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7章 風波起

  司馬師回到府上,被張春華強壓著的驃騎大將軍府,人心總算徹底安定下來。

  府上的大郎君沒事,那就意味著陛下並沒有責怪的意思。

  看著兒子臉色蒼白,神情憔悴,張春華知道這些日子他是受了不少苦。

  在確定司馬師身體沒有什麼問題後,這才讓人扶著他回到自己的院子,然後又吩咐兒婦夏侯徽好好照顧好他。

  夏侯徽讓人熬了肉糜,親自一口一口地小心餵著司馬師。

  看到他恢復了不少精神,這才問了一句,「阿郎這是無事了?」

  這個「無事」,自然不是身體上的無事,而是「浮華朋黨」案上的牽連。

  司馬師聽到夏侯徽的問話,身子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然後閉上眼睛。

  這才敢在喉嚨里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嗯」。

  算是回答夏侯徽的問題。

  夏侯徽鬆了一口氣,「無事就好。」

  看到他這個模樣,只當他是受了驚嚇,不願意回想這些日子的經歷。

  她小心地扶著他躺下,然後又幫他掖好被子,這才輕輕地出去。

  聽到關門的聲音,司馬師這才睜開眼,正好看到屋門關緊前的那一抹身影,眼中有愧疚,也有痛苦。

  建興八年的開場大戲,大多數人看到的只是魏國皇帝想要糾正年青士子的風氣。

  但實際上,對朝堂上的不少老狐狸來說,這裡頭還有更為深刻的東西。

  司馬師被牽連其中,並不是一個特例。

  但凡涉及其中的年青士子,基本都是世家子弟和權貴子弟,而且還是最有名氣的那一批。

  也就是說,這次浮華案,直接打壓了不少世家和權貴的年青一代,他們在未來的幾年,只怕別想再得到起用。

  曹睿這一次的雷厲風行,當真是一下子就打到了某些人的七寸上。

  讓這幾年來有些得志忘形的世家頓時驚醒過來:當今皇帝年紀看著不大,但心智和手腕卻是不可小視。

  「既樹立了威望,又壓下了世家的勢頭,同時還能讓新法順利展開。」

  「我當年離開洛陽前,曾問過劉子揚(劉曄)對陛下的看法。」

  「劉子揚盛讚陛下有秦始皇、漢孝武之儔。如今看來,果不其然啊!」

  司馬懿也不知是讚嘆還是感慨,對著從洛陽趕過來的張春華說道。

  張春華聽到司馬懿這個話,當下又氣又急:

  老娘大老遠地趕過來,是問你我的兒子以後怎麼辦,不是來聽你在這裡稱讚皇帝。

  再說了,你是個什麼人,我不知道?這裡又沒外人,你在這裡表忠心,誰又能知道?

  「自黃初設九品中正制以來,不少豪右人家自以為得勢,不知收斂。」

  「且從武皇帝到如今,有不少歷經三代的老臣……」

  司馬懿話還說完,只聽得張春華一聲河東獅吼:「司馬仲達,我只想知道,我兒以後當如何,不是來聽你講這些朝中之事。」

  司馬師如今不便出府,張春華就親自過來找司馬懿。

  當年曹操第一次征僻司馬懿,司馬懿假稱有風痹之疾臥床難起。

  後來有一次晾曬書籍,忽遇大暴雨,司馬懿不由自主地去收書。

  家中惟有一個婢女看到此事,張春華擔心司馬懿裝病之事泄露出去招致災禍,便親手殺死婢女滅口。

  然後還若無其事地親自下灶燒火做飯。

  由此可看出,張春華不但智識過人,而且手段比起一般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即便是貴為驃騎大將軍的司馬懿,對這位正室夫人既看重,又有些敬畏。

  如今聽到她這麼一吼,司馬懿只得解釋道:「細君有所不知,此事乃是陛下親手謀劃,正是與朝中有關。」

  「什麼意思?」

  張春華問道。

  司馬懿嘆了一口氣,「陛下與文皇帝不同,更類於武皇帝那般重法度。」

  「更何況,武皇帝曾提拔了不少庶門進入朝堂,然自黃初起,豪右大族極盛一時。」

  「此次浮華朋黨案,其實是陛下欲獨掌大權,警告朝中元老,同時還順手打壓豪右權貴。」

  「咱們現在這位陛下,心裡可是有大志之人呢。」

  這幾年來,陛下一直想獨攬朝政,他把自己幾位掌有實權的輔政大臣都外派,就是為了能減少自己等人對朝政的影響。

  可惜的是建興六年的那兩場大敗,讓陛下的威信無法樹立,以致掣肘頗多。

  其中以朝中歷經三朝的元老們與豪右大族為甚。

  而且從陛下設置律博士,親自觀看獄訟審理等行為,就可以看出其對法度的重視程度。

  偏偏豪右大族又正是實施法治的最大障礙。

  所以一場「浮華朋黨案」下來,這位陛下一舉數得。

  聽到司馬懿這般分析,張春華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浮華朋黨」一案,竟還有這等內情。

  「你既早知有這事,為何不早早提醒大郎?」

  張春華想通了一點,怒氣更甚。

  司馬懿苦笑:「細君,我何嘗沒有提醒?我讓他回洛陽前,就曾數次提醒他,只是他年少氣盛,一直未能聽得進去。」

  「再說了,這等宮中秘事,我本就不能說太多,且我亦是在老臣之列,又是居輔政之位。」

  「若是我所言被人知曉,只怕到時候我們司馬家,就不單單是大郎出事,只怕我亦要牽連進去。」

  「而且,我也沒有想到,陛下竟敢做到這一步。」司馬懿說到這裡,眼中閃著陰沉之光,「朝中不少重臣的兒子,皆在打壓之列。「

  「我們這位陛下獨掌朝政之心,切矣!」

  謀算了大半了輩子,司馬懿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是小看當今這位陛下。

  他本以為,此次最多也就是下詔嚴厲斥責一番,沒想到竟是下了狠手。

  張春華本就是膽識過人的女子,別的女子聽到有人膽敢這樣說當今陛下,只怕就要嚇得說不出話來。

  但她卻是絲毫不懼,甚至還皺眉說了一句:「外有強虜,陛下手段這般酷烈,就不怕寒了臣子之心?」

  司馬懿淡然一笑,「帝王心術罷了。若是人主無君威,則臣子連敬畏之心都無,寒心與不寒心,又有何區別?」

  「反之,人主只要手握權柄,又何懼臣子寒心?到時只要再稍施君恩,臣子只會感激涕零。」

  「當年武皇帝征僻我不成,又欲將我收入獄中,可曾怕寒了我之心?」

  不可否認,曹睿的手段不錯。

  但司馬懿不但曾從曹操手裡逃出生天,甚至還能歷經三朝,老狐狸什麼風浪沒見過?

  更何況曹睿又如何能比得過曹操?

  張春華聽到這個話,終於完全明白過來。

  她嘆了一口氣,「就是手法酷烈了些,總是會留下隱患。」

  「我們這位陛下性子本來就急,手法酷烈也是正常。只是我也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發展到這一步。」

  司馬懿說到這裡,臉色又微微有些陰沉。

  同時又有些無奈,「我們這位陛下,年紀不過二十有七,歲月還長著呢。」

  「即便是有些隱患,也有時間去消除。」

  只待朝中的老臣們都死光了,陛下那時正好是春秋鼎盛,一切還不是陛下說了算?

  即便是自己,也已經到了知天命的時候,怎麼和陛下比歲月?

  再寒心的臣子,只要打磨上幾年,最後還怕他不聽話?

  只是就算知道這些又如何?

  畢竟陛下身為人主,天然就占著主動。

  人主欲站穩根基,要麼對外耀武,要麼對內施恩。

  對外耀武……雖然陛下不知道是怎麼想的,但就自己來說,暫時還是不要想太多才好。

  打打北邊的胡人就行了。

  對內施恩……要麼是施恩給世家大族,要麼是施恩給蒼頭黔首或者寒門庶族。

  如今看來,陛下是選了後一條。

  打擊豪右大族,重視法度,以法治國,陛下看來是想要效仿武皇帝啊!

  張春華看到素有謀略的自家阿郎都有些束手,不禁又是焦急又是惱怒道:

  「聽你這般說來,那我們家大郎,豈不是又要蹉跎好些年?」

  身為人母,她才不管什麼世族庶族,什麼帝王心術,她只知道,自家兒子這一次,受到的牽連似乎遠比想像中的嚴重。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司馬懿嘆息,「大郎比陛下還要年少,多等幾年,總是會有機會,不著急。」

  「而且此次事件,也算是給他一個教訓,讓他能磨礪一番。」

  張春華不甘心地問道:「如此說來,難道就只能等了?」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司馬懿點頭。

  張春華沒有想到自己眼巴巴地跑來一趟,得到的竟是這麼一個答案。

  當下更是有些憂慮:「此事,會不會牽連到你身上?」

  司馬懿捋著鬍鬚,臉上的神情有些不以為意:

  「先帝所留的四位輔政重臣中,除卻不掌軍權的陳群,無論是死去的曹休,還是關中的曹真,自輔政以來,皆有敗績。」

  「唯有吾,先於荊州敗東吳,後在庸城誅孟達,非但無過,反而有功。」

  「若是陛下在這等情況下,還欲把事情牽連到我身上,那就不是一個寒心所能囊括。」

  這不是自負,也不是自大,而是在闡述一個事實。

  司馬懿相信,陛下絕不可能做出這種蠢事。

  當今陛下,自小便聰慧無比,即便是武皇帝亦甚異之,在朝會或宴席上,常讓他與近臣並列。

  以武皇帝之雄才,都禁不住當眾誇獎陛下:「曹家基業,因為有你,至少可傳三代矣!」

  文皇帝逼死文昭皇后,陛下也曾因母獲罪,不為文皇帝所喜。

  文皇帝甚至曾有意立元城王為太子。

  但陛下最後還是能繼承大統,武皇帝早年對陛下的評價,自然也起了一部分作用。

  若是陛下做出這等自毀根基的事,那他又如何當得起武皇帝當年之贊語?

  張春華雖沒有司馬懿看得那般透徹,但她本也不太相信曹睿會牽扯到自家阿郎。

  她問出這話,只不過是想得到個肯定答案。

  如今看到司馬懿說得這般肯定,心裡總算稍安:

  「也罷。明日我便回洛陽,把這些曲折說與大郎聽,這幾年就讓他沉下心來多做些學問。」

  「不急不急。」司馬懿咳了一聲,「既然細君來了,那就多留幾日。」

  「自吾領軍在外以來,你我都好久未曾聚過了,細君多呆幾日也是好的。」

  張春華看了一眼司馬懿:「讓我等幾日再走?」

  「對,等幾日。」

  「好吧。」

  司馬懿讓司馬師等,曹睿也在等。

  洛陽城皇宮裡的一座偏殿裡,曹睿右手拿著一卷書,負手站在窗台前,似乎正在欣賞外頭的春景。

  他穿著常服,不戴冠帽,身材顯得有些削瘦。

  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著,眼中不時閃過精光,可以看出是一個極有主見的人物。

  中領軍楊暨步伐匆匆地走進來,「陛下!」

  曹睿轉過身來,淡然問道:「消息如何了?」

  「陛下,洛陽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揚州,揚州現在皆在議論浮華一事。」

  「東吳的細作只怕已經早先一步把消息傳過了大江那邊。」

  楊暨答道。

  曹睿點頭,「洛陽城本就有吳蜀二虜的細作,若是消息傳到了揚州,孫權此時應該已經知道了。你去把隱蕃叫進來吧。」

  楊暨欲言又止。

  「卿尚有疑耶?」

  曹睿看到楊暨不動,又問了一句。

  楊暨猶豫了一下,「陛下,臣確有未解之處。」

  「且說來聽聽。」

  「陛下欲派隱蕃去東吳,為何又不另派一人去西蜀?大軍不可伐蜀,但若能派人禍亂蜀地君臣,未嘗不是美事。」

  曹睿聽到「大軍不可伐蜀」,心中本是不悅。

  只是他素知楊暨雖對伐蜀最為反對,但亦是忠心,而且此時也不是爭論這個的時候。

  於是只能先撇過這個不說,先給楊暨解釋一下不派人去西蜀的原因:

  「蜀人偽相諸葛亮,本就是以嚴法治蜀,且蜀人在十餘年前就已經制定《蜀科》以治蜀。」

  「若是我們派人前往,所攜新製法令未必能讓他動心,此一不為也。」

  「且聽聞諸葛行事公正,兼才智不凡,蜀中之事,不管巨細,皆要親自決之。」

  「故我們所派之人,即便才智不能勝諸葛亮,亦不可輸遜太多。」

  「否則事事要面對諸葛亮盤查,稍有不慎,則有傾覆之險,此二不為也。」

  再說了,魏國真要有才智如諸葛亮者,自己也不會可能送他去當細作。

  「可是陛下,吳國陸遜,亦有大才。」

  楊暨提醒了一句。

  曹睿自信一笑:

  「陸遜武能安邦,文能治國,確是大才。但吾只看他聽從孫權之命,留守武昌,輔佐孫登,便知其人不通朝堂權謀之道。」

  「不然,何以讓吳國有分裂之憂而不自知?且他遠在武昌,即便有心,亦無力摻和建業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