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86章 民心

  人小桶大,桶底離地面只有十多二十公分,碰到地面有小石塊的地方,還要小心讓水桶繞過去。

  不然的話,石塊很容易碰到桶底。

  到時候「咚」地一聲響,小人兒因為水桶不平衡被絆倒是小事,桶被撞壞了是大事。

  雖然看起來有點滑稽,但寨子裡看到的人非但沒有笑話,反而是很熱情地打招呼:

  「四兒,下學堂啦?」

  「是啊,叔。」

  「四兒,今兒這麼早就回來?」

  「是啊,嬸。」

  就連正在等著從井裡提水上來的放牛娃,也跟著說:

  「四阿兄,你回村了?」

  說著,伸手從身上掏出兩三顆小野果,「給,這是我今日放牛的時候摘的,可甜啦!」

  「謝謝啦!」

  四兒也不客氣,接過來放到嘴裡。

  「不用謝,待明年我去了學堂,你記得多幫我一些,我也想去邛都學堂……」

  旁邊的大人們聽了,都鬨笑起來。

  村寨里的適齡孩童,並不是每個都有機會去學堂。

  相反,有機會去學堂的,甚至不到一半。

  而且男童占了相當大的一部分比例。

  畢竟這年頭,一家人能吃上飽飯,已經是很幸運了。

  當然,為了鼓勵女童能上學堂,興漢會也是有政策的。

  比如說,女童上學,都不用經過邛都學堂這一關,只要合格,基本都是直接保送去南鄉。

  學上一年兩年或者三年,看天資安排職位。

  最低的也是可以加入南鄉籍,在工坊裡頭獲得一個小組長的職位。

  特別是這幾年,工坊織工的缺額,實在是太大了。

  女子在工坊里做工,每月寄回來的月錢,一年就可以讓家裡供她讀書的投資回本,兩三年就足以讓家裡過上好日子。

  但人們的觀念並不是幾年就可以轉變的。

  而且在百姓的意識里,女子終究是別人家的。

  而男孩讀書,則是家裡一輩子的事情。

  所以能讓女孩去讀書的,大多都是在供完男孩後還有餘力的富足人家。

  不過這兩年來,上學堂的女孩也漸漸多了起來。

  因為工坊織工的短缺,興漢會推行了一項政策。

  在官府的擔保下,興漢會與有女娃的人家訂下契約。

  由興漢會先墊付一筆錢,保送女孩一路去南鄉學堂,進入工坊做工後,再慢慢還錢。

  還完後,再給家裡掙兩三年的錢,也就到了嫁人的時候。

  頗有些簽了賣身長契的意思。

  不過工坊里的女織工很吃香,更別說是在工坊里當上了百姓眼中的「管事」。

  反正真到了那一步,女子這輩子就算是不愁了。

  至於像放牛娃這樣的,暫時沒能去學堂,肯定是非常羨慕四阿兄的。

  「蛋娃,回去催催你家大人,讓他趕快把你送去學堂,不然過了今年,四娃可就去邛都那邊念書啦!」

  小學堂的學業是兩年制,對越巂的百姓來說,不長不短,正好合適。

  太長了家裡負擔不起。

  太短了的話,又學不到什麼東西。

  學上兩年,就算是去不了邛都學堂,也能學會一些算術,懂得幾百個字。

  到時候給家裡的糧食記記帳,出去賣蠶絲的時候能算下帳,那也是極好的。

  在外頭別人也不敢輕易糊弄自己。

  四兒在學堂里經常是排名第一,十里八鄉都知道這個村寨里出了個有出息的娃。

  鄉親們跟外村的人說話,氣勢都能強上兩分。

  「我不怕,咱寨里風水好!」

  蛋娃大聲地回答。

  眾人又是哄然大笑起來,井邊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寨子風水好那是肯定的,不然怎麼會出讀書人呢?

  「那可不,連你家的牛喝的都是井水,比別村的都享福。」

  有人對蛋娃打趣道。

  蛋娃提著桶在排隊等著提水,不過他不是給家裡提,而是給栓在不遠處的水牛提。

  「我家阿大說了,井水乾淨,讓咱家的牛也喝。」

  蛋娃脹紅了臉說道。

  牛是從官府那裡租來的,是頭母牛。

  去年的時候,因為這頭母牛生下了一頭小牛,所以三年內不用歸還官府的利錢了。

  若是這三年內能再生下一頭小牛,那麼這頭小牛就歸自己家。

  家裡真要有了一頭屬於自己的牛,日子就算是起來了。

  所以自然是要精心服侍。

  只要不是拉出去幹活,這頭牛連喝水都有自己的專用木桶。

  看到蛋娃這模樣,大夥又笑了起來。

  倒是有老翁開口罵道:

  「一群憨東西,人家這才是養牛的本事,有甚好笑的?後頭兩年,這娃子家裡的牛,真要再生下一頭小犢子,看你們眼紅不。」

  「老叔,這些道理我們豈會不知?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

  有人一邊說著,一邊把井裡的水提上來,倒入蛋娃的桶里,「喏,去吧。」

  很快也輪到了四兒,他的力氣還不足以挑兩個滿桶的水,只能是挑著兩大半桶的水,低著頭,注意看路。

  扁擔壓在他那小小的肩膀上,讓他不禁有些彎著腰,如同一個小老頭子。

  挑好了水,他開始做晚食。

  用竹筒量好一家人晚食所需要吃的米,把它們放到一個瓢里,裝上水,然後小心地左右晃動,不斷地把米從瓢里晃出來。

  最後,瓢里只剩下一些細細的砂礫和一點點碎米。

  他把這點細砂礫和碎米混合物倒入一個破舊的瓦罐中。

  又連續再淘了兩次,這才把裝著米的炊罐放到灶上。

  然後又抓了幾把糠麩,放到那個破舊瓦罐中,和上水,拌勻。

  「咕咕咕……」

  他嘴裡叫了幾聲,把瓦罐放到院子裡,幾隻雞就撲愣著翅膀過來,開始搶食。

  看看日頭,已經躲到山頭後面去了,他要趕快做好晚食。

  炊煙很快從這個用黃泥和稻草版築而成的小院子裊裊升起。

  婦人也從蠶房出來,開始擇菜。

  在夕陽的餘暉下,各家各戶家都開始做晚食,整個寨子籠罩在青煙當中。

  在外幹活的農戶也開始扛著農具,或者是趕著牛,陸陸續續地向寨子這邊趕回來。

  當家裡做好晚食以後,小院門口傳來了說話聲。

  「回來啦?快洗洗手,吃晚食了。」

  婦人走出院門,接過自家丈夫的農具,同時對著自己的二兒子笑道:

  「回來啦,四兒已經把水打好了,記得先洗了手再吃晚食。」

  四兒從自家二兄手裡接過牛繩,把牛牽進牛棚。

  很普通的日常,同時也很平靜。

  四兒排行第四,原本上頭還有一位阿姊,不過已經出嫁了。

  有一位大兄,不過早亡。

  所以現在家裡只有四口人。

  趁著最後的夜色還沒完全降臨,為了能省點燈油,一家人把兩條矮案搬到院子裡。

  父母共用一案,四兒與二兄共用一案。

  所謂矮案,其實就是一張厚重的木板,加上用竹子搭成的四條腿。

  案面有些坑坑窪窪的,如同麻子,四條桌腿也不平,還要拿小木塊墊一下。

  不過比起以前捧著瓦碗蹲在牆根,已經算是體面了。

  「哎喲,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

  一家人拿起箸子正要吃晚食,院門被人推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看到這情景,不禁笑著說道。

  聽到這聲音,四兒一家皆是連忙起身。

  「張亭長,你怎麼來了?」

  作為一家之主,四兒的大人開口招呼。

  「剛路過你們家院子,聞著飯香,就忍不住厚著臉皮進來了。」

  亭長有些開玩笑地說道,「如何,不知介不介意多一雙箸子?」

  「平日請都請不來呢!」

  四兒大人惶恐地說道,然後轉頭吩咐自家婆娘,「快,給亭長添副箸碗。」

  婦人正要轉身,卻被亭長叫住:

  「不慌,把這熟肉先切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裡提的油布遞過去,行走間,姿勢略有點瘸腿。

  婦人有些倉促地不敢伸手,看了自家阿郎一眼。

  「拿著吧,亭長哪有占咱家便宜的道理?都切了送上來。」

  婦人這才接了過來,然後又把自己的箸碗一齊收走,把位置讓給亭長。

  四兒幫著去庖房,給亭長添了碗箸:「亭長請。」

  張亭長摸了摸四兒的頭,高興道:「好好!都坐吧。」

  婦人很快把熟肉切好端上來,張亭長又叫住她:「不用再忙了,也不用再生火添菜,就這樣挺好。」

  婦人只得唯唯而應,這才退了下去。

  「四兒最近在學堂如何?」

  「回張叔,上次考課得了第一。」

  四兒恭敬地回答道。

  「好好好,這才是我們寨子的好娃子!待你去了邛都學堂,那邊的費用我全出了,你就好好念書,不用擔心家裡。」

  張亭長高興地說道。

  所謂保送,學生的衣食自有出處,不用家裡負擔。

  唯一所要做的,就是簽一個契約,出來以後,要給興漢會的產業作工多少年。

  只是四兒的大人是老實莊稼人,聽到這話,哪知道這些?

  聽到張亭長這個話,又慌忙站起來,手腳有些無措,嘴唇動了動,卻又不知如何作答。

  「哎呀,坐坐坐,你這樣,別人還道我是個惡客呢!」

  張亭長強拉著四兒的大人坐下,「我好歹也是四兒的半個先生呢,以後四兒有出息了,我臉上也有光彩。」

  張亭長以前跟馮君侯打過隴右之戰的,後來受了傷,左邊的腳趾頭被賊人斬了三根,所以只能從軍中退了下來。

  不過在軍中他也沒白呆,好歹學了些字。

  平日裡閒的時候,愛給寨子的娃兒說軍中之事,也順便當個半吊子的先生,隨手給娃子教點字。

  四兒是個靈醒的,學得很快,所以張亭長極力說服他家裡人,送四兒去學堂里念書。

  事實證明張亭長終究是見過世面的,照現在這情況看,四兒去邛都學堂那是鐵定的事情,就是去南鄉學堂也是很有希望的。

  眼看著家庭翻身在望,四兒一家對張亭長那真是視若恩人。

  「吃吃吃!快吃!」

  張亭長自己先拿起碗,扒拉了幾大口,碗一下子就空了大半。

  四兒看著張亭長吃得快,又接過碗來,準備要去添飯。

  「等會。」

  張亭長突然喊住他,只見他把案上的熟肉和綠菜分出一些,遞給四兒,「去,拿給你家阿母,身為子兒,要記得孝順才是。」

  四兒接過來,對著張亭長深深地鞠了一躬,這才轉身走向庖房。

  走了幾步,還可以看到他抬起胳膊抹了一下。

  「四兒以後是個有出息的,我這次過來,一是為了看看他,他在學堂念書,耗心思,所以拿點肉給他補一補。」

  張亭長坐在那裡,對著四兒的大人說道,「這第二呢,是有事想與你商量。」

  「張亭長請說。」

  四兒的大人連忙放下箸子,又要站起來,但想起張亭長的吩咐,只得強行忍住,不過身子還是扭了扭,看得出他的不自在。

  「我當這個亭長也有數年了,這十里之內,有不少人家還是我親自安置的。」

  「誰家什麼個模樣,說句不誇張的話,我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張亭長又夾了一塊肉放到嘴裡,邊嚼邊指著案上的菜說道,「別看你家吃成這樣,但我知道,你們家是有餘糧的。」

  「現在朝廷想要買糧,而且是高價買,兩百三十錢呢,這些日子大約也傳遍了,所以……」

  說到這裡,張亭長看了一眼四兒的大人,「你們家究竟是個什麼想法?」

  四兒的大人沒想到亭長到他家來,竟是要問他這個問題。

  當下一下子就亂了手腳,整個糙漢子,竟如新婦般,臉上有些脹熱,手腳都不知往哪放了。

  只見他吭哧了半天,這才硬嘣出幾個字:「亭長……這,家裡的糧食……」

  說了半天,也不知他要表達個什麼。

  張亭長見他這模樣,不禁嘆了一口氣。

  他已經明白對方的意思了。

  「今年的麥子,長得如何?」

  「還……還行。」

  「是啊!」張亭長深有感觸地說道,「看來今年的夏糧又是好收成。」

  「換了前些年,誰敢想能有今日的日子?這個時候早就開始吃糠糧,咽野菜了。」

  四兒的大人結結巴巴地應了一句:「多虧了君侯!」

  越巂只有一位君侯,那就是馮君侯。

  當然,也有人喊馮君侯叫馮君。

  再過十幾年二十年,被喊作馮阿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南中七郡,六郡皆呼馮鬼王,唯有越巂一郡,是個例外。

  馮君侯若是知道此事,這些年的怨念,怕是也能消散不少。

  「是啊,多虧了君侯。」亭長感嘆一聲,「只是他給越巂百姓留下了好日子,自己卻是去涼州吃苦哇!」

  說到這裡,張亭長滿臉悲愴而又憂慮地說道,「聽聞涼州胡人殘暴,去年君侯剛任涼州刺史,偏偏又遇上災荒。」

  「如今朝廷想給涼州運糧過去,又遇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只希望君侯在涼州能平安,不要被那些胡人趁機給君侯添亂才是。」

  「啊!」

  聽到這個消息,四兒的大人終於忍不住地站起來,失聲叫道,「君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