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祖上積沒積德吳明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是積了德的。
他能得到那幾頁醫書,還不是因為在牢中時自己的一時好心?
至於燒掉的那些治人的內容,如今看來那都是天意,要是真得了一個官職,說不得回去還要好好犒勞自己家那個婆娘一番。
今日的吳明特意穿了一件嶄新的衣服,手裡提著馮永讓人給他打造好的工具箱,正站在豬欄前等候。
聽到馮永問話,連忙躬身答道,「回馮郎君,除了死了兩隻以外,剩下的小人都一一看過了,傷口長勢都挺好,沒有惡化。」
「那就好。」
馮永滿意地點點頭,連續閹了三十多隻,就死了兩隻,這技術已經很了得了。就算是在後世,也有失手的時候,所以不能強求太多。
看了看站在吳明身後的幾個半大小子,有漢有胡,年齡都在十三十四歲之間,都是從沒有入籍的人家挑出來的娃子。
「跟了吳師傅,就要好好學。這可是一門好手藝呢,吳師傅願意教你們,那是你們的福分。用心學好了,將來是有大用處的。」
馮永看著只比自己小三四歲的小子們,口氣卻像個長者般語重心長,「這是你們最好的機會,真學好了,不但能讓家裡人入籍,自己也能入學堂識字讀書一年,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說話的人強行裝老成,聽話的人卻覺得理所當然。
半大小子聽了,臉上全是激動無比的神色,看向馮永的眼裡充滿了崇拜。
沒辦法,就算是在後世,這個年紀也是最喜歡追星的年紀。
更何況馮土鱉身上的光環籠罩著整個紡織工坊。
紡織工坊是南鄉縣所有的大人孩童眼中最神聖的地方,每一個都以入學堂為榮。
他們的年紀已經有些超齡了,按道理,超過十四歲,基本就失去了入堂的資格——勞動力太緊缺了,十五歲已經算是丁口,甚至在很多地方,十三歲就已經是一個完整的勞力。
就連他們自己,也都知道到了十五,就已經算是家裡的頂樑柱——頂樑柱的意思就是,要想著法子養家餬口。
但要是主君大人讓他們進學堂那就不一樣了,學堂里不但包吃食,連身上所穿的衣物都包了,就算只在在裡頭呆上一年,出來都要高人一等。
馮永說完後,又看向吳明,「吳師傅,這些孩子,這些日子學得怎麼樣?沒給你添麻煩吧?」
吳明連連擺手,臉上全是惶恐,「當不得馮郎君這師傅之稱,這些個孩子,以後可都算是讀書種子呢。能教他們這麼點東西,小人實在是祖上積了德……」
自己這點手藝,恐怕連賤業都算不上吧?馮郎君看得上,那是自己行了大運。
「別說這種話,我以前就說過,在我這裡,沒有外頭那麼多規矩。以後啊,但凡像你這般有一技之長的匠人,都叫師傅,這樣才顯得你們手藝的厲害。」
馮永臉色一板,「外頭什麼情況我不管,但這紡織工坊我說了算,外人還管不到這裡。」
說著看了一眼特地跑來看熱鬧的樊阿和他的徒子徒孫們,語氣又加重了三分。
「今天我就把話放在這裡,你這手藝,要是當真能做好了,把這些豚也像閹雞那樣閹好了,再把這些孩子教好了,我手頭裡的官身誥文,肯定有你的一份。」
話音剛落,吳明雙腿就已經利索地跪下了,聲音有些哽咽,「主君請放心,小人就是拼了命,也要把這事做好了。」
好嘛,直接改口叫主君了。
馮永的話聽在樊阿那些人耳里,當場就引起了一陣騷動。
有人將目光看向馮永身邊的蔣琬,卻見他臉色並沒有一丁點的不悅,反是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益州典農校尉右司馬已經定下來了,就是李遺。
只等他回錦城回報陛下和丞相,這一任命就算是生效了。
以李遺的身份做這右司馬一職,吳明的身份自然不可能與李遺看齊,所以他不可能左司馬,剩下的,也就是前後左右四曹。
但益州典農校尉手下四曹,卻只是丞相臨時想出來的,這四個職位說白了,就是給馮明文打下手的。
馮明文這個益州典農校尉都沒什麼權利,名下的四曹除了給馮明文打下手,還能做什麼?
也就是說,這四曹,不但要做事,而且手頭還沒有職權,最多最多,也就是給了一個出身。
這本就是藉機給馮永身邊的人一個名分,讓他收攏人心,算是小惠小利。
畢竟按道理,馮永的功勞已經不小了,賞賜也是應該的。
但其年紀卻不大,一下子賞得太高,有捧殺的嫌疑,適當給他一些其他的權利,也算一種賞賜的補償。
所以蔣琬才不管馮永把這四曹的位置給了誰。
哪知土鱉不按常理出牌,竟然就這麼輕易地給了這個吳明這麼一個名額,當真是讓蔣琬又是意外又是大感興趣。
這馮明文,被人稱作馮癲子,當真不是沒有理由的。
紡織工坊自成一體,不分良籍賤籍,只分有無上籍。
可他這種有背常理的情況偏偏又讓人說不出話來——紡織工坊這東西,如今算是大漢獨一份,也是他一手搞出來的,在它沒有出現之前,任誰也不知道它應該是個什麼模樣。
可是它對大漢實在是太重要了,而且牽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也太過於廣泛。
紡織工坊裡頭的一切,除了馮明文,在有第二個人能搞明白裡頭的門道之前,馮明文說什麼,那就是什麼。
他說的話就是規矩。
蔣琬到南鄉這麼久,問馮永的問題都是那些他看不明白的事,但對紡織工坊里的事情,不管是覺得對與錯,他一概不加以評論。
他所要做的,就是把這裡的一切,儘可能詳細地看清楚了,回到錦城後,再報與丞相聽。
剩下的,自有丞相判斷。
所以馮永剛才所說的話,雖然有些過分,蔣琬也只是當聽不見。
樊阿看到蔣琬竟然只是站在一旁看著,也不說話,雖然早有所料,但心裡還是吃驚不小。
不說話的意思,也就是同意了這馮郎君所說的和所做的,至少也是不會反對。
所以說,這吳明,當真是要翻身了?
樊阿想起馮永在他剛來時,對他是那般的熱情,甚至提出從學堂里挑出些天分好的孩童,讓他帶著採藥辨藥什麼的,他竟是當場拒絕了……
豈不是說,他也一樣拒絕了一場大好的機會?
就算他年紀大了,只要他答應了馮郎君的要求,然後自己再厚著臉皮開口,推出自己天分最出挑的子孫,難道馮郎君會拒絕嗎?
樊阿看了看身邊眼中帶著熾熱目光看著吳明的弟子們,心裡感到一陣絞痛。
老了哇,老了哇,膽子小了,被那曹賊嚇破了膽……
這馮明文讓天使這些日子把南鄉里里外外看了個通通透透,說明了人家心裡坦然,也就是說,自己可能一開始想的就是錯的。
「行了,別這個模樣。今天給這豚去勢,有把握沒?」
馮永親自把吳明拉起來,問了一句。
吳明身子還在打擺子,眼圈有些紅紅的,應該是還沒平復好自己的心情,聽了馮永的話,不好意思地笑笑。
「回馮郎……回主君,小人不敢瞞主君。這個活,小人在南中時,倒也跟著獵戶換過幾隻山豚仔練過手,只是,只是後來那幾隻山豚仔只活了一隻。」
「雖說師祖書上畫得明白,但小人也不敢保證。就怕……」
說到這裡,吳明卻是猶豫了。
「怕什麼?不用怕。」
馮永一看這吳明有點退縮之意,連忙給他鼓氣,指了指豬圈,「這裡頭的所有豚仔,我都已經打算給你練手了。死幾隻怕什麼?就是死十幾隻,幾十隻我也不怕。」
說著,又看了一下蔣琬,說道,「不信,你且看好了,這位可是朝廷派過來的天使,今日早食時我就說過了同樣的話,不信你問問。」
反正蔣琬這個老漢,天天在紡織工坊晃悠,白吃白住,這個時候拿他的身份拉個虎皮,也算是個利用價值。
再說了,他連漚制糞肥都有興趣跑去看,給閹豬做個證明算得了什麼?
馮永也不怕他覺得失了面子。
蔣琬在馮永面前,開始的時候還講禮數,時間久了,也算是看清了土鱉的本性,在他面前從不客氣。
此時倒是給他面子,當下便笑著點頭,一副長者派頭,「不錯,馮校尉確說過此話。吳師傅,你且放膽去做,就是那豚死了,直接拿去食堂做肉食就是,就當是給大夥的獎賞了。」
這老漢,最後這話也是我說的,搶我的台詞!
聽到天使都叫他師傅,這不是表明了朝廷承認了主君的說法?
吳明眼圈又開始紅了,甚至還趁著別人不注意,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滿臉通紅地大聲向馮永指天劃地保證。
基本意思就是他這一輩子跟豬槓上了,一定會把這活干好了,不會辜負主君的期望云云。
「行了,行了。趕緊幹活,趕緊幹活。」
馮永聽了肉麻,連忙催促道。
你一個閹豬的,就算是不想跟豬槓上了,等會對那些豬仔動手的時候,看看人家母豬怎麼槓你!
蔣琬在一旁臉色古怪,也不知是在憋著笑還是覺得此事太過荒唐。
吳明聽了,連忙點頭答應,轉身就招呼著身後的小子們開始做準備。
看得出,吳明對今天的事是做了準備的。
工具自不必說,什麼繩子,熱水等東西都早已準備妥當。
「這熱水裡,我看似放有黎椒,這是何故?」
吳明帶人先進了豬圈,蔣琬看著跟在後面的小子捧著一盆熱水,裡頭還泡著東西,仔細地看了看,這才發現是黎椒。
黎椒者,花椒是也。
「消毒吧。」
馮永隨口說了一聲。
蔣琬本沒想著馮永會知道,沒曾想竟然得到了回答,不禁有些古怪地看著他,「這你也知曉?還有,消毒是何意?」
「我胡猜亂說的。」馮永乾咳一聲,面不改色,「消毒是我師門的說法,就是防止傷口化膿。」
「那華佗的醫術,天下聞名,水裡放黎椒燒開,想必定是有緣由,豈能亂猜?」
蔣琬有些鄙視地看了一眼馮永,撩起袍子,也跟著進了豬圈。
看樣子他不但漚制糞肥不放過,連閹豬都要看個清楚。
閹豬有啥看頭?
小時候放學看得多了,學校不遠處就有一個農村自發形成的集市,農曆尾數二五八的日子,四周的村民都會帶著自家的東西來這裡交易。
這就是俗稱的趕集。
集市的角落,有一個廢棄的牛圈,每到了趕集日,就會出現一個閹豬兼閹雞匠。
馮永也曾好奇地蹲在那裡看過。
那閹豬匠有一雙極為靈活的手,還有一把極為鋒利的小刀。
先是把那小小的豬仔固定好,然後再消毒,最後再用小刀這麼一割……
在小豬仔悽厲刺耳的叫聲中,兩個小蛋蛋就這麼落入手中。
若是閹雞,則是換了另外一套較為複雜點的工具,有一個工具上頭還有根細細銀線。
先用小刀在公雞肋邊劃開了道口子,然後把傷口撐開,也不知是怎麼弄的,反正就是看著那工具從傷口放進去,上面那根細細的銀線牽扯幾下,然後就掏出小淡蛋……
當時還想過割下來的小淡蛋最後會去哪裡,後面還當真有小夥伴問了,然後那個老漢也不知道是逗我們玩還是認真回答:「拿回家炒了吃……」
小時候不懂事,長大了想想,那時能面不改色甚至饒有興趣地看這個場面,心真特麼地大!
反正長大了一想起那場面,總覺得下面有種涼涼的感覺。
馮永沒興趣跟著進去看,更不想聽小豬仔那種悽厲而絕望的叫聲,當下便走了出來。
看新鮮事觀熱鬧事是人的天性,有了蔣琬的帶頭,裡頭的人倒也心安理得地在裡頭看吳明的表演。
只是想想那套新衣服最後會變成什麼樣,馮永不禁嘿嘿一笑。
不過想想吳明特意穿了新衣服,還不是為了今天漲臉這一刻?
沒經驗不要緊,做多了就會有經驗了,馮土鱉也不打算去提點什麼,自己總結出來的經驗,才是最深刻的。
再說了,他本來也不懂這個,說多了,反而會束縛住了吳明的手腳。
這一點上,馮永對吳明的態度,和蔣琬對紡織工坊的態度,倒是有些一致。
「馮郎君一人在此,不知在想什麼?」
馮永一個站在外頭,突然就聽到身後一個聲音問了一句。
原來樊阿注意到了馮永自己一個人走出來,當下便也悄悄地跟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