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行軍篇》有言:客絕水而來,勿迎之於水內,令半濟而擊之,利。
迎之於水內,只會讓敵人知難而退,無法有效殲滅敵人。
而敵人一半上岸,一半仍在渡水時,正是進退兩難,首尾不接的時候,最容易被擊潰。
這個道理,不但諸葛亮懂,司馬懿也懂。
武功水不夠寬,也不夠深,想光靠武功水就把諸葛亮擋在對岸,司馬懿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不斷地衝擊孟琰的東岸營地,儘量把孟琰壓在河岸的狹長地帶,就是為了給後面的半渡而擊創造最有利條件。
而諸葛亮則是在孟琰沒有站穩腳跟,沒有擴大足夠前沿營地的時候,一直不肯大規模渡水。
這一次讓魏延領兵渡水,其實也未嘗沒有讓魏延擴大前沿,鞏固東岸營地的意思。
一萬精兵還沒有渡過一半,東岸的營地就已經變得有些擁擠。
正在喧鬧間,孟琰步履匆匆地過來:
「魏將軍,賊人要攻過來了!」
魏延一聽,不驚反喜:
「若賊人縮於壁壘之後,吾尚沒有太好的辦法,如今他們竟敢前來,正合吾意。」
「孟將軍先去阻擋片刻,待吾收攏將士,隨後就到。」
當下也不再等剩下沒渡水的士卒,只管讓人把已經到岸的三千多人集合起來,準備迎敵。
前頭已經響起了戰鼓聲。
漢軍的弩箭如蝗般射了出去,舉著大楯前來的魏軍喝喝有聲,速度很快,已經來到漢軍陣前兩百步。
東岸的營地本就有些狹窄,此時已經渡水的將士又要匆匆結陣,尚未渡水的將士沒有辦法,只能暫緩了下來。
魏延見此,一邊呼喝著將士集合,一邊大罵:「司馬老賊可惡!」
沒等他全部集結完畢,前方已經響起了喊殺聲。
第一波魏軍已經和孟琰的前軍短兵相接了。
魏延大怒,跨馬持刀:
「隨吾殺賊!」
三千將士跟著在後頭,如旋風般衝出營門。
「大人,且讓孩兒前去沖陣,大人在後方整軍,可一舉破敵!」
魏延的兒子魏昌,看到自家大人有親自上陣廝殺的架勢,嚇得他連忙拉住魏延的馬頭,急聲請戰。
魏延一掃前方,發現孟琰尚還能挺得住,這才點了點頭。
再一環視周圍戰場,指著右方說道:
「你帶上百名騎軍,從側翼出擊,前去試探一番,切不可深入。」
「諾。」
魏延的及時增援,讓前方的孟琰士氣大振,一鼓作氣,把魏軍的第一波攻勢擊退。
然後魏昌又領著百餘騎從側翼截殺了一陣,魏軍丟下兩百餘傷兵和屍首,敗回本陣。
遠遠看到這一幕的司馬懿,不怒反喜,哈哈一笑:
「吾觀葛賊渡水之兵,皆是少見的精銳,看來他多是著急要渡水啊!」
牛金迫不及待地說道:
「大司馬,末將請戰!」
司馬懿拈鬚而笑:
「不急,不急!」
當下繼續派出士卒,從各方輪番進攻,雖然皆是被孟琰和魏延擊退,但漢軍同樣沒有時間鞏固營地。
諸葛亮坐在輪椅里,在五丈原上俯視戰場,聽著東岸傳來的戰鼓聲,面容平靜。
倒是楊儀有些按捺不住:
「丞相,已經快大半日了,一萬精兵卻仍只渡了一半,這魏延莫不成是在前頭受挫了?」
諸葛不語,抬頭看了看天,反問了一句:
「現在是幾時了?」
「回丞相,申時。」
「申時?怎麼天已經開始暗了?」
楊儀語塞。
丞相,我是在和你說魏延啊,和這天暗不暗有什麼關係?
就在這時,只聽得有侍衛大聲道:
「稟丞相,魏將軍派人來報!」
「讓人過來。」
小跑過來的傳令兵一臉的喜色:
「稟丞相,魏將軍殺敵近千,其中有三百披甲賊兵!魏將軍說了,只需五千精兵便足以敗魏賊,不須一萬!」
傳令兵的話,啪啪啪地打在楊儀的臉上,讓楊儀覺得臉上直發燒。
倒是丞相,聽到這個好消息,臉上波瀾不驚,僅僅是「嗯」了一聲。
只要五千不須一萬,那就說明,魏延即便是取得了小勝,但只怕未能達成此次渡水的目的。
很明顯,司馬懿是有預謀的。
雖然魏軍看起來是小有失利,但卻成功地把魏延死死拖在了原地。
想到這裡,諸葛亮眼中掠過一抹陰霾。
只是當他看到傳令兵眼中的渴望後,不禁又展開笑容,溫聲道:
「很好,回去告訴你們的將軍,此番你們也算是立功了。威公,準備些酒肉,送到對岸,犒勞將士們。」
楊儀聞言,只覺得上臉上更是熱得如同火燙。
只見他低聲應了一聲,便匆匆而去。
軍中紮營是有規矩的,既然魏延說了不需要一萬人,那就說明對岸的營地,根本沒有辦法安置下尚未渡水的五千人。
不過今日是魏延渡水的第一天,能有小勝,也算是個好兆頭,再怎麼著急,也要等過幾日看看。
於是諸葛亮讓剩下的士卒沿岸戒備,只待魏延取得進展,就立刻渡水支援。
安排完這一切,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諸葛亮只吃了半碗飯,便沒了食慾。
自北伐以來,由於軍中事務繁多,作息不定,他的舊病又有了隱隱復發的跡象。
幸好隨身帶了藥粉,一時間倒也沒什麼大礙。
進了晚食,丞相倒是沒有熬夜,早早躺下休息。
只是讓人沒想到的是,到了半夜,遠處一個紅閃,像把漆黑的夜布掀開一塊,露出一大片血似的光亮。
幾息過後,巨大的雷聲轟隆隆地傳來。
雷聲未消,又有數道雷電呈奇形怪狀的樹枝形向四面八方伸展,將整個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
營寨在閃電中忽而明朗地恍如白晝,忽而又歸入無邊無際的黑夜當中。
諸葛亮被雷聲驚醒了,他翻身起來,披衣走出帥帳,抬頭看去。
這個時候,閃電已經是一個接著一個,照得天地明晃晃的。
不一會兒,急風挾著暴雨,像瀑布一般傾瀉下來。
丞相回到帥帳,點上燈燭,此時他的臉色,陰沉得快要滴下水來。
「來人!」
「丞相!」
「去,把關將軍叫來。」
不一會兒,身披鎧甲的關興掀帳而入:
「丞相,可是有事吩咐?」
「今夜可是你巡營?」
「正是。」
諸葛亮看到關興佩刀穿鎧,想來必是盡心盡職,當下點了點頭,開口道:
「吾觀這大雨怕是一時半會停不下來,五丈原乃是高地,不虞有事。」
「但武功水邊尚有近萬將士,你拿著我的兵符,前去查看,若是有安營於低洼之地,就安排移營,免得將士生了疾病。」
「諾!」
隨著關興離開帳門,一陣涼爽的水汽飄了進來,突如其來的濕冷,讓丞相突然捂住嘴咳嗽了幾聲。
經過這一番折騰,他卻是再也睡不著了。
摸索出老花鏡,開始翻看軍中公文。
只是過了一會,諸葛亮又抬起頭,傾聽外頭的雨聲。
有時候還站起來,走到門口,抬頭看看什麼也看不見的天空。
這一夜,似乎無盡漫長。
因為下雨,即使是到了天亮時刻,天空仍是如同暗蒙蒙的。
諸葛亮終於耐不住性子,正欲派人出去詢問,只見關興渾身濕漉漉地進來:「丞相!」
丞相一看,連忙快走兩步上前著急地問道:「軍中如何?」
「軍中無事。」關興全身上下都滴著雨水,臉上頗有焦慮之色:「不過這場雨實在太大,我看武功水比往日漲了許多。」
「這雨要是再不停的話,我怕浮橋會支撐不住!」
丞相一聽,心頭就是一沉。
他心裡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不行,我要親自前去看看!」
「丞相不可!」關興連忙勸阻道,「雨太大了,你的身體又不好,真要有個萬一,置全軍於何地?」
諸葛亮只是一時心急,他自然也清楚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
聽聞關興的話,他吐出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安國,你累了一夜,早點回去好好休息,記得喝熱姜水驅寒,免得著涼。」
「還有,今天讓興武(張苞)守在水邊,但凡有情況,一定要立刻知會我。」
「諾!」
待關興離去後,諸葛亮走到帥帳門口,看著絲毫沒有減弱的瓢潑大雨,喃喃道:
昊天在上,若是此次北伐成功,能讓陛下還於舊都,我諸葛孔明願意減損陽壽……
一道耀眼的驚人的閃光衝破了雨幕,接著一聲霹靂震得地動山搖。
仿佛為某位丞相的無賴而憤怒:你哪來的陽壽可減?
昊天一生氣,雨就下得更大了。
從太白山流下的積水沖入武功水,讓武功水再一次暴漲。
原本釘在岸邊的橋樁已經被水淹沒得只剩下一點尖尖,一個水浪衝過來,搖搖欲墜的浮橋終於散開。
竹筏被激流一衝,開始變得七零八落,接著轟然撞到下游的另一座浮橋上。
「嘩啦!」
也不知是哪個竹筏是上游浮橋,哪個竹筏是下游浮橋,都一起翻滾著,繼續向下面衝去……
「丞相,浮橋撐不住了!」
得到這個消息的諸葛亮身子明顯晃了一晃。
外頭再一個閃電,發現雨水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已經變小了。
諸葛亮愴然地看向天空,臉上無悲無喜:
「立刻讓軍中去砍伐竹木扎筏舟,再看看軍中尚有多少未用的筏子,想辦法馬上再搭舟橋。」
「諾!」
安排完一切,諸葛亮看著陰沉沉的天,突然嗬嗬一笑,笑聲中似藏悲涼:
「天意,天意啊!」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這個季節,本就是秦嶺的多雨之季。
想當年,曹真就是在這個時候派兵南犯漢中,被雨水困於山中月余不得出。
沒想到自己居然亦被雨水所困。
想到這裡,諸葛亮不禁長嘆。
相比於諸葛亮的嘆息,司馬懿卻是極是興奮。
特別是從探馬嘴裡得知武功水上的浮橋盡毀之後,他不顧外頭仍是下著濛濛細雨,赤足跑出帳營,腳踏入泥水中,展臂仰望天空,大笑: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昨日漢軍根本沒有時間掘營,現在又下了半天一夜的暴雨,地面泥濘,更是給紮營增添了困難。
更別說是全軍擠在岸邊,也不知營寨被水淹了沒有?
司馬懿一邊想著,一邊不顧自己的儀態,立刻下令道:
「牛金!」
「末將在!」
「你立刻帶上五千精卒,準備攻賊營,吾帶著精騎隨後就到。」
「諾!」
他能想到的情況,諸葛亮就更能想到。
現在說不定諸葛亮已經讓人想辦法重新拱起浮橋。
而大魏,就是要趁著這個上天所給的好機會,一舉殲敵!
雨還沒有完全停下,司馬懿已經迫不及待地領著步騎數萬,向著東岸的漢軍撲來。
濛濛細雨遮擋住了視線,但幸好漢軍有秘不外傳的神器,遠遠就看到了打算突襲的魏軍。
「將軍,賊人來襲!」
暴雨所導致的水面大漲,不但沖毀了浮橋,而且還淹沒一部分營寨,讓漢軍陷入了不利。
魏延正在窩火著呢,聽聞魏賊來襲,當下怒不可遏:
「擊鼓,迎敵!」
「嘩啦!」
「嘩啦!」
寨門大開,漢軍將士踏著泥水,開始列陣。
這讓原本想要趁著視線不佳搞突然偷襲的魏軍,不得不停下腳步,正面迎敵。
魏軍的動靜,西岸的諸葛亮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
強弩手列陣於岸邊,隨時支援對岸的友軍。
正面還沒有開打,司馬懿派出來想要從兩翼偷襲的精騎就被射倒了一波。
「諸葛亮果真是早有準備!出擊!」
「喝!喝!喝!」
魏軍第一波攻擊開始了。
而與此同時,漢軍也抓緊時間搭建浮橋。
只是平日裡搭橋的方法此時並不太好用,水流太急,連接起來的筏橋沒有辦法利用水流直接放到對岸。
必須要先拉著粗繩到對岸牢牢固定住,才能鋪設起來。
「多放幾個筏子,務必要把橋繩拉過去!」
張苞臉上全是焦慮之色,大聲呼喝著,恨不得親自上手。
橋繩本來就又粗又沉,浸了水之後就更重了,再加上水流,拉過去的時候需要極大的力氣。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有人跑過來:
「將軍,那邊還有一座橋沒有被完全衝垮,橋繩還在!」
得到這個好消息,張苞大喜過望:
「好極了!快帶我去看看!」
有了這個殘橋的幫忙,士卒們很快把樁頭重新加固。
只是鋪橋的時候,很快又遇到了新的困難:
水流太急,筏子不易固定,而且若是像以前那種固定法,仍有可能會被流水沖走。
「叫工程營的文實過來!」
張苞喝道。
文實很快小跑而至。
「想辦法!」張苞指著正在搭建的浮橋,「怎麼固定住?」
也不知是緊張還是頭上的雨水太多,文實抹了一下臉,一時竟是沒有說話。
「我讓你想辦法!」
張苞厲聲道。
對面已經隱隱傳來了喊殺聲,這讓張苞心火燎燒。
「將軍,除非在水裡打橋樁。」
「怎麼打?」
「編竹蔞,裡面放石頭,再沉到水裡,可當臨時橋樁,這點水,根本不可能沖得散。」
工程營的特有教材里,記有這種搭橋方法。
這種搭橋方法,是專用於急流大水。
不過工程營也僅僅是測試過這種方法,從來沒有在實戰中用過。
按理武功水這種水流,根本用不上這種方法。
畢竟比起普通浮橋,這種方法比較麻煩,所以文實一開始就沒想著用上它。
而且誰能料到,這一夜之間,武功水竟是變成這個模樣?
「好!你馬上帶著工程營去做,做成了,記你一功!」
「諾!」
「將軍,丞相派人過來了,說是準備退兵回西岸!」
正在指揮迎敵的魏延聞言,頓時大怒道:「退兵退兵,好不容易過來了,又要退兵?」
「轟隆隆!」
雷聲又響了起來。
不過這一次,不是天上的雷,而是地面的雷。
魏軍精騎,正在提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