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1 不謀一世者,不足謀一時

  這些年來,在某些人的刻意引導下,大漢得到了飛速地發展。

  但這種發展是扭曲式的,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有些畸形。

  從馮鬼王提出遷南中夷人以實漢中的計策開始,或者說從馮鬼王到第一次來到漢中的那一刻開始。

  大漢的歷史就已經拐了一個彎,一頭扎進了一種叫作原始積累的階段。

  歷數下來,從南中到漢中,再從漢中到隴右、涼州,關塞之外也未能倖免。

  種植園、牧場、草場、工坊、礦山等這些地方下面所埋的累累屍骨。

  被大族隱藏起來無法出現在陽光底下的人口,胡夷被擄的無數勞力等等。

  甚至就算相當一部分的世家大族,都是大漢這些年膨脹發展的養料。

  管你是尊貴的世族人家出身,還是連人身自由都沒有的農奴,亦或者是漢地之外的胡夷。

  在滾滾的歷史洪流大勢面前,眾生平等,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有亡自然會有昌。

  大漢連年對外用兵,民間百姓竟是少知徭役之苦,生活水平甚至不降反升。

  所謂民間百姓,自然是指在官府登記在籍的丁口人家,官方正式承認的大漢百姓。

  至於其他的,大漢管不了那麼多,也沒辦法管。

  此可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即便如此,以大漢現在的國力,也僅僅是能對魏國保持戰術進攻,戰略相持。

  馮刺史剛剛膨脹了一下,想要來個雙線操作,就被張小四罵得狗血噴頭,不得不進行自我反省。

  以大漢現在的實力,想要加強對荊州的控制,仍然還是有心無力。

  所謂有心無力,但凡是年過四十的中年男士,大多都是深有體會。

  馮刺史雖然正處於風華正茂,然這些日子以來,卻已是提前嘗到了這等滋味。

  「四娘,四娘,這白日呢,矜持一些,矜持一些……」

  刺史府的後院,馮刺史再一次被張家小娘子堵在廂房裡。

  但見縮在角落裡的馮某人面有驚恐之色,一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腰帶,一手對著步步緊逼的張家小娘子連連擺手,求饒道。

  「呸!」張小娘子直接打掉馮刺史護在身前的手,咬牙切齒地說道,「矜持?別跟我提矜持!」

  「余這輩子,就是吃了矜持的虧,若不是當年太過矜持,阿蟲現在就應該叫我阿母!」

  她的目光落到馮刺史被另一隻手抓著的腰帶上,冷冷地問道,「是你自己解還是讓我來?」

  馮刺史越發地弓起腰,哀求道:「四娘,我這些日子,實是太過勞累,且容我歇一日如何?」

  「意思就是讓我來?」

  張星憶呵地一聲冷笑,毫不客氣,踏步上前,正欲伸手。

  「四娘,四娘,這還是白日呢,要不等夜裡……」

  馮刺史仍欲做最後的掙扎。

  「白日不好嗎?你不喜歡白日?」

  張小四手頭不停,「夜裡還有夜裡的事,豈能混為一談?」

  馮刺史聞言,頓覺得老腰似乎有種針刺般地疼。

  雖然涼州的鹿場已經開始走上正軌,可是再多的鹿茸,也擋不住已經被阿梅和李慕的懷孕事件刺激得快要發狂的張小四啊!

  左右是逃不過了,馮刺史臉色發白,有些哆嗦地按住張小四的手,企圖維持自己最後一點可憐的自尊:

  「四……四娘,不要急,我……我來,別撕,我脫……」

  下輩子,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去他媽的三妻四妾!

  最多……兩個,不能再多了!

  馮刺史一邊哆哆嗦嗦地寬衣解帶,一邊悔恨無比地想著。

  「磨蹭什麼?快點!」

  張小娘子不耐煩地嬌喝。

  馮刺史抹了抹額頭的冷汗,討好一笑:「就好了,就好了……」

  當年我娶細君的時候,看重的就是她的虎威鎮宅之能,怎麼到了這種關鍵時刻,她不出來拯救她的阿郎呢?

  就在馮刺史以為自己難逃一劫的時候,只聽得外頭突然有人在喊:

  「先生,先生可在?」

  「在!在!在!我在!」馮刺史此刻的心情,就如在咽下最後一口氣前,突然看到牛頭馬面拿著生死本,給自己加了十年壽命。

  哪有不欣喜若狂之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才解了一半的腰帶迅速打結。

  然後整了整衣冠,對著張小四說道:

  「四娘,外頭有人找我,且容我出去看看!」

  話沒說完,人就已經飛奔而逃。

  救了馮刺史一命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兩個親傳弟子:傅僉和羅憲。

  要不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呢?

  馮刺史大舒一口氣,老懷大慰,關鍵時刻還是要靠子弟啊!

  雖然想要板著臉,作出一副為人師表的模樣,但死裡逃生的慶幸表情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

  倒是傅僉和羅憲,看到自家先生出來,兩人卻是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互以目視。

  看到他們這副模樣,馮刺史哪裡還不知藉機?

  但見他連忙說道:

  「嗯,可是有事不適合在這裡說?走,且到前頭。」

  說罷,大步一邁,三步並作兩步,領頭先離開這塊是非之地。

  傅僉和羅憲自是不知自己在無意之間救了自家先生一命,兩人又是互視一眼,這才互相推搡,不住地嘀咕:

  「你來說!」

  「你說!」

  ……

  「說說,找我什麼事?」

  馮刺史特意出了後院,來到自己沒坐值過幾次的刺史官署房,關上了房門,這才開口問道。

  「先生,為何要讓我們去吳國啊?」

  兩人跟在馮刺史背後,悄悄劃了一路的手勢令,終究是傅僉輸了。

  所以傅僉被羅憲推了出來。

  「學操船之術啊。」

  馮刺史早就猜到了兩人的來意,順口回道。

  「先生的操馬之術乃是天下之冠,賊人聞之喪膽。先生為何不教弟子,卻偏要弟子去學那什麼操船之術?」

  羅憲跟著上前,著急地問道。

  過譽了過譽了,為師的操馬之術沒有你們想像中的那麼厲害,現在看到馬子就腎……心虛,嗯,心虛。

  馮刺史咳了一下:

  「這操……嗯,這騎軍運用之法,不是為師吹牛皮,天下怕是無有人能比得過涼州軍。」

  「關師母、趙師叔、劉師叔,皆是統帥騎軍的頂尖之輩,你們只要想學,以後隨時可以學。」

  「但這操船之術不一樣,你們可知,為師又是與吳人交易戰馬,又是讓吳人前來涼州學習騎兵,這才讓他們答應教大漢操船之術?」

  「這可是千載一時不可逢的大好機會啊,若是錯過這次機會,以後就是想學,怕是也學不到了。」

  攻下關中後,鬼知道大漢與東吳的關係會怎麼走?

  以孫十萬貪眼小利而敗大局的短視戰略眼光,馮刺史自然是不可能把希望寄託到對方的信用身上。

  傅僉與羅憲年紀也差不多十七八歲了,雖說比起他們的先生初出山時,已經大了一兩歲。

  但他們哪有他們先生當年的超越近兩千年的眼光?

  只聽得傅僉有些不樂意地說道:

  「先生都說了,涼州軍騎戰之法,天下無雙,弟子學了騎戰之法就可破敵,又何須去學那什麼操船之法?」

  馮刺史一聽,不禁「嘖」了一聲。

  看來今天不把事情說個明白是不行了,要不然就算是強令這兩個小傢伙去吳國,他們怕是也無心向學。

  只見馮刺史坐正了身,嚴肅地說道:

  「去,把椅子搬過來,今天我就好好跟你們說說,為什麼要讓你們去吳國學習操船之術。」

  傅僉與羅憲看到自家先生的這般神態,不禁對視一眼,不敢怠慢,連忙搬了椅子過來,坐下後腰杆挺得直直的,如同認真聽課的乖寶寶。

  「說說,你們想學這騎戰之法,是為了什麼?」

  羅憲連忙舉手。

  馮刺史揚了揚下巴,示意他開口。

  「滅賊平亂,還天下清晏,保百姓安寧,令子孫後代不復戰亂之苦,復漢家威信,際天接地,無所不及。」

  馮刺史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思想沒有落下。

  「現在我們所做的,乃是第一步,滅賊平亂,誰是賊?」

  羅憲和傅僉齊齊答道:「曹魏!」

  「那滅賊之後呢?這第二步,還天下平安……」馮刺史說到這裡,敲了敲桌子,以示重點,「吳地算不算漢家天下?」

  這一回,兩人有點遲疑。

  傅僉很快反應過來,大聲道:「算!」

  羅憲先是點頭表示贊同,然後又有些遲疑地看向馮刺史:

  「可是……可是,大漢與吳國,乃是盟國……」

  這時就看出兩人的區別了。

  傅僉的大人死於吳人之手,然後又被皇家養於宮中,所以態度極是乾脆。

  而羅憲則是從小就沉迷於武俠小說,對書中刻意傳達的義氣和信用看得極重,所以有這一層顧慮。

  馮刺史淡然一笑:

  「當初大漢與吳國盟誓時,孫權曾對鄧將軍(即鄧芝)有言:若天下太平,二主分治,不亦樂乎!你們可知鄧將軍是如何應對?」

  兩人齊齊搖頭,同時眼中露出渴望的目光。

  很明顯,這等事關國家大事的傳聞,讓兩人很是感興趣。

  「鄧將軍回曰:夫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如並魏之後,大王未深識天命者也,君各茂其德,臣各盡其忠,將提枹鼓,則戰爭方始耳。」

  馮刺史直直地盯著兩人,說道,「明白了麼?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今日大漢與吳國同盟,不過是為了能更好地伐賊。」

  「然十數年前,我大漢與吳人,前有荊州之恨,後有夷陵之辱,此可謂國之二大恨。現在不提,不代表以後不提!」

  「魏賊是我們眼前最主要的敵人,而吳國,則是我們魏賊之後的敵人,這一點,吳人知之,我們亦應知之!」

  「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不能因為大漢與吳國盟誓,就不提前做好與吳人為敵的準備。」

  傅僉挺了挺胸膛,羅憲則是漲紅了臉:「先生,憲知錯了。」

  「吾等為人行事,重信,重義,這是沒錯的。但不可把一國擬成一人,食肉者若是有此見,則國之災難。」

  說兩人為「肉食者」,是因為他們也參加了考課,正式進入仕途。

  畢竟身為馮刺史的弟子,不參加馮刺史主持的考課,卻另尋他路進入仕途,則未免讓人心生疑慮。

  反之,若是馮刺史的弟子都是經過考課進入仕途,那就說明考課以後只會越來越受重視。

  馮刺史再一次敲了敲桌子:

  「所以話又說回來了,吳人有大江天險,舟師又是天下第一,平滅魏賊之後,大漢精騎再強,能躍過大江否?」

  「吾讓你們趁著這個機會去吳國學操船之術,乃是為了以後平定天下。若是你們不好好學,還談什麼天下清晏?」

  不用馮刺史說得這麼明白,兩人就已經回過味來了。

  這一次,連傅僉都有些羞愧:

  「先生,我們錯了。」

  羅憲連忙跟著表決心,做保證:

  「先生請放心,我們到吳地後,一定會努力學好那操船之術。」

  馮刺史這才滿意地笑了,起身走到他們跟前,摸了摸兩個人的腦袋:

  「這才是我的好學生,正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天下久亂,賊人蜂起,不用怕沒有仗打,就怕沒本事領軍。」

  「如今大漢不缺騎軍步軍,就缺水軍,若是你們學好了,以後這水軍將軍,難道還會有人搶得過你們?」

  馮郎君特技「巧言令色」雖久不見於江湖,但如今一經用出來,效果直接就是拉滿。

  兩位弟子被自家先生教育,心情簡直就是飄於海浪之上,時上半空,時下谷底。

  方才還是羞愧呢,現在突然又變成了又驚又喜。

  他們實是沒想到先生這般安排,竟是為了自己兩人的將來打算。

  自己卻是沒能了解先生的一番苦心,一念至此,又驚又喜中,又再次有些羞也愧也!

  五味雜陳之下,兩人皆是有些哽咽:「先生……」

  「行了,去吧,好好準備,一開春就要動身去吳國了。」

  「是。」

  滿足了教育感的馮刺史一開房門,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雙腿下意識就是一軟。

  哪知張小娘子僅是路過,瞟了這邊一眼,便轉身去了秘書處。

  馮刺史雖是白日裡逃過一劫,但黑夜終會來臨……

  「四娘,我真是一滴也沒有了……」

  「四娘,你何必這般著急?這孩子也不是說能要就要的……」

  「四娘……」

  黑暗裡,只聞得張小娘子一聲嘆息:

  「今日我問了你的那兩個弟子,覺得有一句話很有道理。」

  「什麼話?」

  「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此誠至理之言哉。妾謀這一時,實乃為謀與阿郎相伴一世啊……」

  這……確實是我輸了。

  馮刺史躺平在榻上,喃喃道:「你知不知,其實有一句話,也是至理之言?」

  「什麼?」

  「莫裝逼,裝逼遭雷霹!」

  「雷霹你是應該的,但你在被霹死之前,先給我一個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