴兒,可是南陽侯在當年抱住了那個襁褓中的孩子的時候,那麼滿足。
他心愛的女人,給他生下了一個孩子。
他只愛著這個孩子。
「可是我卻很後悔。侯爺……」阿妧突然看著天空笑了笑,除了天上,她不知道此刻又該去看什麼地方,許久,她轉頭看著南陽侯露出一個最好看的笑容。
「如果,早知道自己是令母親痛苦生下的孩子,那麼阿妧,」她頓了頓,就抬眼輕聲說道,「無論是哪個阿妧,都只會希望自己,從來不曾出生過。」
她這一刻,仿佛依稀想到了曾經那麼久遠,幾乎是蒙昧時的記憶。
那麼溫暖的一雙手,輕輕地環繞著她。
她的耳邊仿佛還哼著歌。
她輕輕地笑了笑。
南陽侯一愣,遲疑地看著阿妧,卻在看見阿妧那雙漂亮的眼睛許久之後,突然臉色驟變,在她笑吟吟的目光里霍然起身,踉蹌地退後了幾步。他臉色慘白地看著垂頭微笑的小姑娘,仿佛想要說點什麼,卻最終都說不出來,血脈逆流,指著阿妧許久,頻頻四顧,猛地嘔出一口血來。
他幾乎是軟在了地上,見靖王不知從哪裡走出來抱起了阿妧轉身走了,死死地看著靖王的背影,掙扎著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幾乎要逃離這個地方。
他從靖王府走出門去,在門口又吐出一口血,巨大的悲痛與絕望都幾乎壓倒了他。
他從不流眼淚,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流淚,是為了阮氏的死。
可是這一次,他的眼淚再一次落了下來。
無論是……哪個阿妧。
她幾乎揭開了一切。
為什麼曾經蒙昧的痴兒一下子就開了竅。
曾經許多次,他聽到南陽侯夫人與樂陽郡主那不解的喃喃自語。
還有太夫人與寧國公夫人的疑惑。
「都說是個痴兒,可是阿妧也不傻啊。」他聽到過那麼多的疑問,可是卻從未放在心上。
只在此刻,在看到阿妧那安安靜靜,有仿佛什麼都不願意隱藏了的眼睛的時候,全都湧上心頭。
原來,原來他曾經珍重的孩子,早就,早就不在了。
他錯了這麼多年,原來在阮氏死去的時候,就全都失去了。
巨大的悲痛幾乎壓垮了南陽侯,他顫抖地回頭去看靖王府那重重關上的朱紅大門,想到靖王方才應該也聽到了一切,可是那男人最後卻滿不在乎的臉。
是了,靖王想要娶的,愛著的,本就是如今的這個阿妧,他當然並不在乎。可是,可是他不能……他的目光突然落在從長街的另一段笑吟吟走過來的阿蘿,就見她絕色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手裡還握著一個小布偶,活靈活現的小老虎。
她的姿態那麼愜意,仿佛靖王府本來就是她的家一樣。
直到走到近前,阿蘿面不改色,仿佛陌生人一樣要與南陽侯擦肩而過。
「她不是阿妧。」南陽侯突然聲音嘶啞地說道。
他的口中腥甜,眼前發黑,幾乎都看不清阿蘿的臉,卻在執著地說道,「你愛錯了人。她不是阿妧。阿妧早就不在了。」阿蘿也是在愛著曾經的阿妧,可是如今這個冒牌貨,卻一直都在搶走他真正的女兒的所有的愛。南陽侯想到毫無保留地疼愛阿妧的所有人,就發現所有人疼愛的都是冒牌貨,只有阿蘿與他有一樣的心情。
他們都愛著的,是曾經的那個孩子,是他真正的女兒。
阿蘿的腳下一下子就頓住了。
許久,她沉默地垂頭看著手裡的小老虎。
她突然笑了笑。抬眼,仿佛透過朱門,看見了裡面暖洋洋,叫自己幸福的一家人。
「你真的愛過阿妧麼?」她頭也不回地問道。
「什麼?!」
「林侯,若你真的愛過阿妧,就該知道。」阿蘿輕聲說道,「她早就不在了。」
當她第一次再見她的時候,看她哭著撲進自己的懷裡,搖搖擺擺地跟著自己走的時候就知道,那不是她的妹妹。
真切地愛著那個孩子,又怎麼會不知道她是真是假?
當阿妧從寧國公府,被靖王抱著見到自己的時候,她就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妹妹。
她曾經看著那小小的糰子被靖王抱走,坐在角落縮成一團哭。
因為這世上,只留下了她一個人。
也是因這樣,所以她才會那樣頭也不敢回地離開了京中,不敢面對這一切。
可是那時她也感謝如今的阿妧,她活在妹妹的身體裡,生活得很幸福,仿佛她的妹妹也是這樣幸福一樣,叫她可以有一個最後可以惦念的人。經年的想念,還有她一封封傳到南邊給自己的厚厚的書信,才終於叫阿蘿釋然這一切,將這個孩子當成自己的妹妹來疼愛,真心地將她當做自己最重要的人。
直到許多年後,她可以面對這一切,然後有一日虔誠地去給阿妧真心求一塊平安府,那慈悲年長的僧人帶給她最後的安慰。
對於曾經的阮氏還有那個傻傻的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分別才是苦難。她們無論是在哪裡團聚,都會很幸福。
活著的人更重要。
那麼,母親和妹妹幸福地在樂土生活,她活著的時候愛著如今的阿妧,然後死去之後,去和她們團聚。
這就是她的幸福了。
「所謂的最愛她,對於林侯你來說,不過都是虛偽的感情罷了。」
若他真的愛著阿妧,怎麼會從未發現,她早就不再是她?
聽到身後傳來南陽侯府下人驚慌的聲音,還有人暈倒在地上的悶響,阿蘿勾了勾嘴唇,卻見靖王府的門開了。
一顆小腦袋呆呆地探出來,見了她頓時就眉開眼笑。
「我就說姐姐來了,殿下還說不是。」她笑靨如花,在阿蘿溫柔的笑里滾過來嘰嘰咕咕地抱怨,「等了姐姐可久了,一塊兒去跟安榮玩兒。」
她彎起眼睛笑起來。
無憂無慮,一無所覺。
阿蘿牽著她走進傳來嬰孩兒哭聲的院子,見到靖王憋氣的臉,將一切陰鶩都拋在身後。
她在她的身邊,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