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十三年十月的涼州,註定會很熱鬧。
對於馮刺史來說,吳國使團的到來,並不算是頭等大事。
最大的事,還是涼州考課。
時歷三年之後,第一批參與涼州考課選才的士子學子,終於迎來了最後一次考核。
從第一年被下放到縣鄉當工頭,再到第二年到郡里各部曹當跑腿,最後再到州里整理各類文書。
與最初參與考課的士子相比,能熬過這三年考核的人,基本也就是剩下個三成。
剩下的這些人,是不是才幹出眾不好說,但業務水平至少都在平均水準之上。
最重要的是,他們要麼是心志堅定之輩,要麼就是把考課當成最好的晉升渠道。
有這兩點就夠了。
馮永沒想著十幾年就能挖倒世家用數百年砌起來的牆角即使自己手裡有降維打擊的利器。
從一開始的偷偷摸摸,到現在的光明正大,就已經是很大的勝利了。
後世歷史上的某個姓楊的熊娃子,在付出整個天下江山的代價後,最後連自己腦袋都賭上了,都還沒能搞定關東的世家。
十月的涼州,熱氣早已褪去,甚至已經開始有了些許涼意。
武威城裡,氣氛卻是越發地火熱起來。
「幼常,好了沒有?快點!」
一襲青衣的李明急吼吼地對著屋裡頭喊道:
「數年努力,可就是看今朝了,如何敢耽擱了!」
「時辰未到,天色尚早,著急什麼?」
同樣一襲青衣的馬田終於走出屋子,略有不耐地回了一句。
「能不急嗎?這三年來的努力,可就是看今日了。」
李明頗為嘮叨地重複著這句話,神情有些緊張,他拉了拉身上的衣服,低頭左右看看,「幼常你幫我看看,可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參加考課就這點好,苦是苦了點,但至少包吃包住,夏冬兩季發統一款式的衣物。
熬過了第一年,等第二年進入郡里當跑腿的時候,每個月還有補貼。
對於世家子弟來說,這點東西,可以說連塞牙縫都不夠。
但對於有志改變階層的蒼頭黔首,乃至寒門子弟來說,這就是一個振奮人心的信號,半步入仕的信號。
就像李明這樣的,他不是穿不起這種衣料的衣服,而是這身青衣所代表的意義,非別的衣物所能比擬。
李明右下側衣擺明顯有一個黑點,也不知是哪裡沾上的泥點,還是洗不掉的墨點,但馬田就是不說。
因為他知道,他說出來,眼前這傢伙肯定要回去換衣服,到時候又要花時間等他,划不來。
「挺好的……」
馬田推搡著李明向外走去,「走走走,著急喊我出來,就是看你的衣著合不合適?」
李明沒覺得有哪裡不對,他急聲道:
「筆具!筆具沒拿!」
之所以是筆墨不是筆具,是因為除了筆墨,還有各類大小尺子,這就是涼州考課與其它考課不一樣的地方。
因為它會有各種算學題。
南鄉算學,天下第一,可不是說說而已。
只有當過工頭,這些士子才明白,算學有多大用處。
至少在水利土木工程這種最基礎的民生方面,學過算學和沒學過算學的工頭,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對於李明來說,三年涼州之行,算是一場心靈與身體全面洗禮。
從一開始心裡對馮鬼王極為抗拒但又不得不前來的矛盾。
再到承認現實。
到最後認可涼州考課乃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知行合一」的過程。
鬼知道他經歷了多少心理轉變。
前來參加考課的士子,除了極小數,大多在姑臧城是沒有住處的。
所以刺史府在不遠處,建了一個舍院,專門給這些臨時工住。
馬田和李明出了舍院,前後都有人,大夥一起向著同一個方向而去。
目的地是姑臧城的學堂,同時也是涼州最大的學堂:涼州學堂。
正是今日考課的地點。
以前在縣郡的時候,好歹還有休沐。
但自到了姑臧,別人休沐,他們這批人,還得去學堂聽課。
完了還有課後作業,連晚上都不能安心休息。
也就是舍院對這些士子不限量供應油燈,要不然,真換了黔首人家,光是燈油就不一定能耗得起。
一眾士子走在大街上,皆是一襲青衣,本就引人注目。
更兼今日乃是考課之時,早已在姑臧城傳得人盡皆知。
行人不但對他們紛紛避讓,更多的,有不少人對他們投去艷羨的目光。
因為過了今日,他們就算是正式入仕,成為大漢官吏。
入仕對世家大族來說,可能不算什麼。
但這世間,有多少人有幸投胎世族之家?
就算是世家子弟,又有多少人能入仕?
相比起來,這些青衣士子,可算是世間幸運兒。
更別說是在涼州目前的大局下,就算是世家大族,也對推薦子弟入仕,有著非常大的渴望,以及需求。
沒辦法不渴望。
眼看著涼州一天天在改變,光是毛紡工坊這種東西,以前就從未出現過。
蜀地的李家宗房,早已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後來者,數百年來的經驗似乎已經變得有些不太適用。
而同為李氏的隴西李家,還有敦煌張家,也用親身經歷告訴他人,下注季漢,其實獲利非常豐厚。
一場史無前例的工坊潮,讓但凡有點眼光的人物,都會下意識地把目光看向北方的草原。
因為那裡似乎有無窮無盡的羊毛和胡人……
而想要加入這場狂歡,涼州刺史府註定是繞不過去的。
所以只能入仕。
唯有入仕,利用官方的優勢,才能在這場狂歡中搶得先機。
只是在這一次考課中的競爭中,世家子弟很明顯落了下風。
因為世家話事人雖然可以強行把自家子弟塞進來,但也架不住有人在這三年裡的各項考核中故意被淘汰。
畢竟撩起袍子,和那些泥腿子混在一起,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在心理上,讓很多向來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都沒辦法適應。
所以看向街道上那批意氣風發的士子的目光,同樣有某些複雜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
「漢中那邊,似乎當真想要改變選才之制啊,要不然也至於把向朗派了過來。」
在某處臨街的食肆二樓,有人看著正魚貫而過的青衣士子,喃喃說了一句。
「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
有人念了一句桓靈二帝時的童謠,語氣中有冷笑之意:
「漢中那邊,自詡乃漢家正統,更兼諸葛孔明在《出師表》里有言,劉備時常痛恨嘆息桓靈二帝之政。」
「故欲改後漢之弊,乃是正常之舉,只是……」
此人說到這裡,卻是頓了一頓,沒有再說下去。
「只是如此改制,卻是對我等大是不利。」
他不敢說,卻有人敢說。
接話的人面色陰沉,目光閃爍,不知在想什麼。
本以為改察舉為考課,世家子弟同樣會有極大優勢。
畢竟以學問底蘊而言,世家甩寒門十條街都不止,更別說那些連大字都不認得一個的泥腿子。
也就是有了南鄉,才讓寒門與泥腿子有了些許希望。
若是像曹魏那般,寒門想要出頭,必須得有世家允許。
說得好聽點,那就是得有世家的舉薦。
也就是說,寒門必須依附於世家大族,才能進入朝堂。
誰能料到,涼州考課非但要考學問,居然還要考實務。
三年繁雜無比的實務,生生把不少世家子弟逼退。
想到這裡,此人更是激憤:
「考課考課,考個甚課?這算哪門子的考課!」
「噤聲!」
「慎言!」
「慎言什麼?」此人冷笑地看向其他人,「諸位莫不是有子弟在底下那些青衣諸子中,這才讓吾慎言?」
「讓吾等世家子弟,與那些寒門同列也就罷了,現在連那黔首之流,都敢與諸家子弟同席,諸位難道不覺得辱人太甚嗎?」
一番話,說得在座的眾人一陣沉默。
此人一見,心頭不由地一陣快意,正欲繼續說下去,忽然有人出聲道:
「西平郭家沒有參與考課吧?也對,畢竟大漢入主涼州後,郭家曾有作亂,族中子弟怕是死傷不少。」
「更兼如今魏國天子的後宮裡,聽說有郭家女,頗得寵愛,故你這番言語,可以理解。」
郭家人聞言,頓時大怒:
「你什麼意思!」
對方冷笑一聲:
「什麼意思?難道你當真不懂?姓馮的只要在涼州一日,魏人敢越過隴山一步耶?若不敢,吾等還能如何?」
「難道你想讓我們皆像你郭家那樣,白送族中子弟性命?」
話說到這裡,又有人咕噥般插了一句:
「心狠手辣小文和……」
想起這兩年繁榮的勞力交易,不少人就是一個激靈。
以前只聞其名,不覺得如何。
現在親眼所見,終於知其實矣!
「郭君,道不同,不相變謀,請自便吧!」
「看在以往的面子上,吾等不會把此事說出去就是。」
……
郭家人見說不動這幫人,不由地恨恨道:
「魏國之九品官人法,方是在維護我等大族;考課之法,實乃掘世家之根基是也。」
「汝等為一時之利,迎合馮永所為,日後汝族為人所挾,皆因汝等之短視!」
說完,一甩袖子,轉身而去。
「當真覺得吾等皆醉己獨醒耶?」有人看著離開食肆的背影,咬著牙說道,「若是能選九品中正法,誰願意選考課法?」
「然魏人以有備對無備,十萬精兵反被兩萬人大敗之,何足恃哉?更毋論魏人沿後漢遺風,重關東而輕涼州。」
「反觀季漢,前有葛氏,後有馮永,兵精將猛,更兼諸多獨有之利,吾等如之奈何?」
誰都知道九品官人法好,但奈何魏國不中用啊!
如果說隴右一戰之後,涼州世家豪族仍在漢魏兩國之間搖擺。
那麼蕭關一戰,則是讓大多數家族斷絕了念頭,倒向了漢國這一邊。
要不然敦煌張家這個當年帶頭平定張掖酒泉之亂的魏國忠臣,又怎麼會突然倒戈?
讓出一部分知識解釋權,但同樣也換來了三代不愁的基業,終究是不算太虧。
因為這部分知識解釋權,不是說不想讓,就可以不讓的,而是讓也得讓,不讓也得讓。
漢中那邊,壓根就不跟你講什麼道理,每年狂印書籍,就跟不要錢似的。
一本《千字文》,一本《大漢音韻》,就把自古以來被壟斷的識字門檻擊得粉碎。
大夥能有什麼辦法?
一眾士子自然不知道,他們這一場考課背後,有著什麼樣的博弈。
他們更不會知道,這一場涼州考課,會對大漢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所有人都處於歷史中,卻不知歷史會走向何方。
除了站在涼州學堂大門高高台基上,俯視著下邊陸陸續續前來集合的士子的馮刺史。
學堂前面,早已被士卒劃出一大片空地。
除了要參加考課的士子,閒雜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看著森嚴而嚴肅的守衛,李明不由地有些緊張起來。
他把證明自己身份的小牌牌遞給檢查的士卒,待士卒確認過後,這才放行進入。
從他這個角度抬頭看去,只覺得正站在涼州學堂扁牌下面的馮刺史,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威勢。
「吉時已至!」
「肅靜!」
原本還有些嗡嗡聲的士子們,立刻都安靜了下來。
「向公,請吧。」
台基上的馮刺史伸手引禮。
手捧天子詔的向朗微一頷首,緩步上前,展開聖旨,念道:
「漢有天下,歷數無疆。曹丕凶逆,竊居神器,子叡承惡……今諸士子,有志於漢,朕甚慰之……」
不得不說,向朗的聲音不但洪亮,而且抑揚頓挫,很是感情。
反正通過擴大器放大傳到底下的士子們聽了,看起來很是有些激動的感覺。
向朗念完後,眾士子齊齊躬身行禮:「謹遵陛下詔訓!」
站在向朗身邊的馮刺史全程面無表情,毫無波動因為他聽不懂。
「考課一事,君侯出力為最,要不要也對諸位士子也訓戒兩句?」
向朗收起詔令,問向馮刺史。
馮刺史點了點頭,走到鐵喇叭前,咳了一聲:
「三年努力,且看今朝,希望諸位,發揮出最好的水平!」
說著,他指了指身後,「我今日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諸位在進入此門時,能好好看清這門口所書!好了,準備進場。」
「諸士子入場!」
一眾青衣士子開始拾階而上,魚貫進入學堂大門。
這批士子中,有不少乃是南鄉學堂出來的學生。
他們在經過馮刺史身邊時,習慣性地對著馮刺史行禮後,這才走進學堂大門。
馮刺史微微頷首,囑咐道:
「好好考試,莫要辜負了這些年的努力。」
「是,山長。」
……
李明與馮刺史雖然沒有師生關係,但也是點頭以示敬意。
無他,只因為他為自己開通了一條入仕的道路。
他在準備進入大門時,下意識地抬頭看去。
但見大門左邊寫著「讀萬卷書」,右邊寫著「行萬里路」,門上中間寫著「知行合一」。
想起自己這三年來的經歷,他不禁感慨萬分。
邁進大門後,迎面而來的是一個影壁,上面有四行醒目大字: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雖然已經看過很多次了,但今日也不知怎麼的,總是讓人覺得胸口激盪,不由地拱手施了一禮,這才繞過影壁,進入考場。
看著這些青衣士子魚貫而入,向朗臉上的笑容就沒有停止過。
他站在馮刺史身邊,興奮地低聲道:
「君侯,此舉可謂讓才俊入彀中乎?」
馮刺史聞言,頓時一怔。
他緩緩地轉過頭去:
「向公,你認識李世民?」
「李世民是何人?李家?」
馮刺史沉吟,目光閃爍:
「玄武門之事,李建成其實沒死,你知道麼?」
「李建成又是何人?」
向朗越發地奇怪了。
馮刺史看他不似作假,這才暗鬆了一口氣。
還好,不是穿越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