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我如何信得過你?

  第76章 我如何信得過你?

  只得三天之後,東平府中,校場之上,人頭攢動,蘇武在將台之上,心情大好。

  獨龍崗三莊來了一千五百七十人,個個都是棒小伙,還有祝龍、扈成、杜興。

  還有林卯李成等六七十號獵戶漢也在。

  蘇武自又要說兩句接地氣的話語:「弟兄們既然到此,心中自安,吃喝用度與餉錢,一應不會差。好生操練,某每日也在,隨著你們一起操練就是。」

  「多謝將軍!」

  「將軍威武威武!」

  蘇武抬手一揮,欒廷玉再走上前,倒是三莊之人對欒廷玉熟悉非常,欒廷玉便也來說兩句:「在這裡,與在莊子裡可不同了,你們要知,軍法森嚴無情,軍中更是要令行禁止,蘇將軍本就愛護你們如家中子弟,你們更要爭氣,對得起將軍這份恩情才是。」

  「那是自然!既然到得將軍麾下,自是聽將軍之命!」這是祝龍來說。

  扈成也點著頭:「入了行伍,不比平常,知曉的。」

  杜興更會說:「將軍一心保境安民,保的是咱自己的家,我等豈能不用心用命?」

  「散了去,今日先安置下來,也上街看看去,吃酒耍樂,但莫要惹事,咱是在自己的家鄉,不可做那些欺辱人的事來,過兩日可不同了,勞累得緊呢。」

  蘇武揮著手,滿臉是笑,咧開的嘴巴真是閉不上了。

  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就一千來號人,一千來條槍……

  眾人今日,其實新鮮,其實很大一部分人,以往從未出過獨龍崗三莊,哪怕只有幾十里地,也從未來過東平府城池。

  這個時代的良家子農家漢,便是這般。

  散了人,欒廷玉走到蘇武身邊,便也說:「將軍,其實……練練莊漢,教授槍棒武藝,我倒也不在話下,只是如今不同,正經練兵,我自是多少有些心中沒有底氣。」

  蘇武懂得欒廷玉這種擔憂,就怕自己做不好,當然也是沒有正經練兵的經驗。

  蘇武也並不覺得把自己會的那一套,用來練這個時代的兵會很奏效。因為蘇武會的那一套,其實更主要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政治思想工作,這才是一支軍隊的真正士氣與心氣所在。

  這個時代,暫時還談不上真正先進的政治思想工作,當然,也是有屬於這個時代的思想工作。

  所以,這個時代的練兵之法,其實更適合這個時代,畢竟打仗的方法也天差地別。

  大宋之法,也不是不出強軍,只是大宋的官場慢慢在腐朽,人心慢慢散了。即便如此,也還出猛人強軍。

  蘇武想得這麼多,聽得欒廷玉之語,抬手一揮:「走,去見個人。」

  營中一處屋內,那林沖被衙門裡幾十斤重的大木枷套了頭與雙手,靠坐在牆角是一動不動。

  門開了,蘇武帶著欒廷玉走了進來。

  林衝倒也不是沒有知覺,也把那大木枷上的頭轉過來看了看,便是低頭懶得多看。

  「林教頭……」蘇武喊人。

  林沖哪裡會答?他大概以為是今日要出發了,往東京去,這迴路上,可再沒有魯大師來救了。

  這蘇武身邊之人,個個兇悍,此番再押送,定然人手齊備,即便來個魯大師又能如何?

  興許……應該也不必押送東京,就在今日,斬殺當場,一顆人頭到了東京殿前司,眼前這蘇武,也是一份好前程到手。

  「林教頭!」蘇武再喊。

  林沖答話了:「要殺要剮,來就是了。」

  話語硬氣,只是林沖並不那麼硬氣,依舊低著頭來。

  蘇武走到近前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與林沖坐了個平行,慢慢開口:「人生在世不稱意,命途多舛也沒個公道可言,這世道啊,是變了……」

  只是這一語,林沖已然微微抬頭來。

  蘇武繼續說:「先說那東京,那高俅高太尉,本是街邊破落戶,逞勇鬥狠,也不過被王進教頭一通老打,只待他一朝從龍而起,王進教頭便知,帶著老母趕緊走,走慢一步怕是性命不保……」

  林沖毫無生氣的目光里起了幾分疑惑,問了一語:「你怎知這些?」

  蘇武不管他,自顧自繼續說:「你呢,卻想著那潑皮破落戶興許會講幾分道理……想著他如今貴為太尉,再怎麼樣,應當也會講幾分道理吧?」

  「你……」林衝起了幾分驚訝,這事,知道的人許多,但真正知道其中細節的人,哪怕是東京里,其實也沒幾個。

  眼前蘇武,好似當真知曉一切。

  林沖顯然想不通,難道說這蘇武當真差人到處去打探了?乃至到東京里去打探了?

  蘇武便也看了看抬頭了的林沖,林沖並不俊朗,相反豹頭環眼,燕頜虎鬚,看起來就是那種兇惡有種之輩。

  便是這一眼外貌,若是軍將,定是悍勇無當之輩,若是賊寇,定是兇惡無比之賊。

  奈何林沖都做不到。

  蘇武繼續說:「便是刺配你去,臨走之前,你還與自家娘子斷絕關係,只以為這般,就能護住你家娘子與丈人?那潑皮破落戶就能放過他們,你啊,這一身的本事,配了個天真幼稚的腦袋,還配了個懦弱躲避的性子,如此,豈能不落得這般田地?」

  「便是要殺就殺,還來數落做甚?」林沖把頭一偏,興許是生氣被這般數落,興許也是轉頭去,不讓人看到他那一臉的失魂落魄。

  「刺配了去,路上要殺你,教人救了,到得地方,你也還當真覺得自己能安定此身,還以為那潑皮破落戶會就此作罷,又是陸謙來殺,你說你,除了怨天尤人,怨世道不公,有沒有想過悔不當初?」

  蘇武這一番話去,停住了,等個回應。

  等了好一會兒,等得恨恨一聲:「悔不當初又能如何?你都知曉得這般清楚了,你告訴我,悔在哪個當初?」

  蘇武真告訴他:「悔在沒有學那王進往教頭,說走就走,悔在你以為潑皮破落戶穿了錦衣華服,就當真會人模人樣,當還悔在許多時候,你本還有挽救的機會,卻還一心要避,明明野豬林里死裡逃生得了自由,依舊悶頭躲避,只求一個自身安穩,更想不起回去把自家娘子帶出險地……你這般人,可是男兒?」

  說著,蘇武站起來了,低頭去俯視。

  林沖卻是頭更偏,更低,甚至隱隱之間好聽得幾聲抽泣,聽不真切,不知是不是真在抽泣。

  「連在牢城軍中也還有人來殺,你才知道實在沒有安穩了,無可奈何往江湖去避,無可奈何從賊去躲,林沖啊林沖,你半夜睡去,你家娘子可會來夢中尋你?她哭是不哭?怪是不怪?」

  蘇武腳步也起,轉圈來說。

  林沖忽然轉頭來,淚水倒是沒有,卻是雙眼通紅,鼻頭也紅,恨恨問得一語:「殺人之前,還要這般羞辱,這便是你們這種人的喜好不成?」

  蘇武哪裡理會這些,便是俯視開口:「你想報仇,對嗎?王倫不能幫你報仇,所以你以他對你不敬自欺,動手就火併了他,把他斬殺當場,晁蓋看起來有幾分本事,所以你覺得晁蓋興許能幫你報仇,你本是禁軍教頭,也能讀書識字,就問你自己,這大宋朝,起得來翻天覆地的大賊嗎?那晁蓋是那般史書所載的世間無雙之雄主嗎?他晁蓋一夥,當真把你倚為心腹了嗎?當真與你已然親密無間了嗎?你失陷我手,那吳用當真不管不顧來搏命救你了嗎?」

  林沖本是那恨恨模樣,此時轉頭去,又是個低頭偏頭,不再對視。

  幾番話,否定了太多,否定了一個人的一生,否定了一個人作為人的所有價值,否定了一個男人作為男人的所有價值。

  卻又句句屬實,句句在理。

  這教人如何面對?

  這教一個擅長怯懦而躲避的人如何面對?

  一旁欒廷玉已然都聽得連連皺眉,他雖然也多少聽說過一些林沖之事,卻萬萬不知道蘇武今日所言的這些細節。

  便只當林沖真是一個悲情豪傑之輩,今日再聽,全是悲情,沒有豪傑,當真教人氣不打一處來。

  「唉……你林沖這輩子啊,就這麼過去了,看似一身本事,不過就是那牆邊的小蟲一般,生也不知所生,死便也就這麼死了,無人在意,卻還死得滿心的仇怨憋悶。人生到此,也就罷了……」

  蘇武嘆息,唏噓。

  那林沖,似坐都坐不穩了,好似渾身無力一般,頭也往下去栽,下巴放在巨大的木枷之上,一時也是那心如死灰模樣,更是那萬念俱空的眼神。

  蘇武看來,真只有一個念頭,真他媽不爭氣!

  蘇武轉身去,直接出門了。

  欒廷玉皺個眉頭,又看幾眼,搖搖頭,轉身也出門去,再把門鎖起來,兩人站在門外十幾步遠。

  欒廷玉來說:「將軍,這般人……唉……」

  欒廷玉是什麼人?有人給他一個教習的差事,他就能為人戰死之輩。

  蘇武不說話,只站著。

  欒廷玉又說:「將軍何必還如此上心,這般人,沒有救藥了。」

  蘇武其實也有這種感覺了,當真是沒有救藥了。

  但蘇武說了一語:「等上一刻,就等一刻。」

  說著,蘇武抬頭看了看天空,也有氣嘆去,天日昭昭,天日朗朗,若世間真的就生得出這麼一身本事卻是廢物的人,那也當真沒辦法。

  真去換個前程也不是不行,留林沖在身邊,本來就是風險極大的事,這個風險,得與收益成正比,不能擔了風險,還得一個三心二意的累贅。

  欒廷玉聽得蘇武之言,想了一想,又問蘇武:「將軍,他是不是聽不懂啊?」

  「他怎麼也不能真是個痴呆傻笨之輩吧?」蘇武答著,不能真傻到這個地步了吧?

  「是啊,如此深仇大恨,他若真有心求活,有那報仇雪恨的心思,此時便也該是滿心不甘,知道該怎麼求個最後一線生機啊……」欒廷玉納悶非常。

  鬱悶之間,欒廷玉轉頭再去看那關押著林沖的房屋,又是搖搖頭,說:「窮途末路,心中無望,許就是一心求死了。」

  「那就成全他!」蘇武說這句話,咬了咬牙。

  忽然,就聽得身後有那沙啞而又無力的聲音:「蘇都監……」

  蘇都監聞言心中一緊,欒廷玉立馬轉頭去看,看得林沖趴在窗戶縫隙處,欒廷玉又轉頭來:「將軍,他好似……」

  蘇武微微抬手,輕聲一語:「待他再喊一聲,喊出急迫來。」

  「蘇都監……」沙啞的聲音再來,使了力氣,雖然聲音不大,但好似喉嚨里喊出了渾身的力氣。

  蘇武如此才轉頭去看,看那窗戶縫隙處,一雙血紅的眼睛當真帶了幾分渴望。

  蘇武起身走過去,門一開,語氣生硬就問:「喚某何事?」

  林沖站著,站得不直,正在躬身,雙手套在大木枷上抱不得拳,開口有語:「還請蘇都監指條活路。」

  蘇武看著他,沒說話,也沒有動作,靜靜站著。

  那林沖躬身下去了,卻看那雙腿,已然一隻也在跪去,另外一隻也在屈膝。

  此時此刻,蘇武才伸手一扶,就問一語:「你還要這條活路去做什麼?」

  林沖頭已抬起,臉上皆是扭曲,無有淚水,但有那鼻涕而下,當真答話:「為那潑皮破落戶,只為那潑皮破落戶!」

  「你要報仇?這般仇人,何人又能幫你報得了仇呢?」蘇武還問。

  「有人幫是好,無人幫我便自己來,想方設法自己來!即便不成,死了也是心甘情願!」林沖直到此時,才有了咬牙切齒。

  「你這條活路不好留。」蘇武如此一語,還是搖頭。

  林沖雙眼一睜,環眼瞪得大大,盯住蘇武,只說:「都監一直只說他是潑皮破落戶,定是心中也看他不起,都監說那晁蓋不是那史書里世間無雙的雄主,定是都監心懷大抱負,都監!」

  喊這一聲沙啞的「都監」,林沖頓在這裡,血紅的雙眼只緊盯著蘇武。

  「你說……」蘇武手一擺。

  「都監智計不凡,膽氣十足,今日一番話語,更是擅於人心,知得我這麼多事,定也是思前想後謀劃在前,都監若願留我,若想留我,只要這條活路在,願為都監百死!只求來日有那一線機會去報仇雪恨。如此,才不枉費這一身苦練而來的本事,更不枉生為男兒這一遭。」

  林沖已是說得激動非常,血紅雙眼中的渴望渴求一點不藏。

  一旁欒廷玉皺眉也舒展許多,便是再看林沖,多了幾分可憐之念。

  蘇武只問一語:「我如何信得過你?」

  林沖左右一看,話語堅定,只道:「請借都監腰刀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