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越巂舊例即可。」
馮永毫不猶豫地開口道。
事實上,相比于越巂的南蠻而言,隴右羌胡更加容易處理。
因為越巂的蠻人部族當初可是叛亂份子,需要先用武力降服。
而且有很多部族都是生活在山林里,你還要想法子把他們遷到平地。
最後才能教他們耕種,或者建起草料塔讓他們適應定居的生活。
所以有相當一部分的蠻夷都是從零開始向定居耕種方向轉變。
但隴右的羌胡不一樣。
他們不斷地向隴右和關中遷移,本就是為了能吃上一口飽飯,所以他們不管是從主觀和客觀上,都要學習耕種。
事實上,涼州、隴右、關中這三地,越是往東,羌胡就越習慣於耕種。
關中不提,隴右和涼州的羌胡,絕大部分都是處於半遊牧半耕種的狀態,甚至還有小部分是處於轉化成耕種民族完全體的狀態。
羌胡不斷內遷,同時也在不斷地與漢人融合。
所以羌胡的叛亂雖然很讓人頭疼,但漢化基礎確實比南中的夷人要好很多。
關鍵就在於,漢朝是一個大漢族主義風行的時代,所以羌胡的社會地位並不高。
他們種出來的糧食,除了要上交相當多的一部分,地方官吏還會隨時強征剩下的糧食。
在地方官吏和豪強眼裡,他們被視作奴僕,經常被隨意奴役。
「其內屬者,或倥傯之豪右之手,或屈折於奴僕之勤」,這就是他們的真實地位。
最悲慘的是,隨著涼州羌亂越發頻繁,羌胡還會經常被邊地將領借首級冒領軍功。
他們對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有一個很迫切的需求——你不給,我就叛亂,自己來拿。
換作以前的大漢,或者換作世家作主的曹魏和東吳,想要讓朝廷主動給羌胡提高地位,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但季漢不一樣。
基本國策《隆中對》首先提出了南撫南彝的建議,得到開國皇帝劉備的肯定。
諸葛老妖作為一個務實的大漢丞相,南征南蠻時,有七擒孟獲,與南中蠻夷誓盟,承諾漢夷如一等諸多舉動。
雖然他這些舉動有特定的政治目的,同時也是為了能儘可能地聚攏人力物力進行北伐,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舉措在客觀上提高了夷人的地位。
同時也促進了民族融合,加快了南中的開發。
相比於馮永自己那個惡名昭著,臭得跟狗屎一樣的「鬼王」稱號,大漢丞相如今已經被不少的南中夷人尊稱為「諸葛阿公」。
相比於以前朝不保夕,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日子,在南中種植園的日子至少有地方睡,不怕猛獸的侵襲,有衣穿,有飯吃。
甚至生病了還有醫工醫治——那是南鄉醫學院的學生在練手。
這種生活在蜀中百姓眼裡,可能是苦日子,但在南中的夷人眼裡,那就是生活質量噌噌往上提高。
所以諸葛阿公名傳南中,那就是必然。
這讓馮土鱉感到了深深的嫉妒。
自己在南中的名聲是沒辦法挽回了,但陰平武都,隴右諸郡就不一樣了。
馮郎君的名聲那不是一般的好。
既然如今大漢有提高胡人地位的政治需要和現實需求,羌胡同時也有這個迫切需要,兩者一拍即合。
所以馮永覺得自己可以借著這個東風,適當地挽救一下自己日益敗壞的名聲。
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的羌胡人民需要我的拯救!
操作得好,說不得千年之後,羌胡人民也會流傳一個「馮阿公」的名聲呢!
走在前面的大漢丞相自然不知道馮永才一瞬間就轉過這麼多的念頭,他仔細地回想了一下馮永在越巂的做法。
突然懷疑起來,這小子不會是早就謀算好的吧?
越巂針對在山林里放牧的夷人胡人的做法,幾乎不需要做太多的改變,直接拿過來套用就行了。
想到這裡,諸葛亮狐疑地轉過頭來,正好看到馮永正一臉傻笑的痴呆模樣。
大漢丞相眉頭就是一皺,「這是你早就計劃好的?」
馮土鱉正沉浸在幻想世界裡不可自拔。
「跟你說話呢!」
諸葛亮提高了聲線。
若是換了別人,敢在他面前這般無禮,大漢丞相早就拉黑名單了。
只是摸了摸懷裡值五十萬緡的望遠鏡,大漢丞相覺得可以多給他一個機會。
一聲低喝,把馮永驚醒過來,他下意識地擦了擦嘴角,嗯,還好沒有口水。
「啊?哦,丞相,我方才是在想著怎麼治理隴右的胡人,一時走了神。你剛才在說什麼?」
馮永回過神來,連忙緊走兩步,開口問道。
「你在越巂的所為,莫不是早有謀劃?」
「沒啊。」
馮永一口否認。
諸葛亮自是不信。
只是不管馮永是不是早有謀劃,對大漢丞相來說,影響不大。
他所關心的是,以馮永這等年紀,究竟有沒有經驗應付接下來的事情。
他停下腳步,揮了揮手,讓底下的人都散開,不讓人聽到兩人接下來的談話,這才繼續說道,「如今隴右乾旱已成定局,大漢剛光復隴右,就遇到這等事情,實是太過於湊巧。」
「若要安撫羌胡,首要之物就是糧食。沒有足夠的糧食,羌胡只怕就要行盜賊之事。而大漢剛復隴右,為樹官府威嚴,必然要進軍剿之。」
「不然隴右百姓和豪族就會覺得大漢仍像後漢那般,律法松馳,威刑不肅。一旦百姓對律法沒有敬畏之心,奸邪之念就會升起。」
「然如今北伐已經是耗費了漢中府庫的大部存糧,剩下的能勉強安撫隴右百姓就已經是萬幸,你若領羌胡之事,當如何做?」
馮永聽到這番話,當場就是一怔:「丞相的意思是,朝廷沒有多餘的糧食救濟那些羌胡,我得自己想辦法?」
隴右羌胡辣麼多,我到哪尋得那麼多糧食?這麼一個職位,你咋不把價格提到天上去?開那麼大口,也不考慮我能不能買得起?
馮永腹謗著,瞄了一眼大漢丞相,心道:你這是在逼我寫一部《季漢的名義》啊,丞相!
「我本欲設護羌校尉一職,持節領護西羌,專掌西羌之事。對羌胡若能安撫,則安撫之,若是羌胡叛亂,則擊破之。」
諸葛亮轉過身來,正色道,「此職職權甚重,目前雖是只管隴右羌胡,但日後收復涼州,甚至關中,此二地的羌胡亦皆在其管轄之內。」
「護羌校尉,不但要調理羌胡各個部族之間的糾紛,更重要的是,要防止羌胡與曹魏通氣相聯,乃至羈縻曹魏境內的羌胡為大漢所用。」
「吾縱觀大漢境內,確實唯有你最適合。在大漢初復隴右,又恰逢隴右乾旱的時候,若你能安撫好羌胡,不讓他們生事。」
「那麼朝野誰還會說你不合適居此要職?我就是把西羌之事付之於你,又有何妨?」
正在考慮準備《季漢的名義》怎麼寫的馮郎君一聽,頓時就是一個激靈:隴右、涼州、關中的羌胡都歸我管?
單單從羌胡方面來說,這比大漢的幾個都督權利大多了!
再加上羌胡的社會地位低下,真要當了護羌校尉,那豈不是羌胡的太上皇?
到時候哪個部落敢不聽老子的話,族之!
啊,不是,是領王師討不臣,順便再牽幾頭牛羊回來打牙祭……
想到這裡,馮永只覺得渾身燥熱無比,脫口而出地問道,「丞相,此話當真?」
「國之大事,我怎麼會與你開玩笑?」
諸葛亮看到馮永這個模樣,眼中閃過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臉上卻是微微一笑。
馮永眼珠子轉了轉,問道,「只要我能安撫好羌胡就行?」
「是今年要安撫好隴右羌胡。」諸葛亮咬著重音道。「今年隴右大亂初定,所以護羌校尉的主要職責是安撫羌胡。」
說到這裡,諸葛亮豈會不明白馮永那點小心思,「莫要想著鑽什麼空子!你也說了,要仿越巂舊例,那從明年起,隴右羌胡就要編入戶籍。」
「到了後年,每年要按戶籍數量,為朝廷上交定額的牛羊馬匹,羊毛,還有糧食,才算過關。待光復了涼州、關中,視情況而增加定額。」
馮永問道,「定額也是按越巂的規矩嗎?」
「暫時先依越巂舊例。」諸葛亮似乎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以後再按實際情況做出調整。畢竟今年才是越巂全面實行賦稅的第一年吧?」
馮永點頭,「對。」
雖然越巂去年就可以收上來一部分賦稅,但那只能算是試行。
再加上北伐這個關係到大漢生死攸關的大事,所以越巂去年實行的是戰時政策。
只有等今年全部結束,以阿梅為首的越巂統計團隊把所有的數據都統計出來,才能對越巂的政策做出針對性調整。
「那就對了。越巂規矩初定,誰也不知道有沒有不妥當之處,今年先看看越巂有無需要補漏的地方。待確認無誤後,隴右再依例而行。」
「沒問題!」
馮永連連點頭。
明年有整整一年的空檔期,足夠自己把事先砸下去的本錢全部撈回來了!
「明年收上來的羊毛,朝廷收三成。從後年開始,收五成。」
諸葛亮又補充了一句。
馮永臉色一僵,然後迅速又在心裡盤算了一番:這麼算來,給蜀中世家那五個工坊的羊毛價格就只能再提高十五個百分點了。
「行!」
看著馮永答應的極是痛快,大漢丞相心裡突然有些後悔:早知道從一開始就收五成。
「護羌校尉屬官有長史,司馬二人,還有從事若干,這些名額你自己擬一份名單上來,交與我過目。」
「還有,護羌校尉可領軍萬人,到時先給你配三千士卒,剩下的,你需要從羌胡部族裡徵調。待收復涼州、關中後,再另行擴軍。」
「每年給朝廷上交足額的賦稅後,剩下的錢糧由護羌校尉自行調配,但護羌校尉屬軍,武器、鎧甲、糧草等,朝廷也不再另外配給,要你自己想辦法。」
聽到大漢丞相給予護羌校尉的權利,馮永第一個反應不是高興,而是大吃一驚,甚至有點寒意:老子沒犯什麼大事吧?這是打算整死我的節奏?
護羌校尉的權利這麼大,真要過上幾年,說不得有人歪歪嘴,「護羌校尉有收兵之權,又有徵錢糧之職,還自購兵甲。」
「且羌胡把馮永視若神明,非朝廷所能制,乃是禍亂之源……」
叭啦叭拉之類的。
估計張星彩就不是想要把她的妹子嫁給我,而是想要給我燒紙錢。
馮永正想著怎麼推脫,只聽得大漢丞相又說道,「五年,此法先試行五年。五年之後,徹底定居下來的胡人再由朝廷另設縣邑,委派官吏,如何?」
這不就是五年計劃加一國兩制?
管理羌胡和管理漢民肯定是不一樣的,所以諸葛老妖讓自己先摸著石頭過河,只待時期成熟,再伸手摘桃子。
偏偏馮永還不得不接受。
先是空手套白狼,白拿五年的牛羊馬匹,羊毛糧食,一點風險都不用擔。
然後等著自己勞心勞力,辛辛苦苦幹完活,又輕鬆地伸手摘桃子。
這就是明晃晃的陽謀,光明正大的政治手段。
可是馮永會拒絕嗎?
肯定不會的。
除非他一無所求,否則誰也擋不了這個誘惑。
五年的時間,足夠吃個大腹便便。
再說了,又不是說五年後就什麼也不剩下,只是把徹底定居下來的羌胡劃分出去罷了。
隨著大漢西進涼州,東復關中,需要管理的羌胡只會越來越多。
甚至還有西域那邊,這得多少年?
更重要的是,只要自己能當上護羌校尉,能給底下的人找到多少出路?
傷殘的南鄉士卒不用發愁安排,甚至學堂出來的學生在五年之內都會是緊缺狀態,所以必須立刻擴招。
就算五年後朝廷委派官吏,難道他們就懂得處理隴右羌胡那種新型生產關係了?
到時候還不是一樣得靠興漢會體系的基層人員?
想到這裡,馮永搓了搓手,湊上去陪笑道,「丞相有所令,我豈敢不從?丞相請放心,今年安撫羌胡所需錢糧,定不會讓朝廷出一粒糧食,只管交給我就好。」
諸葛亮滿意一笑,「這可是你說的,若是你不能妥善解決,那可就莫要怪老夫另委他人。」
「沒問題。」
馮永拍著胸脯應下。
同時他在暗地裡咬牙,按理說,割完一波韭菜後,應當給韭菜澆點水,讓它們緩口氣。
原本今年隴右的旱情,正好讓在南鄉交易所被割了韭菜的那些人回回血,這才是正理,免得掘了韭菜的根。
可是照目前看來……
說不得還得再收割一波!
不管了,為了隴右的安定,大夥要把目光要放長遠一些嘛,就當是為朝廷作貢獻了。
說到長遠,馮永又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裡。
咦?
我的望遠鏡呢?
馮土鱉抬起頭,這才發現丞相已經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