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哲曾說過,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此乃真理也。
所以後世又有人翻譯得更直白一些:能動手就別嗶嗶。
雖然馮君侯才高八斗,巧舌如簧,掌握著批判的武器,但面對關姬的武器批判,仍得不斷求饒。
「用得用得,如何用不得?細君掌軍中大權,此物於軍中亦有大用!」
關姬只當他是在巧言令色,如何肯信?
「那你說,此物於軍中如何有大用?」
「細君你先放開,容我細細道來。」
「你這人,就是得寸進尺的性子,稍有一點機會,就會騙得人暈頭轉向,你且說完,若是有道理,我自會放開。」
「我這一番道理,一時半會講不完……」
關姬半信半疑,只是聽得此人哎喲哎呦叫個不停,心裡生怕當真弄疼了他,手上的勁不由地稍稍鬆了一些。
只聞得馮君侯長嘆一聲,「有些東西,即便是我說了,只怕細君亦是聽不明白。只看我日後……」
「日後?幾日?」
「總得多幾日……」
關姬眉頭一挑,,她這般藉故發作,其實就是在警醒一下這個越來越不老實的傢伙。
沒想到這個人竟然還敢放言此物在軍中有大用。
「細君你放心,我定不會騙你。」
馮君侯又是賭咒又是發誓了一番,卻是讓關姬越發好奇了起來。
待過了幾日,護羌校尉府的軍中,自隊率以上的軍中人物,每人手裡都被下發了一張特殊的公文。
這個公文所用紙張極大,長至少有兩尺,寬有一尺半。
上頭第一個版面就用醒目的大字標著:滅賊之志,不可稍懈!
下面的內容則是儘量用軍中士卒能看得懂的粗淺言語,先是展示了自大漢北伐以來所取得的成就。
然後再以激勵之語,讓大夥不要滿足眼前的這些成績,要再接再厲。
為平滅賊人,為平息天下戰火,為復興大漢,為子孫後代不再為賊人所奴役而奮戰。
然後第二版的內容則是寫著隴右現在的情況,以及隴右和以前的情況對比,讚揚了隴右義胡主動歸入大漢的種種行為。
第三版,則是傷殘士卒撫恤和善後的事情。
最後一版,卻是關於賊人的一些消息。
比如說,哪裡發生了饑荒,哪裡餓死人了,甚至還有曹賊的士卒因為剛戰死,後方的妻女就被官府許配給別人等等。
這份公文,每個隊率都必須親自念給全隊的人聽。
「這是檄文吧?」
在隴右某處密不可知的地方,有人拿著公文,滿臉疑惑。
這份公文,只下發到護羌校尉府的軍中,想要拿到手,可是費了不少力氣。
「無駢無儷,言語粗俗不堪,如市井黔首之言,算得上什麼檄文?」
有人不屑地回道。
「可是看這文中之意,卻又像是檄文……」
「管它是不是檄文,我只想知道,那馮……馮明文突然搞這般動作,會不會是又有什麼動靜?」
此人本想說「馮顛子」,可是話到嘴邊,卻是不由自主地變成了馮明文。
說著,他還看了看周圍。
周圍的人聽到他這個話,臉上皆是意動。
如今的馮君侯,可不是一般人物。
不拘是隴右,還是南鄉,只要能提前獲得一點有用的消息,就足夠一般人家這輩子吃喝不用發愁。
興漢會那幫二世子,前些年還是窮摳模樣,現在呢?在蜀地橫著走!
「糧價不能動……」
有人提醒了一句。
這兩年來,只要有資格的,都明白,誰敢把糧價提過二百錢,那就是自尋死路。
除非他們能把漢中和越巂出產的糧食,也能全部拿捏在手裡。
有現成的反面例子:李家大房的嫡子嫡孫現在還在親自下地耕種呢。
現在是一有什麼事,不少人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要提醒別人一句。
「呵!」
有人冷笑一聲:「別說官府不讓動,你以為我就願意讓人動?」
「管工坊里的人吃的還是小事,平襄北邊的草場,每個月要支應多少糧食?誰敢動糧價,那就是和我過不去!」
「何家今年的工坊不是已經出產毛料了嗎?聽說護羌校尉府還給你們家開了涼州那邊的商道……」
有人酸溜溜地說道。
「那是我們何家應得的!你眼紅個什麼!」
誰叫何家上頭有人?
捅了李家一刀,難道是白捅的?
跟著吃點肉怎麼啦?
只是看到何家代表把這種事說得這般理直氣壯,不少人嘴角抽搐,暗暗罵道:何家就是諸葛村夫的狗!
「行了,別吵了!」
坐在主位的老頭一拍桌子,「叫你們過來,不是聽你們吵架的!」
老頭德高望重,又是這場秘會的發起者,聽到他發話了,所有人都閉上了嘴。
「別管心裡是恨也好,厭也罷,我們現在就是有求於人家,沒什麼不好承認的。面子再大,也大不過家中上下老小。」
聽到老頭的話,再想起這幾年的種種,不少人臉上都現出絕望之色。
一向高高在上的世家,何曾遇到這種事情,巨大的心理落差,讓他們一邊暗地裡咬牙切齒,一邊又得陪著笑臉倒貼上去。
只是好多人一直都沒能明白過來,為什麼突然就變成了這樣呢?
「何家的,你們那邊消息靈通,就跟我們說個實話,透個底。在座的人,都是在隴右有工坊份額。」
「有這份利害關係在,做事都會知道分寸。」
糧價不超過二百錢,五十錢也是不超過二百錢,一百九十錢也是不超過二百錢。
五十錢與一百九十錢的差別,那可就大了去。
真要因為糧食而導致工坊和草場出現問題,那就不是單單五十錢和一百九十錢的差別,那就是以萬錢計的事情。
雖然他們不知道什麼剩餘價值,但讓他們知道,成本壓得越低,那麼自己得到的就越高。
如果在獲利高額利潤的同時,還能避開風險,那就最好不過。
大漢與曹賊之間的大戰,就是一種高風險。
何家的代表苦笑著搖頭:「不敢瞞太公,這個事情,何家確實也沒收到半點消息。」
「我此次過來,也是想知道,有沒有哪家得知什麼消息,也好讓何家早點做準備。」
「那興漢會,不是在你們何家有份額麼?難道就沒什麼提示?」
有人懷疑地問道。
當初大漢丞相販賣毛紡工坊名額時,興漢會忙著開發越巂的孫水河谷,有一部分錢糧還是向大漢儲備局借的。
所以名額自然無力去爭。
東風快遞這般賣力地支持北伐,除了利益之外,興漢會有借條捏在大漢丞相手裡,也是一部分原因,算是勞務償還。
後來各方勢力齊心協力干挺李家大房後,何家和興漢會由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馮土鱉牽線,做了一筆交易。
何家入股越巂牧場,興漢會入股毛紡工坊,交叉持股,達成雙贏。
在不少人看來,這就是何家跪舔諸葛村夫得到的收穫。
舔狗就是這麼爽!
只是這一回,似乎何家也不好使了:「沒有得到任何提示,一切如常。」
在場的一眾商場精英皆是茫然了。
當這份公文傳回漢中時,大漢丞相的反應卻是大為異常。
「誰說這不是檄文?這就是檄文啊!」
與那些眼裡光顧看著自家一畝三分地的世家相比,他的政治眼光不知要高出多少。
剛剛進入知天命的大漢丞相,鬍鬚已經變得雪白,除了那眼睛仍然精湛,那蒼老的面容,日見增多的白髮。
都顯示出他已經開始加快衰老了下去。
此時的他,平日裡因為經常伏案而變得有些佝僂的身子,居然又挺直起來。
臉上神色大變,捏著公文的手在微微顫抖,可以看出他內心的震撼。
大漢丞相嘴唇哆嗦著,好久這才暴喝一聲:
「這小子……這小子好大的膽子!」
把公文送過來的李遺心頭一跳,連忙垂下頭去。
諸葛亮沒有去管李遺,他站在那裡,不住地自語,又仿佛是說給李遺聽:
「如今世之檄文,說是傳於天下,實則傳於士吏。此子的檄文,卻是傳於軍士,即便普通士卒,亦能閱之。」
「他這是……他這是欲復前漢之制耶?」
前漢兵威之盛,非後漢所能比。
其中戰力最強者,莫過於南北軍。
南北軍士,多選良家子。
所謂良家子,可不僅僅是身家清白而已。
他們是個特定階層,家有恆產,家境殷實,知禮守義,知書識字,遵循倫理綱常。
良家子意志堅定,服從性強,知漢胡之別,識華夷之辯。
他們願意為大漢死戰不退,乃是大漢最優質的兵源。
從軍後,他們的地位往往要比普通士卒高,乃是前漢南北軍的中流砥柱。
拿最有名的羽林孤兒來說,乃是取從軍死事之子孫養於羽林,官教以五兵。
什麼叫官教以五兵?
就是官府不但要教他們識字讀書,還要教他們軍中之事。
然自世家壟斷天下學問與天下土地後,後漢的良家子,與前漢的良家子,越發地不同起來。
特別是恆、靈二帝時,世間有言:
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
哪還有什麼前漢那樣的真正良家子的模樣?
在漢中這幾年來,大漢丞相不知去過多少次南鄉,他自然能感受到南鄉的與眾不同之處。
「家有恆產,家境殷實,知禮守義,知書識字」這四句,放在南鄉的那些士卒身上,絕對是再恰當不過。
雖然比起前漢的良家子,護羌校尉府的軍中士卒底蘊要差上一些。
但比起那些號稱良家子,其實是世家子,最低也是豪族之後的子弟,南鄉士卒反而更像前漢的良家子。
「講武堂,講武堂……」
再想起南鄉新開的講武堂,大漢丞相眼中爆出精光來:「此與羽林孤兒又有何異?!」
李遺聽到這句話,嚇得全身一抖!
兄長啊,你究竟做了什麼啊?
李遺臉色微微發白,心裡直念叨,羽林孤兒,豈是一般人所能組建的?
可是不應該啊!
張家小娘子,一直跟在兄長身邊,如今還掌護羌校尉府機要。
想到這裡,李遺靈光一閃。
莫不成……這事與皇上有關?
他在下邊胡思亂想,上頭的大漢丞相同樣是目光連閃,竟是忍不住地來回走動。
嘴裡喃喃自語:「良家子……良家子……」
好一會,這才嘿然一聲,「原來如此!別人皆道此子練兵有法,卻不知他還選兵有方。」
沒有良家子,就自己想法子創出良家子。
「好算計,好謀劃!」
大漢丞相忍不住地提高了聲音,他再看向手中的公文:
「為平滅賊人,為平息天下戰火,為復興大漢,為子孫後代不再為賊人所役。」
諸葛亮越看這幾句,就越是不能自抑,他大喝一聲:「李文軒!」
「在!」
李遺連忙應道。
「你現在立刻動身,前往隴右,告訴這小子,讓他馬上給我回來,一刻也不能耽擱!」
李遺從來沒有見過丞相這副模樣,他的心臟都快要跳出胸腔來了,同時又心如火焚。
他自詡心思不落人後,現在卻是死活都想不出,兄長這公文究竟有什麼奇特之處,竟是讓丞相動容如此。
「他要是敢拖延,你就告訴他,到時候我會親自去隴右打斷他的腿!」
李遺雙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諾!」
「去吧。」
李遺急匆匆地出了丞相府,趕回南鄭自己的家中。
現在李家已經算是真正遷到了漢中,李恢因為身體不好,去了南鄉那邊療養,所以府上只有李遺夫婦。
李何氏看到自家阿郎臉色匆忙地回來,連聲催促著下人趕快收拾行李。
不禁有些吃驚地問道:「阿郎這是要出門?」
李遺點頭,「受丞相之命,去一趟隴右,給兄長傳個信。」
誰都知道自家阿郎與馮君侯乃是好兄弟,經常往返於隴右和漢中,這倒沒有什麼奇怪。
只是這一回,李遺臉色焦慮中帶著憂愁,讓李何氏不禁擔心地問道:「阿郎可是遇到了什麼難事?」
李遺把所有下人都遣下去,這才悄聲地對著李何氏吩咐道:「我離開後,你馬上就去一趟南鄉,找大人問個主意。」
然後把方才的事詳細說了一遍。
「此次也不知丞相讓兄長回來,是個什麼意思。大人與丞相相熟,想來應當能幫我拿個主意。」
「到時你記得,讓人快馬把大人的主意送到隴右。還有,此事除了大人,在兄長回漢中之前,誰也不許說!」
李遺正發愁著,哪知李何氏思索了一下,卻是失笑道:
「阿郎置身事中,關心太過,一時想差矣!妾倒是覺得,馮君侯此次回漢中,應當無事。」
李遺先是一驚,然後一喜:「細君何以教我?」
兄長作為興漢會的會首,身系多少人的興衰榮辱?
真要出了什麼事,李遺都不敢想像大漢會發生什麼,此時聽到自家細君這番話,不管有理沒理,先找個安慰再說。
「阿郎只看到丞相聲色俱厲,卻是沒注意丞相所說的話麼?」李何氏微微一笑,「我先問阿郎,丞相平日裡,可重規矩?」
「那是自然,丞相行事,大漢何人不知?」
「那好,既然丞相重規矩,那麼在公事上,對別人可有用過那什麼『那小子』『打斷腿』之類的話語?」
「無也……」
李遺剛說了兩個字,心裡頓時一道亮光閃過。
「阿郎,這等語氣,這等話語,乃是長輩對小輩才會說,而且還須是負有管教之責的親與師,不然就太過失禮了。」
李何氏提醒道。
「嗐呀!」李遺一拍手,「我竟是糊塗了!」
解開了一個疑惑,李遺卻又更糊塗起來:可是兄長發給護羌校尉府士卒看的公文,又怎麼會引起丞相這般大的反應呢?
這一回,李何氏也想不明白。
最後李遺不得不放棄,長嘆一聲:「丞相與兄長,皆是才智天下少有之人,吾不及也!」
「阿郎出門後,待妾去南鄉一趟,到時問問阿舅,看他是個什麼看法。」
李何氏說道。
李遺點頭:「也只有如此了。」
這時,只聽得外頭一聲「轟隆」,不知何時昏暗下來的廂房被外頭的閃電照得清清楚楚。
雷聲過後,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掉下來。
李何氏看著外頭的大雨,有些擔憂地說道:「如今漢中已經進入多雨的時節,路上濕滑,阿郎千萬要小心。」
李遺點頭,「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