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馮永領軍出現在金城地界,張就就知道,西平郡的守將鹿磐和涼州刺史徐邈中計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派人把這個消息送過河。
徐邈接到消息後,一口老血差點吐了出來。
「此誠陰狠詭詐之徒是也!
徐邈渾身哆嗦著。
榆中肯定沒了。
雖然張就傳來的消息說,榆中情況不明。
但徐邈知道,榆中肯定是沒了,唯一不確定的,就是榆中能守幾天。
更重要的是,張華領金城之兵去援榆中,被從山裡冒出來的馮永截斷了後路。
徐邈最關心的,也正是這一點。
若是金城援軍覆沒,則金城不保。
金城不保,蜀軍就可趁機渡河,順麗水而上,占據令居。
一旦令居有失,蜀軍右可擊西平,左可進涼州。
偏偏這個時候,涼州剩餘兵馬全在西平。
若是西平的兵馬不能及時撤回來……
想到這些種種後果,皆是由那個神出鬼沒的馮文和引起,徐邈又忍不住咒罵:「陰狠詭詐之徒,陰狠詭詐之徒……」
「使君,既然蜀軍此行目的是要攻打金城,何不令鹿將軍前往令居?」
幕僚建議道。
徐邈眼中沒有焦距,臉色沉重,「就怕來不及了。」
「金城城堅,只要張家叔侄能堅守一些時日,足以讓鹿將軍……」
「萬一此時金城已失呢?」
徐邈猛地打斷了幕僚的話,把密函捏成一團,手背上青筋冒起,「自金城去令居,不過兩三日。」
「只怕刺史府的信令剛到西平,蜀人就已經到令居城了。令居城兵不過兩三百,能擋幾日?」
「若是貿然讓鹿磐領軍前往,再有閃失,涼州就只能拱手讓人了。」
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金城被劫了糧草,救援榆中的大軍又被馮永斷了後路的消息,讓徐邈是真心不敢賭。
因為賭輸了,涼州皆沒!
「傳信給鹿將軍,讓他立即帶人回涼州,從大斗拔谷走!」
巍峨的祁連山由東向西連綿數千里,組成了河西走廊的南邊屏障,同時也把西平與河西走廊分開了。
群山延綿之中,有一條峽谷,打通了西平與河西走廊。
這便是大斗拔谷。
出了這條峽谷的山口,便是武威郡西邊的張掖郡。
它是絲綢南路的必經之路,也是從西平回河西走廊最快的通道。
「可是使君,如此一來,那這金城郡與西平郡……」
「武威、張掖、酒泉、敦煌,有此四郡,便是涼州,所以我們現在所要做的,便是守住這四郡。」
徐邈一字一頓地說道。
說完這個話,他痛苦地閉上眼,長嘆了一口氣,語氣落寞,「剩下的,吾無能為力矣!」
張就的及時傳信,以及徐邈這一次的謹慎,挽救了涼州最後剩餘的人馬。
讓鹿磐多出三天的時間,把西平郡的所有魏軍召集起來,準備穿過祁連山的唯一山口,回到涼州張掖。
不過西平魏軍的突然大舉行動,倒是產生了一個意外插曲。
西海的禿髮部與羌胡一下子慌了神:我們已經聽鹿大人的調解,不再相爭,你們想幹什麼?
即便是禿髮部,為了自己部落的安全著想,亦不得不暫時遠離西平邊界。
雍涼一帶,特別是少雨的河西走廊,城池幾乎都是建在河流邊的平地上。
從金城越過大河,就有一條注入大河的水,叫麗水。
逆麗水而上,枝陽縣、允街縣、令居縣,羅列其邊。
張就救了西平的鹿磐與魏軍,卻渾然不知,他與叔父兩人順著麗水行一路,安撫一路。
人稱「小文和」的馮永,以落後一天的路程,領軍跟在他們後頭一路收城。
令居縣是通向河西走廊的衝要,同時也是金城郡在大河西邊的最大縣城。
孝武帝時,霍驃騎就曾在這裡築塞、通渠,以此作為平定河西的前沿。
後來大漢又在這裡置田官吏卒,光武帝時這裡曾是護羌校尉治所。
城內的縣衙門口,縣令正送張華張就一行人準備離開。
只聽張就對著令居縣縣令說道:「令居縣本就是涼州咽喉,如今蜀兵不至,李縣令正好藉此機會撫人心,修甲械,築城牆,以備後來。」
令居縣縣令唯諾而應。
哪知就在這時,也不知是從誰大喊了一聲:「蜀兵至矣!」
原本已經恢復了平靜的令居城一下子轟然大亂。
「何人在此胡言亂語,擾亂民心!」
張華聽到這話,頓時大怒,按劍大喝。
他領兵退回金城時,先是以為蜀軍沒追上來,再遇馮永攔路,又有侄子相救,哪知最後魏延再尾隨而至。
起起伏伏,其中曲折,忽悲忽喜,情緒變化之大,最後居然把他激到吐血昏迷。
所以他對蜀軍這個詞,著實是敏感之極。
更何況自己等人才說了蜀兵不會過河,現在就有人亂喊亂叫,故意的嗎?!
蜀兵蜀兵,哪來那麼多蜀兵!
一行人看向聲音來源的地方,只見幾個魏兵護著一個官吏,一邊向這邊衝來,一邊在大聲呼喊。
但凡聽到這個消息的百姓士吏,皆四散而逃。
「速把那幾人拿下!」
張華大喝。
「不對,那不是允街縣的縣丞?」
張就眼尖,失聲驚呼。
允街縣離枝陽縣不遠,叔侄兩人到那裡時,此縣的縣令早已棄城而逃,唯有縣丞是本地人,所以留守縣城。
後來張華以金城太守身份,讓其代行縣長事。
沒想到這才過一天,這縣丞就突然出現在令居城內。
想到這裡,張就心裡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自心頭升起。
那允街縣的縣丞看到了縣府,也看到張家叔侄。
他踉踉蹌蹌地衝過來,「張家叔侄,你們好歹也是河西高門子弟,沒想到竟是如此無恥之徒!」
「你說什麼!」
張華半劍出鞘,正欲下前。
張就卻是攔在他前面,「丁縣丞,此話何意?」
「你還好意思問!」
丁縣丞頭上的冠帽早已不知丟哪裡去了,他腦袋上的熱氣上騰,就像剛揭蓋的蒸籠似的汗水涔涔而下。
臉被曬得通紅,喘著粗氣,手指哆嗦地指著張就:「堂堂敦煌張家子弟,居然做出此等欺騙之事!」
張就看著悲憤交加的丁縣丞,心頭的不祥之感越發地強烈:「丁縣丞,請慎言!」
「吾與細作何用慎言!」丁縣丞仍是指著張就不放,「張家叔侄,乃蜀人細作是也!莫要信他們的話!」
「你怎能憑空污人清白?」
張華按捺不住,自張就的身後挺身而出,拔劍出鞘。
「清白?你們何來清白?」
丁縣丞越說越激動,就只差衝上去與廝打。
「說什麼蜀人不會過河,讓我等掉以輕心,哪知你們走後的第二日,蜀人就兵臨城下!」
「此事一看就知你們與那蜀人有所勾結,還有何顏面說清白?」
張就大驚失色:「不可能!我們明明親眼看到浮橋已經被拆了,而且蜀虜還放了火……」
話沒說完,他突然頓住,想起了一個細思極恐的可能:難道有人在算計他們?
只要沒人阻攔,蜀軍想要過河,那還不是簡單的事情?
而且蜀虜回師,他們也只是猜想,根本就沒有確定。
只是蜀虜明明可以直接渡河,甚至還可以提前兩三天到達令居城下,為什麼他們要繞這麼一個大圈子?
這正是張就想不明白的地方,也正是如此,才把他的心思帶到了歪處,導致他判斷失誤。
想到這裡,張就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是誰?
誰這麼有閒心幹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蜀虜,當真已經渡河了?」
張就哆嗦著,懷了最後一絲希望問道。
「允街已失,蜀人只怕離這裡已不足一天行程!」
丁縣丞慘然一笑。
令居縣縣令在雙方對質的時候,早就已經不動聲色地退開。
同時令居縣的守卒亦悄悄地把他們都圍了起來。
「若此事是真的,那皆是吾叔侄之錯。」
張就面色灰白,萬念俱滅。
「大郎……」
張華一聽,大急。
張就苦笑搖頭:「蜀人若當真渡河,我們就是再說什麼,也是無用了。」
說著,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似在喃喃自語,實際上卻是只有張華能聽得到,「更何況,金城失守……」
張華被他這麼一提醒,想起自己乃是待罪之身。
而這個罪,正是因為金城。
想起金城,就會記起與蜀兵對戰時的種種。
怒,憤,屈等等諸多情緒,湧上心頭。
他氣若發狂,大吼一聲,摔劍在地:「氣煞我也!究竟是何人,如此陰毒,陷我叔侄於此等不義之地!」
張就面色比丁縣丞還慘然,「百口莫辯,不外如是。」
「事到如今,還欲狡辯!」
丁縣丞怒氣勃發。
看了看周圍的魏兵,張就解下自己的長劍,「此行我與叔父,乃是去向徐使君請罪。諸君若是有意,不妨送吾等前往姑臧。」
令居縣縣令這才鬆了一口氣:「如此甚好,張太守,張長史,得罪了!」
令居縣是金城郡大縣,同時也是地處要衝,能在此處當上縣令,李縣令的根底,自然不會太低。
蜀人據隴右,截斷涼州與關中的聯繫,若是魏國能越早收復隴右還好說,若是不能……涼州最後何去何從,還很難說。
敦煌張家作為涼州豪族,在這種時候,能少得罪,還是少得罪為佳。
在張家叔侄離開的第二日,馮永領軍如約而至。
令居城是麗水河谷唯一一個比較大的城池,也是唯一一個尚有兵卒守衛的城池。
看著城頭上那稀稀落落的守兵,馮永沉吟一聲,然後長嘆:「這令居城作為要衝之地,果然是城高池深,守衛森嚴。」
張遠:……
「傳令下去,馬上派人回去,通知魏將軍,就說我需要他派軍前來支援。」
張遠瞟了一眼城頭,罕見地比平常遲了一息時間才應道:「諾!」
張遠很快把軍令傳了下去,回來後終是忍不住地說了一句。
「山長,學生有一事不明。」
「什麼?」
馮永行走在麗水邊上,查看令居城周圍的情況,發現此處確實是這一路河谷最好的地方。
河水兩邊的土地開闊,利於耕種。
從這裡看去,後頭的群山驟然收斂,城池正好就卡在這個收斂之處。
在這裡築寨屯兵,既能利用河谷平地屯墾,又能隨時進軍涼州。
霍驃騎當年的眼光,確實獨到。
最近的一次涼州之亂,後漢朝廷從湟中招募過來的羌胡義從,原來也是守在令居,以鎮壓金城的叛胡。
哪知道連湟中義從軍都跟著反叛,令居失守之後,事態這才陡然升級。
「山長,即便是沒有張家叔侄,我們一樣也可以輕鬆拿下麗水河谷諸縣。」
「學生不明白,山長為何不提早過河,直接拿下這令居城呢?」
馮永聽到張遠這個話,欣慰一笑。
「牧之啊,你能問出這個話,就說明你已經能獨立思考問題,開始成為一名真正的參謀。」
張遠得了表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
學生好學,馮永自然願意多說幾句,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令居城,「我們要攻下這裡,並不困難。」
「如果等魏將軍來了,我們甚至還可以嘗試進軍涼州。」
「只是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在平定涼州期間,我們要傷亡多少人?涼州諸郡表面上是重歸大漢,但實際上又有多少人會再行反叛?」
「這都是我們需要想到的問題。牧之,我們要的是一個真心臣服大漢的涼州,至少是一個不會給大漢添堵的涼州。」
「最低最低,也要是一個不會在大漢與曹賊相持時,在後方給大漢搗亂的涼州。」
「涼州的資料你也看過,這百餘年來,後漢在涼州,費了多少錢糧,多少兵力?」
「沉疴不能用驟用猛藥,須得先調理好身子,方可徐徐治之。」
張遠似懂非懂。
「張家叔侄就是一個引子,我想用他們把涼州內部的病,給引發出來。」
「山長,學生不明白。」
「自曹賊逆篡以來,涼州的大小叛亂就從來沒有停止過,所以說,涼州世家豪族,也並非是全部真心臣服曹賊啊!」
「張家叔侄之事,不管涼州的曹賊,是治他們的罪,還是不治他們的罪,都很難辦啊!嗬嗬,哈哈!」
馮永想到得意處,怪笑了起來。
治了罪,即便是張家叔侄罪有應得,但在這種敏感時候,徐邈就是在表明不相信張家。
不治罪,則是表示徐邈怕了涼州豪族。
那些個世家與地方豪族,究竟是個什麼尿性,馮永哪有不清楚的?
強敵壓境,外援斷絕,再加上某些巨大利益的誘惑,他們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來,馮君侯不用大腦思考,僅用腦幹都能猜得出來。
張家叔侄,只不過是把他們內部矛盾加速放大的催化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