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好歹是世家子弟,君子六藝自然是學過的,不然也不會隨身帶著佩劍。
只是他的身子被重重壓住,手上卻是不方便抽出劍來,正要反手直接拿著劍鞘向後插去。
哪知壓住他的人又伸出一隻手,把他的脖子死死勒住,讓他喘不過氣,直翻白眼。
同時又有人撲過按住他的手,期間還踢翻了火堆,點點火星燙到他的臉上。
李同還沒看到後面是什麼人,手腳就已經被四馬攢蹄般綁了個結結實實,同時嘴巴被塞了一塊不知什麼東西,一股腥臭味嗆得他幾欲嘔吐。
同時來人再用一條布把他的嘴巴包住,最後在他的後腦勺後面打了個結,讓他發不出一點聲音。
只聽得「鏘」地一聲,有人把他的劍半拔出來看了一下,然後說了一句他聽不懂的話。
聽到這口音,李同心裡一沉。
「胡人?」
來人把他隨身帶的東西全部收拾乾淨,然後又把火堆滅了,不留一絲痕跡,這才抬著他離開。
雖然天黑了,但很明顯這幾個人認得山裡的路,一路上七拐八彎,也不知走了多久,李同只覺得身上的衣物都被沿途的樹枝刮成了破爛,連臉上都火辣辣地痛。
幾人最後拐進了一個山洞,山洞裡有好幾個火堆,每個火堆邊還圍坐著一群人。
這麼多的人坐在裡面,仍然空出了不少地方,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很大的山洞。
看到外頭有人進來,火堆邊的人紛紛扭頭看過來。
李同努力地抬起頭看去,只見那些人皆是披頭散髮,映著火光,臉龐卻是藏在那長發下面,讓人看不清他們的真面容,顯得極是詭異。
「砰」在一聲,李同被扔到地上,震得他全身骨頭差點散了架,隔夜飯都要吐了出來。
可是全身又被綁得緊緊的,絲毫也動彈不得,他只感覺難受極了。
最中間的火堆有人站起來,走到李同面前,單手捏起他的臉看了一下,用胡語說了一句話。
其他人聽了,皆是哈哈大笑起來。
迎著火光,李同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只見他深眼眶,鷹勾鼻,很典型的胡人面孔。
「漢人?」
此人用生硬的漢話問了一聲,同時令人把包住嘴巴的布條解開,看來應該是個頭領。
除了經常與漢人雜居的胡人,一般的胡人部落除了頭領,其他人是不會講漢話的。
李同連忙把嘴裡的東西吐了出來,大口地喘了幾口氣。
「是。」他不顧脖子又酸又疼,努力地抬起頭,露出討好的笑容,「這位頭人,我是蜀中李家的人,只要你們放了我,我可以叫家裡人送糧食過來交換。」
胡人頭領聽了,咧嘴一笑,摸了摸李同的臉和脖子,又捏了捏他的肩膀,「怪不得皮肉這般細嫩。」
眼中露出貪婪的光芒。
感覺到老樹皮一般的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著,李同身上起了一陣陣雞皮疙瘩。
「你們要什麼,都可以跟我說,我叫家裡人送過來。」
李同看到胡人頭領不接他的話,還以為剛才自己說得太快了,對方聽不清楚,強忍著心裡恐慌與不適,連忙放慢了語速重複著說道。
「然後你們的人就跟過來,正好把我們捉走?」
胡人頭領一巴掌扇在李同的臉上,冷冷道,「這兩年你們漢人捉走了多少人?我們為了逃避你們的追捕,這才逃進了深山裡。」
「若不是實在沒吃的了,誰會回來?沒想到這幾天的運氣不錯,竟然還能捉到這麼嫩的羔羊。」
話不多,但李同卻聽出了其中的驚悚含義,還沒等他大叫出來,胡人頭領又把他剛吐出來的東西塞了回去,再用布條綁緊。
雖然李同很想解釋那種事情與他無關,那個心思惡毒的田舍郎才是始作俑者,可是人家卻是再不聽他說話,直接讓人把他扔到一個角落裡。
角落裡有很濃的血腥味,李同翻過身來,看到不遠處掛著一個物體,只是火光照不到這裡,讓他分辨不清那是什麼。
那胡人頭領走回火堆,也不知說了什麼話,只聽得那邊哄然大笑起來。
山洞裡洋溢著快活的氣息。
李同縮在角落裡,心裡終於感到了悔意。
被家族發配到南鄉算什麼?
被阿姊打幾巴掌算什麼?
被家族發配到南鄉,他仍是嫡子,依然衣食無憂。
被阿姊打幾巴掌,回到莊子上,他仍是莊子的主人,一眾僕人見了他,都要低頭行禮。
落入胡人手裡,卻是生死未卜。
蜀地出去,往西北方就是胡地,這些年蜀中來了不少北邊的人,連帶著北地胡人的傳說也傳入了蜀地。
再說了這兩年被捉到南鄉的胡人也不少,李同對胡人的某些習俗也有所了解。
女子流落胡地,會淪為胡人生兒育女的工具,男子流落胡地,淪為羊奴牛奴,那都是肯定的。
聽說胡人在缺少吃的時候還會拿人來當口糧,連頭骨都會被打磨成酒具。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想到這裡,李同只感到無比的恐懼,全身在瑟瑟發抖,悔意更甚。
如果讓他再重來一次,打死他也不敢獨自一個人離開漢中了。
夜漸漸地深了,那邊的話說聲也輕了下來,火堆的火苗低了下去,看來是眾人開始睡著了。
李同只覺得身上又麻又痛,又冷又餓,加上心頭那巨大的恐懼感,卻是怎麼也不敢閉上眼睛。
就算是眼皮耷拉了下來,只要一合上眼,他又馬上會突然驚醒過來。
就這麼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剛剛閉上眼,好像就聽到了一聲慘叫,本以為是自己太累了出現了幻聽。
哪知洞裡就有人呼喝起來,趁著那尚未熄滅的火炭,只見紛紛有人站起來,同時手裡還拿著棍棒等物。
只是還沒等他們衝出去,只見洞口就傳來了破空聲,同時還有拉弓弦的砰然聲。
接著洞裡的人又是幾聲慘叫。
一聲暴喝傳來:「棄械者不殺!」
然後又是用胡語說了一遍。
洞裡的胡人驚叫了出來,很多人的身形很明顯地一頓。
也有人不顧一切地衝出去,但很快又是一陣慘叫。
角落裡的李同聽到這個熟悉的口音,眼睛都流下來了,連忙蠕動著,努力地掙扎著,他第一次覺得漢話竟是如仙樂般動聽。
戰鬥開展得很突然,但結束得更快。
死傷了十來人的胡人看著洞口外面布滿了強弓硬弩的漢軍,終於丟下了手裡粗糙的兵器,然後紛紛向退去。
李同這時才發現洞口外面已經有微微的白光,原來已經到了天已經開始亮了。
他看到外頭先是扔進來幾個火把,把洞裡照得明亮,然後又是幾個舉著盾牌的漢兵小心地進來,最後是舉著兵器的士卒。
確認了胡人沒了反抗意識,外頭的兵卒一擁而入,如同驅趕牛羊般,把胡人向外趕去。
李同一個人在角落裡,如同一條蛆一般不斷拱來拱去,嘴裡「嗚嗚」作響,想發出動靜引起那些兵卒的注意。
可惜的是他被綁得太緊,嘴巴被封得太死,搞出的動靜實在太小,沒人注意到他這裡。
「點起火把,看一下有沒有漏下的。」
等把胡人全部趕出去後,有領頭的說了一聲。
過了一會,終於有人舉著火把來到這個角落,「咦,這裡還有東西。」
聽到這個話,李同熱淚盈眶,你們終於看到我了嗎?
「是個人。」
舉著火把的兵卒把火把放到李同的臉邊,仔細地看了看,回頭喊道,「曲長,這裡有個漢人。」
「活著沒?」
「活著呢。」
「這小子倒是命大,在胡人窩裡一個晚上還能活下來。」
那個曲長過來看了一下,「沒錯,綁成這樣的,就是昨夜裡的那個,快幫他解開。」
聽到這話,李同心裡頓時大是憤恨,感情昨夜自己被捉的時候,他們就跟在身後?
只是他經過昨夜的事情,卻是小心了許多,臉上不敢稍露出一丁點不滿。
「咦,這掛著又是什麼?」
舉著火把的士卒看到旁邊還掛著東西,又把火把湊過去,把那東西翻了過來。
「別看!」
曲長急忙對著李同喝了一聲。
可惜卻是喊遲了。
李同僅僅是看了一眼,當場就覺得肚子裡翻江倒海,「嘔」地一聲,肚子裡的所有東西就往上涌。
同時眼中流露出無比恐懼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事情,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想要遠離。
可惜的是他剛被解開,手腳又酸又麻,一點力氣也使不上,只得「呃呃」地叫著,連話都說不出來。
曲長嘆息地搖搖頭,對著士卒說道,「把那……解下來,找個地方埋了,看看洞裡還能不能找到頭骨。」
說著扶起李同向洞外走去。
到了外面,貪婪地聞著外頭的新鮮氣息,李同這才相信自己是活了過來。
他甚至不敢回頭看山洞,仿佛那裡就是陰間。
那沒了雙臂沒了頭顱,只剩下一條腿,慘白慘白的無頭屍體在未來很長時間將是他的噩夢。
「曲長,剛才那個……」埋好屍體的士卒走過來,饒是他見過不少死人,可是仍然被嚇得臉色有些發白,「是怎麼回事?」
「胡人的肉糧。」曲長臉色也極是難看。
「那些有食人習慣的胡人在抓到人後,趁著他活著時,就要把人倒吊起來,割下耳朵,割開脖子,讓血流干而死,死後屍身發白,形如白羊,這樣吃起來就少了血腥味。」
「嘔!」
一旁的李同聽了,又是一聲乾嘔。
肚子裡的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實在是吐無可吐了,就開始吐黃綠色的膽汁。
一陣山風吹過,身心疲憊,又吐完了膽汁的李同終於挺不住,暈了過去。
待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身下鋪了一層枯葉。
「醒了?」
一個身著鎧甲的小將走過來,湊過來問道,「能聽得懂我說話不?」
他的身後,正是那個救自己出來的曲長。
「這是哪?」
李同艱難地吐聲問道。
「陰平的山裡,我們正準備去陽安關。你是誰?怎會一個人跑到胡人的地盤裡?」
年紀不大的小將軍看起來挺和氣,笑起來讓人覺得挺舒服。
「走錯路了,在山裡迷路了。」
「哦,」小將點點頭,又問道,「你還沒說你是誰,若不說出你的根腳,那我可就要把你算成野民了,少說也值七十緡呢。」
李同回答道,「我姓李,錦城人士。從漢中而來,準備去錦城送信。你們是民團?」
「還知道民團,看來是個有出身的。」小將呵呵一笑,「我們不是民團,我們是陽安關的士卒,出來巡邊的。看到有胡人為非作歹,所以順手解決一下。」
「託了郎君的福,聽那些個手下說,昨夜他們找到了一個胡人的老窩,收穫不小。」
「事情我也聽他們說了,當時夜裡太黑,沒法動手,所以只能等到天亮時再動手,沒想到卻是讓李郎君受了一夜的罪。」
「不過你也別怪他們,遇到這種事情,誰都只能認命。要是熬不過一晚,那就只能算命不好,要是能熬過去,那就是命大。」
小將臉上帶著些許歉然的真誠笑容,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對了,你說你姓李,又是從漢中回錦城,難道是從南鄭而來?」
小將眼中閃過一道微不可察覺的光芒。
「不是,是從南鄉。」
李同搖搖頭。
聽到李同這般說,小將的臉上終於放鬆下來,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你如何證明你的身份?」
李同看了一眼小將腰間的佩劍,說道,「我有一柄劍落在胡人手裡,劍身上刻有一個李字。只要拿這把劍去南鄉問南鄉慕娘子,慕娘子自會證明。」
「南鄉慕娘子?」
小將挑了挑眉,面現猶豫之色,「李郎君與慕娘子很熟?」
「不是不是!」
李同連連搖頭,他如何敢應下這種事情,此時的他根本沒有臉面回南鄉,「我家大人是李家的老管家,我算是李家的家生子,如何敢說與慕娘子相熟?」
「你是李家家生子?那如何能得了那般的好劍?」
小將不小心問漏了嘴。
「是這樣,當年大人立了功勞,所以家主才賞下來的。」
「原來如此。」
小將摸了摸腰間的劍,嘆了一口氣,「那當真是可惜了。」
李同又看了一眼他腰間的劍,問道,「什麼可惜了?」
可惜你與慕娘子不熟,只是個家生子。
小將笑笑,說道,「也不瞞李郎君,李郎君暈過去的時候,他們趕路趕得急了些,不小心把那柄劍弄丟了,當真是可惜至極。」
「我還有一個包裹落在了胡人手裡,包裹里有一些衣物,一些細軟,還有幾塊乾糧。」
李同強忍下一口氣,說道。
他這模樣被人看在眼裡,小將越發肯定了他只是一個小角色,當下繼續裝模作樣地嘆氣。
「哦,原來那包裹也是李郎君的?真真是倒霉,昨天趕路丟了不少東西,這裡頭就有李郎君的包裹……」
李同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不去看對方腰間的那把劍,摸了摸胸口,嘴角抽抽,「我身上的玉佩,難道也丟了?」
小將點點頭,臉上有些不太自然,乾咳一聲道,「沒法子,手下的那些軍漢,都是粗手粗腳的。」
說著,回過頭踢了那曲長一腳,喝罵道,「叫你們不小心些!」
「是是是,小人錯了。」
那曲長哭喪著臉,「對不住李郎君,當時弟兄們著急趕到地頭與蔣將軍匯合,沒注意到你的東西,實是對不住!」
李同閉上眼,嘆氣道,「算了,身外之物而已,無妨……」
蔣舒滿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