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十五年八月,上黨陷落的消息傳到許昌,魏國大將軍曹爽大怒。
以冀州刺史孫禮援助上黨不力,導致上黨陷落為由,罷了孫禮的官職,貶為庶人。
然後曹爽又意欲讓同鄉桓范接任冀州刺史。
而且桓范性情暴烈,雖有才幹,卻又常恃才凌人。
夏侯氏被曹叡猜忌後,夏侯楙被曹叡召回洛陽,桓范以征虜將軍、東中郎將的身份,使持節接替夏侯楙都督青、徐諸軍事。
任內與徐州刺史鄒岐有房屋糾紛,曾意圖用使持節的職權斬殺鄭歧。
桓范得知曹爽有意讓自己出任冀州刺史而不是冀州牧。。
而原冀州牧呂昭乃是鎮北將軍,而自己連個將軍號都沒有。
桓范認為自己是受到了侮辱,謂其妻仲長氏曰:
「我寧在朝中當九卿,向三公長跪耳,不能為呂子展(即呂昭)之下也。」
孫禮之前的冀州牧呂昭,出仕在桓范之後,且桓范自認才高於呂昭。
如今曹爽讓他到冀州任職,官職卻是連呂昭也比不過,這讓他如何能服氣?
桓范的妻子仲長氏頗有見識,勸他說道:
「君前在東督青、徐二州諸軍事,欲擅斬徐州刺史,眾人謂君難為作下。」
「今大將軍以君為同鄉,故而令君出任冀州刺史,實乃信君是也。而君復羞為鎮北將軍之下,是復難為作上也。」
「若君上下皆難為,日後何人願意與君作同僚?」
桓範本是向自己的妻室抱怨幾句,沒曾想妻室竟是說出這番話來,直接就戳到了他的痛處。
性格暴烈的桓范在惱羞成怒之下,當場就是大罵道:
「汝不過一婦人耳,知道什麼?」
罵畢,猶是不解氣,直接就是轉身拿下牆上掛著的佩刀,反手拿刀,以刀柄向著仲長氏的腹部打去。
仲長氏沒有想到桓范竟是說打就打。
一時沒有防備之下,腹部當場就被刀柄撞了個正著。
只聽得她慘呼一聲,被撞倒在地。
同時以手捂住腹部,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慘白。
桓範本還想打第二下,但看她這個模樣,不好再次下手,於是哼了一聲,直接轉身就走。
仲長氏伸出手,想要叫住桓范,張了張嘴,卻似是被耗盡了力氣, 最終竟是叫不出聲來。
直到桓范離開之後, 僕婦這才敢過來扶起主母。
「夫人, 你流血了!」
扶起范妻的僕婦看到主母下身襦裙竟有血跡滲出,不禁驚呼。
范妻捂著腹部,有氣沒力地說道:
「快, 叫醫工……」
還沒言畢,就暈了過去。
原來范妻已有了身孕, 桓范這一擊, 非但讓她墮胎流了產, 同時還導致血崩不止。
不過兩日,范妻就血崩而亡。
桓范藉口處理亡妻喪事, 拒不去冀州上任。
尚書選曹郎許允得知此事後,前去勸說曹爽道:
「桓元則(即桓范)出仕在呂子展(即前冀州牧呂昭)之前,且才幹遠超呂子展。呂子展以鎮北將軍身份, 出任冀州牧。」
「而大將軍卻讓桓元則在呂子展之後出任冀州刺史, 更無將軍號。」
「大將軍此舉, 不啻告知世人, 在大將軍眼裡,桓元則遠不如呂子展, 此非用人之道。」
曹爽此時正是收買人心之時,許允乃是出身冀州許家,與清河崔氏不相上下。
而桓范則是出身譙郡龍亢桓氏, 同樣是地方大族。
而且桓范雖然不像台中三狗那樣與曹爽關係親密,但作為曹爽的同鄉, 卻同樣是受到曹爽的信任。
曹爽拉攏桓范,實際上是在拉攏桓氏, 也是在鞏固自己的老家地盤。
這就是他為什麼想要讓桓范去冀州的原因。
此時曹爽一聽到許允的話,這才恍然大悟, 於是問道:
「桓元則有大才,吾早知矣,沒想到他不去冀州,原來還有這一層原因,那吾當如何是好?」
「河北之地,素來是由鎮北將軍出任。呂子展既歸朝,自是不好再任鎮北將軍, 可讓他另任他職。」
言外之意,就是至少不能讓桓范屈於呂昭之下。
曹爽聞言,點頭道:「言之有理。」
於是他重新啟奏天子,讓桓范遷鎮北將軍, 領冀州牧。
桓范得到任命之後,果然如許允所料那般,動身前往冀州上任。
曹爽得知桓范接下了冀州牧一職,高興對許允說道:「一切如君所料。」
許允謙虛道:「允不過是恰好知曉桓元則所思罷了。」
為何許允知道桓范的想法?
不過是因為許桓兩人乃是世交好友。
早年許允娶衛尉阮共之女為妻,拜完堂入洞房後,許允這才發現阮氏女奇醜無比,嚇得他連忙跑出新房,不敢呆在裡面。
許家諸人深以為憂,但無論怎麼勸說,許允就是不肯再踏入新房一步。
後來桓范來訪,阮氏女得知後,高興地說道:「桓郎來訪,吾則無憂矣,彼必勸阿郎入新房。」
桓范在得知許允新婦之事後,果然勸說許允道:
「阮家好歹也是世家大族,既嫁醜女與卿,事當有因,卿宜察之。」
許允聽了桓范的話,當晚果然再次進入新房。
只是當他看到新婦的容顏後,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一下子就煙消雲散,拔腿又想向外跑。
阮氏女知道若是讓他再跑出去,這輩子恐怕就真的沒有機會讓他回頭了。
於是她眼明手快地拽住許允的衣服,死活不讓他跑出去。
許允掙扎了半天也沒能跑成,於是只得問道:
「婦有四德(即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卿有其幾?」
阮氏女回答道:「新婦所乏唯容爾。然士有百行,君有幾?」
許允心道吾年少就名傳冀州,難道汝不知耶?
於是回答道:「吾百行皆備。」
阮氏女伶牙俐齒地反駁道:「夫百行以德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謂皆備?」
堂堂名士許允,竟是被新婦問得啞口無言。
再想起好友桓范的勸說,他登時就醒悟過來,不由地對自家細君刮目相看。
於是嘛,當夜就在新房睡下。
早年許允曾任吏部郎,期間舉薦了不少同鄉為官,有人向曹叡告發,說他任人唯親,曹叡於是派虎賁去逮捕他。
事情緊急之下,阮氏女顧不得穿鞋,光著腳就跟著跑出來,對許允說道:
「明主可以理奪,難以情求。」
許允點頭會意,見到曹叡之後,面對皇帝的質問,從容回答道:
「臣之鄉人,臣最是了解不過。請陛下派人檢校稱職與否,若不稱職,臣受其罪。」
曹叡檢校之後,果如此,於是乃釋。
再看到許允衣服破舊,更賜新衣。
許允被抓走後,許府上下皆是號哭不已,唯有阮氏女神態自若,安慰眾人道:
「莫要擔憂,阿郎一會兒就能回府。」
然後又親自下廚煮了粟米粥。
粥熟之後,許允果然回到府上。
此事過後,阮氏女徹底贏得了許府上下的敬重。
許允更是每在遇事不決的時候,都會與阮氏女相商。
這日,阮氏女看到自家阿郎下值回來,極是高興的樣子,不由地問道:
「阿郎今日何以如此高興?」
許允幫自己的好友升了官,又不能大肆宣揚,正憋得難受。
此時聽到自己的細君問起,自然是趁機一五一十地全部說了出來。
哪知阮氏女聽了,卻是嘆了一口氣。
許允見此,不禁有些奇怪:
「細君何以如此?」
阮氏女說道:
「依妾看來,桓郎在家避仕不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阿郎此舉,卻是把他推了出去,以後為報大將軍之恩,桓郎君只怕要竭盡全力助大將軍了。」
許允有些不太明白:
「大將軍乃是先帝所定下的輔政大臣,元則與大將軍又是同鄉,自然是要助大將軍,這有何不對?」
阮氏女看了他一眼,緩緩地說了一句:
「大魏的輔政大臣可不止大將軍一位。」
許允聞言,登時就是一個激靈,然後定定地看向阮氏女:
「細君這話是何意?」
「阿郎以為,以大魏與漢國相比如何?」
許允下意識地就是回答:
「大魏據天下正中,代表天下正統……」
阮氏女頓時冷笑一聲。
許允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看看周圍,確定沒有人在偷聽,這才訕訕道:
「漢魏兩國,將來誰能一統宇內,誰能知之?」
阮氏女再次冷笑:
「關中一戰後,天下大勢已定,阿郎又何須自欺欺人?」
許允大驚失色:「細君慎言!」
「你我夫妻一體,何須遮掩?」阮氏女面不改色,「大魏據天下正中,已有數十載,然則為何這些年來,屢敗於漢,連丟三州之地?」
許允頓時啞然。
「大魏坐擁十州之地,猶不能滅唯有一州之地的漢國。如今不過七州之地,難道反而能打敗有四州之地的漢國?」
許允底氣不足地說了一句:
「以七州對四州,優勢仍在大魏。」
阮氏女又是一聲冷笑:
「若是司馬太傅與曹大將軍,二人能合力輔佐天子,齊心抗賊,阿郎此話,尚有可信之處。」
「然則大魏現在人心渙散,兩位輔政大臣之爭,雖未擺在明面,但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二者將來難以相容。」
「故而魏漢兩國之爭,莫說是七州對四州,說是三州對四州亦不為過。」
若是許允如同桓范那般脾氣暴烈,聽到阮氏女這一番戳心窩的話,萬一拉不下面子,說不得就要再上演一出怒而殺妻的好戲。
只是許允素來敬重阮氏女,他亦知道阮氏女說的是事實。
再加上她對自己舉薦桓范看似不太看好。
於是低聲下氣地請教道:
「那細君的看法是?」
「妾的看法有二:若漢國先出兵向東,占據河北洛陽,桓郎君能逃過一難,則可安也。」
「但若是漢國尚未出兵,大魏兩位輔政大臣就先分出勝負,則桓郎君怕是有牢獄之災。」
許允大驚:「為何?」
「以桓郎君與大將軍的關係,就算是丟了河北之地,桓郎君最多不過是丟官而已。」
「而兩位輔政大臣相爭,阿郎以為,誰會勝出?」
許允猶豫不能言。
「阿郎不敢言,那就由妾來說。大將軍初掌大權,就如此放縱,只怕遲早會失去人心。」
「司馬太傅身為四朝老臣,聲望過人,又掌精銳之士,只待時機成熟,登高一呼,大將軍何以當之?」
「大將軍身為宗親,就算失去輔政之權,猶可為富家翁,但依附大將軍之人,怕是難逃清算。」
「故而妾才言,若局勢真如妾所言,桓郎君恐有牢獄之災。」
許允身在尚書台,自是知道「台中三狗」為謀私利,不惜輕易改變法度,已經開始有人心生怨恨。
許允平日雖也覺得有些不太妥,但還未往深處想。
此時一聽到自家細君的分析,登時冷汗直冒。
他失聲叫道:「真要如此,那吾不是害了元則?」
他後悔地一跺腳,「不成,吾得寫信給元則,讓他辭了這冀州牧才好!」
阮氏女一看,連忙攔住他:
「不成,桓郎君一直不忿自己屈於呂昭之下,如今好不容易才得償所願,又豈會輕易聽從阿郎之言?」
「阿郎此番去信,怕是非但不能勸阻,反而讓他心生嫌隙。」
許允想起前些年,自己好友督青徐兩地的時候,就被徐州刺史告發而免官。
後雖又被舉薦為兗州刺史,但因為與呂昭的矛盾(原冀州牧呂昭乃是兗州人士),在兗州亦是不太得志。
如今好不容易熬了過來,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不可能輕易放棄。
想到這裡,許允不由地連連跺腳:「這可如何是好?」
阮氏女見狀,反過來安慰他道:「此不過是妾的猜測而已,阿郎何須如此?」
許允坦然承認道:「細君每言必有見地,吾安得不擔心?」
他看向阮氏女,「倘若將來當真如細君所言,吾當何以救元則?」
「倘若阿郎相信司馬太傅能勝出,何不趁早取得太傅的信任?若是能在太傅面前立下功勞,何愁沒有機會救人?」
這不就是提前站隊麼?
許允聽到阮氏女的建議,又開始猶豫起來。
在這個時候站隊,可以說是以自己後半生政治生涯為賭注的豪賭,容不得有一絲錯誤。
「讓吾好好想想。」
「漢國取得關中不足一年,太傅與大將軍也還沒有撕破臉皮,阿郎至少還有數年時間,不用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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