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4章 狡如狐(修)

  「你是想把此事做成成例對不對?」

  然後她又壓低了聲音,語氣卻是加重了不少,「你……阿郎你和丞相,不會是想……改制吧?」

  說到改制,她連身子都開始顫抖起來。

  無他,自古改制者,無不是青史留名的人物——成則流芳,敗成遺臭。

  而自家阿郎這些年來,要麼打擊豪右,要麼分化世家,正是欲改世家坐大之勢。

  這些年每天晚上就差跟馮鬼王睡一張榻上了,張星憶自然要比一般人明白馮永為什麼要死磕這些世家大族。

  簡單粗暴地說,只要有這些世家大族在,大漢未來就不會有希望。

  除非他們像現在在平襄開工坊的那些開明家族那樣,主動也好,被動也罷,來一個徹底轉型。

  什麼叫徹底?

  至少也要放開智力壟斷。

  而且造紙的改進,印刷的出現,也決定了學問的傳播速度要比以前快上很多很多倍。

  以前一屋子的竹簡木牘,要用牛車來拉。

  現在只要兩本紙張書籍足矣!

  一隻手就能拿得過來。

  這就註定了南鄉與那些壟斷學問,不肯把學問放開的世家大族是天生對立的。

  張星憶初到南鄉時,在新華書店借閱書籍的學子們,齊齊對她行禮的一幕,這輩子她永遠也忘不掉。

  她原以為,南鄉那些關於書籍的事物,都是為了爭取天下士子之心。

  現在看來,她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馮鬼王,別人是一步三算,你這是一步算十年……」

  張星憶眼中閃著莫名的光,竟是激動得不能自已,主動把馮鬼王摟住:

  「南鄉學堂門口兩邊所書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妾終於知矣!」

  馮鬼王心頭有些慌,不知這婆娘為何突然這般激動。

  渾然不知張星憶此時滿門心思皆是「青史留名」,只見她臉上泛起了紅潮,語速也跟著加快:

  「阿郎,你方才說,這紙上關於典籍之說,皆是摘自朝廷這些年來所編撰的書籍?對也不對?」

  「所以若是此事成為成例的話,只要是在大漢出仕的士子所解典籍之意,是不是就要以朝廷編撰的為準?」

  「若是以朝廷編撰為準,那就要重開太學了吧……」

  與有著大量優質紙張、可以隨意印刷書籍的大漢太學相比,魏國那種太學算得了什麼?

  「大漢經隴右、蕭關兩戰,可謂兵威強盛,若是在內再輔以太學,既可濟武略,又可弱世家。」

  「若是到時朝廷改變出仕之制,不管那些世家右族願不願意,他們只要還想在大漢為官,就必須按朝廷的步子走。」

  「否則,大漢自有一套選才之法,底下有太學,有興漢會,還有跟著我們走的那些世家,根本不懼受制於人……」

  看到張星憶越說越是興奮,馮君侯心中一跳,連忙打斷道:

  「過了過了!這些關於典籍的題目,皆是丞相與向夫子提出,我只管放到考課裡頭。更別說那什麼太學,丞相又沒與我說。」

  「好好好!」

  張星憶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親了馮永一口:

  「妾也就是這麼一說,反正校尉府所轄的胡人,算上今年也不過是才第四個年頭,今年才剛剛開始,還有兩年時間呢。」

  「這兩年我們可以先在校尉府試行,若是可行,則可推到整個涼州,到時學堂里的學生也可以練出來了,哦呵呵……」

  張星憶說著,突然就笑了起來,她只覺得渾身突然燥熱起來,不禁在馮永懷裡扭了扭。

  別說是他人,就連她自己,都沒能想到,當初那個草堂一樣的南鄉學堂,那個原本只是供工坊織工孩子識字的地方。

  到今日竟隱隱有成為在大漢掀起大風浪的中心之勢。

  想起當初不知多少人笑話自家阿郎是在干傻事,居然給蒼頭黔首開學堂,卻不知他早已布下了大漢未來十年的格局。

  天下英雄,有幾人能與之相比?

  想到這裡,張星憶的心裡就越是火熱,又是不住拼命地往自家阿郎懷裡擠。

  馮君侯自是來者不拒,手頭一邊大爽特爽,一邊大發感慨:這小妞簡直絕了!

  雖說比不過諸葛老妖那種給點陽光就能搞個核聚變的變態,但妥妥也算是給點陽光就能百花齊放的人物。

  僅僅是從自己提到部分試題是摘自朝廷這些年新編撰出來的典籍,就能抽絲剝繭地分析出這麼多事情。

  連自己未來兩年對這些學生的安排都猜得門兒清。

  「四娘,你說,若是我欲讓那些士子為朝廷效力,又欲讓他們認可考課而仕之制,當如何做才是?」

  雖然有些事情,在沒有回到隴右,正式就任刺史之前,馮永不欲公布。

  但此時聽了張星憶這一番分析,馮永還是忍不住地多問了一句。

  沒辦法,張小四天賦太高,委實是讓人見獵心喜。

  嗯,當然,手感也是相當喜人。

  「此事倒是要小心謹慎一些。」

  張星憶從馮永懷裡坐起來,眼睛閃閃發亮,「但凡改制者,必有循舊之人極力阻礙,譬如那些守舊世家,定然是不願意看到的。」

  「但也幸好蜀中世家,要麼被削弱,要麼被分化,故守舊世家倒是暫時不用去擔心。」

  「反是對那些分化出來的世家而言,以考課出仕,未必有察舉出仕有利,故要小心他們有所不滿。」

  「吾所慮者,也正是如此。」

  馮永讚許地點頭。

  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是曲折的。

  如何把道路走得順一些,就要儘可能地團結所能團結的一切力量,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

  開明世家如今已經算是盟友,若是把盟友再推到對面,那就是愚者所為,智者所不為。

  而且若是想要復前漢之強盛,就離不開這些開明世家。

  不然大漢對內要消滅守舊世家,對外又要防止胡人坐大,雙線作戰,實是太過吃力。

  「故阿郎若是欲以南鄉算學為門檻,為南鄉學子圖前程的同時,又不欲讓他人非議。」

  「不若回到隴右正式就任涼州刺史後,以刺史身份放出風聲,招天下士子進入校尉府做事。」

  「到時再藉機讓他們多學南鄉算學,同時正好熟悉校尉府諸事,以做後備。」

  馮永再問:「只是如何讓他們主動去學那南鄉算學?」

  張星憶當場就笑了:「阿郎怎麼突然糊塗起來了?校尉府底下諸事,多涉算學,以前阿郎不就是讓妾多學些算學麼?」

  「不知南鄉算學,則對校尉府內諸事有無從下手之感。」

  「只要以磨礪為名,把進入校尉府的士子放到下面去做事,自會有人逼著他們去學要學的東西。」

  「就如阿郎所說的,若是他們不學,那又有何臉面呆在那個位置?」

  我靠,你這是打算讓他們去苦力?

  雖說自己跟諸葛老妖提過這個事,但大漢丞相日理萬機,又怎麼可能像小四這樣盡心,把點點細節都給自己謀劃好?

  馮君侯頓時一臉的興奮:「底下的實務太過繁瑣,以前皆是學堂的學生方能有那份耐心,那些士子,他們如何願意?」

  南鄉學堂的學生出來後,都要先從底層做起,一開始先當個工頭,那是最平常不過的事。

  一來這是學堂的傳統。

  二來他們的身份註定了起步不可能太高。

  實際上,能保證當個小吏就足以滿絕大部分學生這輩子的願望。

  在沒有進入學堂前,他們就是再投胎三次,也摸不到這個門檻。

  但世家子不一樣。

  讓他們去工地里當個工頭……那他們有可能直接拔劍砍人。

  因為他們覺得這根本就是在侮辱他們!

  張星憶狡黠一笑:「連校尉府諸事都做不來,何以通過兩年後的考課,出仕涼州?」

  「阿郎想想,欲通過考課,則須通朝廷編撰的典籍,須通涼州諸事,還須通南鄉算學。」

  「這典籍他們自是不用擔心,但這涼州諸事與南鄉算學,他們如何可能在短短兩年內全部通曉?」

  「若是校尉府提供這麼一個機會,你說他們願意不願意來?」

  馮永一聽,鬼軀一震!

  當然願意啊!

  若是換了後世,有人對自己說,只要去工地搬磚兩年,兩年後可以有很大機會通過考試,當上縣長市長。

  就算當不上,但鐵定可以當個鄉長鎮長什麼的……

  誰敢攔著我,誰就與我不共戴天!

  如今傻子都知道大漢肯定是要收復涼州了,涼州刺史馮鬼王若是暗示一下,涼州辣麼多的縣長縣令還沒人選,我發愁啊……

  還有,這後面年年都有新編戶的胡人,又該讓誰去管呢,還是愁啊……

  以馮鬼王這些年打造出來的金招牌,別說是開明世家,只怕守舊豪族都會扔幾個人才出來試水。

  要是真成了,那就是一本萬利。

  是真的萬利,因為能在涼州當官,可不僅僅是當官的問題,那羊毛,毛料……咳咳!

  而就算是此事不成,大不了就當作是給馮鬼王個面子。

  張星憶玉臂纏了上來,吐氣如蘭,「阿郎你說,當我們開始全面推行考課選才,若是有人跳出來反對,誰最著急?」

  到時候只怕開明世家與守舊世家能把狗腦子都打出來!

  我特麼地當了兩年苦力,眼看著前方一片光明,你居然敢斷我前程和錢途?!

  馮君侯忍不住地大叫一聲:「妙啊!」

  再看到張小四笑如狡狐,當下食指大動,忍不住使了一招仙人摘蒲桃……

  遠遠地跟在後頭的學堂學生們,看到山長所坐的車駕,在經過一段不算顛簸的路段時,突然車震得厲害。

  過了一會,又見山長神清氣爽在跳下車,翻身上了坐騎,再對身邊的侍衛吩咐了幾句。

  然後就有親衛來到暫領學生們的張遠面前:

  「君侯有令,休息一刻後,加速前行!張參謀,讓學子們各自檢察一下身上的物件,把綁腿打結實了。」

  南鄉講武堂第一期優秀畢業生,原校尉府參謀部參謀張遠,連忙行禮應道:「諾!」

  待侍衛轉身離去後,張遠連忙把山長的命令傳達下去。

  在南鄉學堂和工坊內部長期以來推行的準軍事管理,紀律已經融到了南鄉人的骨子裡。

  就如馮永組織娘子軍,並不是說就是為了讓她們有朝一日上戰場,他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讓紀律性與組織性植入她們的潛意識裡。

  就算是以生產為主要任務的工坊,南鄉工坊的工作效率、管理效果,這些年來都是比南鄭的官營工坊高出一大截,主要原因就在於此。

  更別說是天天都要列隊出操的學生們,他們沒有人發出報怨聲,都是開始低頭檢查自己身上的東西。

  只是他們沒有長途行軍的經驗,顯得有些手忙腳亂。

  他們當中有十幾人,卻又與其他人大不一樣。

  不但舉止沉穩,而且看起來身上的各種物件都是有條有理地固定在身上,絲毫不亂。

  甚至他們在檢查完自己的東西後,還主動給別人幫忙。

  「學長,你說,我們這一回跟著山長去隴右,能不能也像你一樣在軍中任職?」

  有人一臉憧憬地悄悄問張遠。

  張遠還沒答話,旁邊正幫著學弟重新打綁腿的另一個學長就半開玩笑地說道:

  「你倒是盡想好事!我們這些人,可都是先去了軍中見習,然後去講武堂跟李君侯(李恢,南征後封漢興亭侯)學兵事,這才算是真正得了軍職。」

  「你們啊,就算是有機會去軍中,那也是實習。若是不過關,只怕連什長都沒得做,當個伍長差不多。」

  學弟撓撓頭,「只要能去軍中,從什長當起又有什麼?」

  張遠聞言,溫和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算你想當什長,只怕山長也不願意,只會把你調到地方。」

  「這樣啊……」

  學弟臉上稍微有些失望。

  在地方雖說安逸,但這輩子撐死也就是在鄉里當個嗇夫、游徼之類,有甚意思?

  就像張遠學長,不過比自己大了兩三歲,聽說此番回到軍中,至少也是個軍侯。

  若是再立下軍功,當個校尉什麼的,那還不是簡單的事?

  「張學長,要不你再給我們說說你跟在山長身邊時的事唄?」

  重新打好綁腿的學弟也湊過來。

  「就是就是,聽說山長身邊的那些女親衛,殺起人來比男子還厲害,是也不是?」

  ……

  「鬧什麼呢?不好好休息,等會跑死你們!」

  一看這些學弟們開始騷動起來,有人連忙大喝一聲。

  「都檢查好了?渴了就喝口水,餓了就吃口乾糧,墊一下肚子就行,千萬不要喝太多,也不要吃太多,不然等會跑起來有你們受的。」

  張遠攤開地圖,在上面量了一下:「還有二十里路才到目的地,山長大概是想測試一下我們的體力,大夥別丟人!」

  學生們一聽,連忙齊齊哄然而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